天津曾思艺
自然美景中平凡的生活悲剧
——屠格涅夫《幽会》赏析
天津曾思艺
摘 要:《幽会》是屠格涅夫作品中较早的一篇,描写了一个相当平凡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这是平凡的生活中一个几乎司空见惯的爱情悲剧,屠格涅夫却把它写得缠绵悱恻,分外动人,以至于读后让人久久难忘。
关键词:屠格涅夫 《幽会》 悲剧
黑格尔曾经指出:“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到不幸,她就会像一道火焰被第一阵风吹熄掉。”①然而,正因为女性爱得太深,全部投入,因而在爱情中也往往更加被动,更容易酿成自己的悲剧。笔者在抒情哲理诗《战争在爱情中继续》里曾写道:“越是爱得痴情的一方就越发奴隶。”②过深地爱着别人,过于痴情地爱着别人,往往使女性以仰视的方式去崇拜对方,甘愿听从对方的调遣甚至呵斥,甚至无怨无悔地愿意向对方奉献自己的一切。然而,有些男人根本不懂得女性的感情,更不懂得珍惜这份深厚而伟大的女性之爱,要么因喜新厌旧而弃之不顾,要么因感情浅薄而使之郁郁终生,要么因装腔作势而伤害对方,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因此,从古至今,在日常生活中便不断地上演着一幕幕屡见不鲜但又令人触目惊心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悲剧,令人惆怅,让人忧伤。
屠格涅夫外表长得高大俊雅,是一个富于女性气质的作家,他的细腻和深情以及痴情的特点,恐怕一般女性也无法与其相比。1843年11月1日,屠格涅夫认识了到彼得堡来巡回演出的法国女歌唱家波丽娜·维亚尔多,并且对她一见钟情。但她已有丈夫和孩子,而且夫妇感情甚笃,家庭生活幸福,不可能和屠格涅夫结合。屠格涅夫却依旧痴情不渝,为她长期侨居国外直至病死,为的是能守在她的身边,每天见到她,哪怕他在“别人的安乐窝旁”凄凉寂寞甚至痛苦,也不改初衷,只因为“她是我唯一爱过的、而且将永远热爱的女人”③。这份情感经历,既使得其几乎所有作品中的爱情都以悲剧收场,更使他对女性的恋爱心理理解得比一般作家独到、细腻、深刻,从而决定了其小说创作中女性形象的理想、纯洁、迷人,并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幽会》是屠格涅夫这类作品中较早的一篇,描写了一个相当平凡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这是平凡的生活中一个几乎司空见惯的爱情悲剧,屠格涅夫却把它写得缠绵悱恻,分外动人,以至于让人读后久久难忘。其原因大致有如下几点。
第一,他写的是普通男女的爱情悲剧。女主人公阿库林娜是个年轻的农家姑娘,她爱上了富有的青年地主家的侍仆维克多·亚历山德雷奇,爱得那么真诚、那么深情甚至痴情,一片心思全都放在他的身上;而他只是逢场作戏,甚至有点喜新厌旧,居高临下地施舍感情,还很吝啬自己极其浅薄的那一丁点“施舍”。这样,一方面通过这一屡见不鲜的普通男女的爱情悲剧,给读者一种熟悉感,唤起读者对自己身边生活的回忆;另一方面也通过两者的对比,使人产生深刻的印象,对痴情的阿库林娜产生同情和怜惜之情,对负心的维克多·亚历山德雷奇则抱以反感甚至厌恶。
第二,作者笔触细腻地描写了两人分手的一个场面,并且用强烈的对比,再加上叙述者的观感,造成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幽会》是屠格涅夫的名篇,主要描写了青年地主的侍仆维克多·亚历山德雷奇准备跟从主人到当时俄国的首都彼得堡去,甚至有可能去到国外,他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和恋人阿库林娜在隐秘的树林中分手告别,见最后一面(也许,这是阿库林娜一再请求的结果)。作家十分细腻地描写了两人最后“幽会”的场面。首先,细致地描写了阿库林娜久久的等待。她精心准备,早早来到树林中,还采摘了各种鲜花,准备献给自己的恋人。但她等待了许久,甚至因为感到前景不妙和过久的等待而一再流泪(文章写到她“长长的睫毛……还湿津津的”,“一边脸颊上有干了的泪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泪痕一直滑流到略显苍白的唇边”)。她全身心都在等待中:树林里传来的每一声轻轻的响声,都引起她高度的兴奋,然而,这响声一再欺骗她,使她“长叹一声”,“眼睑发红,嘴唇痛苦地颤动着,又有新的泪珠从浓密的睫毛下滑流出来,停留在脸颊上,熠熠发亮”。当她听到坚定、敏捷的脚步声,“她挺直身子,又似乎胆怯起来;她那专注的目光颤抖起来,腾炽起一片期待”。当维克多来到她身边,“她凝神一看,脸腾地涨得通红,快乐而幸福地笑了,想站起身来,又立即深深低下头去,脸色苍白,羞窘不堪——直到那个男子站到她身边,她才抬起慌乱的、几乎是哀求的目光望着他”。
文章更主要的是通过两人见面后的情形,用强烈的对比,相当细致地写出了他们“幽会”的过程。阿库林娜是大自然的女儿,“她长得很漂亮”,一头浓密的金发,前额像象牙那样白莹莹的;她穿着大方得体,上面是洁白精致的衬衫,下面是方格花裙子;她懂得并喜爱鲜花,为她的恋人采摘了不少鲜花,有牛崽很爱吃的野艾菊,能治癳疬的鬼针草,还有美丽的勿忘草、香堇菜、矢车菊。她全身心地爱着维克多,爱得那么羞怯,爱得那么真诚,爱得那么深情又那么痴情。文章一再写到阿库林娜的这种爱:“她那忧伤的目光里,饱含着那么多温柔的忠诚、虔敬的顺从和爱情。她又有点怕他,又不敢哭,又要跟他告别,又要最后一次好好看他”;“她敬若神明、满怀激情地对他敞开了整个心扉,对他依依不舍,万般爱恋”。然而,她所爱的对象却是一个极其浅薄、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甚至喜新厌旧的男子:“他的衣着显露了他追逐时尚的热望,并且有一种时髦的散漫:他穿着一件古铜色的短大衣,纽扣一直扣到领口,大概这是从主人身上脱下来的;系着一条两端淡紫的粉红色领带,戴着一顶镶金边的黑天鹅绒便帽,帽檐直压到眉毛上。他那件白衬衫的圆领硬邦邦地顶着他的双耳,划着他的两颊,而浆硬的袖口遮住了他的整个手掌,只露出红润、弯曲的手指头,指头上戴着几只镶有绿松石勿忘草的银戒指和金戒指。他的脸红喷喷的,油光发亮,厚颜无耻……他显然极力在自己那有点粗鲁的面容上,装出一副不屑一顾、郁郁寡欢的神情;他不断眯缝起他那双本来就很小的灰白色眼睛,紧皱双眉,垂下嘴角,不自然地打着呵欠,并且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然而颇为笨拙的放肆姿态,时而理一理神气地卷曲着的火红色鬓角,时而捻一捻丛立在厚实的上嘴唇上的黄胡髭——总之,装腔作势得令人作呕。他一看见正在等他的年轻农家姑娘,就装模作样起来;他慢腾腾地迈着方步走到她身边,站了一会儿,耸一耸肩,把一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同时勉勉强强赏给可怜的姑娘快如闪电的冷漠一瞥,便坐到地上。”在“幽会”的过程中,维克多更是一切动作和言语都矫揉造作得令人极其反感。他要么根本不看自己的恋人、美丽的姑娘,而“看着别的地方”,和她讲话;要么搔首弄姿,“他摘下帽子,神气活现地用手抚一抚几乎是从眉毛边开始的卷得紧紧的浓密头发,派头十足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小心翼翼地把帽子轻轻戴在自己宝贵的脑袋上”;要么仰天躺着,双手垫在脑后;要么,玩弄自己怀表上的小钢链;要么“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接过花来,心不在焉地闻了一下,然后开始用手指转动花束,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高傲神态不时抬头望天”;要么,“像苏丹那样,摊开手脚,一味懒洋洋地躺着,并且以宽仁大度的耐心和俯就,忍受她的膜拜”;要么,“把矢车菊扔到草地上,从大衣的侧袋里掏出一片镶着铜边的小圆玻璃,开始极力把它装到眼睛上去”;要么,“又躺在地上,并且吹起了口哨”;最后,怒悻悻地站起身来,“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稍等了片刻,就耸耸肩膀,转过身子,迈开大步,扬长而去了”。他的语言更是装腔作势、自高自大、自私自利到极点,要么打着呵欠伴着官腔说:“怎么,你在这里很久了吗?”要么,就是威胁、斥责:“别哭了!……要不然我马上离开……真是蠢到家了!”要么,向她炫耀自己的奴仆身份,能够到首都去甚至到外国去;要么,居高临下地教训她:“傻妞!”“我干吗跟你说这些呢?反正你不会明白的。”要么,时而怒悻悻,时而冷冰冰地说:“哼,总是老调重弹”,“哼,又是老一套,还哭起来了”。其实,深爱他的姑娘只是希望在分手的时候,稍稍能得到一点爱的安慰:两人一起再多待一会,希望对方不要忘记自己,把自己采摘的鲜花送给他,表达自己对他的深情(“没有您,我可怎么活呀!”),希望他在分别的时候“哪怕说句好话也行”。可这位自私、浅薄的维克多,生怕姑娘缠住他不放,要跟他结婚,先是故意拖到很晚才出现,让姑娘久久等他,还装模作样地说:“可我却忘得干干净净了……还下着雨呢!事情多如牛毛;没法照顾到每一件啊。”幽会时,一面接受姑娘的鲜花和顶礼膜拜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一面却吝啬得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深深伤害了姑娘的心。两厢对照,一个自然纯朴、感情真挚,一个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一个深情得痴情,一个薄情得无情。
文章在叙述视角上采用了第一人称内视角的叙述方式。“我”作为猎人,来到树林中,因为下着毛毛细雨,因而躲到白桦林中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后亲眼看见了这林中“幽会”的一幕。“我”对阿库林娜满怀同情,而对维克多则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不喜欢:“说实话,他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他这种脸型,据我观察,属于这样一种类型:几乎总是让男人们感到恶心,然而遗憾的是,却常常深得女人们的欢心”。后来,又一再发表自己对他的观感:“装腔作势得令人作呕”,“说实话,看着他那张红喷喷的脸,我不禁怒火中烧:这张脸上,透过装腔作势的轻蔑和冷漠表情,流露出一种踌躇满志而又感到腻烦的自负神态”。这种第一人称内视角,一方面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亲切感,另一方面也通过叙述者倾向分明地表达了对可怜又可爱的姑娘阿库林娜的同情,以及对自私、冷漠、做作的维克多的愤怒,也使文章在结构、内涵上更丰富,从而使文章更具艺术感染力。
文章之所以缠绵悱恻、余音袅袅,富有艺术魅力,还在于作家把这个爱情悲剧放在充满诗意的美丽自然中来展示。文章的开头,就写“我”在一个九月中旬的秋日,因为打猎,来到山林中,此时,天空美丽:“漫漫长空时而整个儿布满了蓬松松的白云,时而有几处地方突然间纤云不染,于是从散开的云彩中露出一汪清澈而可爱的蓝天,恰似一只美丽的眼睛”;树林宁静:“树叶在我头上轻轻地簌簌作响;光凭这些簌簌的响声,就可以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这不是春天那种喜气洋洋的欢声笑语,也不是夏天那种温柔的窃窃私语、绵长的絮絮叨叨,也不是深秋那种怯生生、冷冰冰的嘟嘟哝哝,而是一种隐约可闻、睡意朦胧的喃喃低语。”“我”进入一片白桦林中,看见了充满诗意的美丽景致:这是一个下着太阳雨的天气变幻不定的日子,时而细雨霏霏,时而又出现暖腾腾、亮灿灿的阳光,于是,“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树林深处,随着太阳金光灿灿或者天空浓云密布而不断变换颜色”——“时而到处都亮腾腾的,仿佛其中的一切都突然绽开了笑脸:不太茂密的白桦树苗条的树干,蓦地泛出白绸一般的柔光,落在地上的细碎树叶倏然变得五彩缤纷,并且像赤金那样金光闪闪,而高大繁茂的蕨类植物那美丽的长茎,已经染上了熟透的葡萄一般的秋色。”时而,“树林里又悄悄地、顽皮地下起了霏霏细雨,发出一片沙沙的响声。白桦树上的叶子虽然明显地变淡了一些,但几乎全部都还是绿盈盈的”;而“当阳光突然穿过云层直射下来,透过刚被晶莹的雨水冲洗过的稠密如网的细枝,如飞滑过,七彩闪烁的时候,这棵幼树在阳光中就像一团亮煌煌的燃烧的火”。在这样一个充满诗意、美丽宁静的自然环境中,却发生了上述令人忧伤、使人愤怒的爱情悲剧,这真有点以美景写悲剧,倍增其悲了!文章的结尾,更是情随景变——由于目睹刚才那一幕爱情悲剧,“我”的心情似乎也变得暗淡甚至悲凉起来。发现了渐趋凋零的大自然那虽然清新但颇为悲凉的笑容,并且感到冬天那可怕的凄凉正在悄悄逼近,从而使文章做到了真正的情景交融:“我站了一会儿,捡起那束矢车菊,走出密林,来到田野上。太阳低垂在白亮亮的天空里,它的光线也似乎变得暗淡,而且寒气袭人:它们失去了光华和力量,扩散成一种均匀的、几乎是无色的光流。离傍晚不到半个钟头了,可是晚霞刚刚开始燃烧。一阵一阵的风,疾驰过黄燎燎、干枯枯的麦茬地,飞快地向我迎面吹来;一片片萎缩卷曲的小叶子,在风中腾地急飞起来,从旁边疾飞过大路,贴着树林边缘飘飞;田野对面墙一般的密林整个儿颤抖着,腾跃着一星星细碎的闪光,清清楚楚,但不耀眼;在红瑟瑟的草上,在草茎上,在麦秸上,到处都触目尽是秋天的蛛网,在起伏波动,在闪闪烁烁。我停住脚步……忧伤袭上我的心头;透过渐趋凋零的大自然那虽然清新但颇为悲凉的笑容,似乎可以感到即将来临的冬天那可怕的凄凉正在悄悄逼近。”这样,就使爱情悲剧和自然景致几乎融为一体,进一步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从而使这个作品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动人的名篇。
①黑格尔:《美学》第2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27页。
②曾思艺:《黑夜·星星》,山西教育音像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页。
③亨利·特罗亚:《世界文豪屠格涅夫》,张文英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年版,第88页。
作 者: 曾思艺,天津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