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徐志啸
关于东方诗话与西方诗学的思考
上海徐志啸
摘 要:东方诗话,包括中国、日本、朝韩、越南等东方多国古代及近代的诗话。西方诗学,专指西方从古希腊时代开始的专门阐述诗歌理论的学说及其著作。东方诗话和西方诗学,两者神貌,有同有异,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本文对两者做必要的阐释、比较和辨析,并提出一些可供探讨的观点。
关键词:东方诗话 西方诗学 比较
首先做题解。所谓东方诗话,专指诞生于东方诸国的诗话类著作,不光是中国古(近)代的诗话,也包括受中国儒家文化和古代诗话影响而问世的东亚、东南亚地区,如日本、韩国、越南等国家的诗话。换言之,亚洲地区汉文化圈的日本、韩国、越南等国,由于受中国文化影响,历史上也产生了与中国古代诗话同类型的、用汉字(或本国文字)书写的诗话体著作。中国诗话,一般以为,六朝钟嵘的《诗品》堪称开风气之先。这是因为,它开创了以品论诗(及诗人)的风气,用“九品论人”的方法品诗,专对五言诗做系统论述,间或也记述诗事,故而有人说,《诗品》是百代诗话之祖,中国诗话之开山。但作为诗话史上学界公认的最早的诗话,则无疑是北宋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它完全属于正宗的诗“话”(注意这个“话”字)——《诗品》固然从大概念上可以认为属于对诗及诗人做论述品评,但它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诗话,原因在于,它不以“话”为主,不是闲谈之资,不以诗歌及诗人的逸闻轶事为主要对象。也就是说,《六一诗话》所开端的,乃是作为文人闲谈之助的专谈诗人和诗歌逸闻轶事的“话”,而不属于对诗歌做品评论析的范畴——这很重要,从诗话的本意上说,《六一诗话》才是中国古代诗话的开山之祖,尽管对于诗歌理论而言,它并不具有实质性意义。我们探讨诗话的问题,必须首先明确这一点。
与此同时,毫无疑问,作为东方诗话的组成部分,东方诸国,日本、韩国、越南等国诗话,与中国诗话自然共同具有诗话的应有特征——因为它们显然是受中国诗话影响的产物:涉及本国历代诗人及诗歌的闲谈随笔、偶感心得、片言断语,基本上不成系统,没有专题,语言简练,琐碎拉杂。比较有代表性的,日本最早的诗话著作一般认为是释事练的《济北诗话》;而最有代表性的(或被誉为日本诗话之宗者),是空海大师的《文镜秘府论》,这部著作即便放到中国诗话类著作里,也堪称极富诗学价值的理论著作,受到当今中国学者的高度重视。韩国最早的诗话著作是徐居正的《东人诗话》,而最被韩国学界推崇的诗话著作,乃是李仁老的《破闲集》。而日本、韩国、越南等国的诗话,它们一般在体式与形制上——包括体例、结构、概念、范畴,甚至体系、方法等,均形似于中国诗话。不过这类内容数量上不多,而其语言句式基本承袭中国诗话模式,以语录体为主,间杂叙述和评论,大多一条一则,上下前后可互不相关,且文字长短不一,形态不拘一格。这充分反映了日本、韩国、越南等国的诗话乃是中国古代诗话母体孕育下的产物,是汉文字圈内的产品,有着汉文化影响下的共同特征和形态。
正因为如此,从理论上说,中国和日本、韩国、越南等国的东方诗话,基本上都具备了诗话本身的特征。它们以“话”为主,内容和文字所涉及的,基本上涵盖了诗歌艺术的产生、诗歌创作的经验、诗歌艺术的鉴赏、诗歌作品的批评、诗歌发展的历史、诗歌艺术美学,以及诗人逸闻轶事等。其中,早、中期的诗话记录逸闻轶事、作为闲谈之助的内容多一些,而中、晚期则多少具备了上述基本成分——中国诗话如此,日、韩、越等国则不一定受早中晚期的约束。
西方诗学,这是特指欧美地区(主要是欧洲)涵盖微观与宏观两个层面的学术名词。从微观上说,它由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一书而生,即“诗学”一词本身来自于《诗学》书名,当时特指对古希腊时代诗歌(主要是剧体诗——古希腊时代的悲剧和喜剧系用诗歌体式写成)的评论与阐释。亚里士多德撰写此著的目的,就是对古希腊时代文坛的悲剧和史诗做系统阐发,特别要突出——诗歌(引申为文学和艺术),乃产生于模仿,模仿既是人的天性本能,也是文学作品产生的根本原因,并由此阐发了一系列对悲剧、史诗,特别是文学艺术根本特征的描述和概括。书中说道:
诗的起源仿佛有两个原因,都是出于人的天性。人从孩提的时候起,就有模仿的本能(人和禽兽的分别之一,就在于人最善于模仿,他们最初的知识就是从模仿得来的),人对于模仿的作品总是感到快感。(亚里士多德:《诗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1页)
史诗和悲剧相同的地方,只在于史诗也用“韵文”来模仿严肃的行动,规模也大;不同的地方,在于史诗纯粹用“韵文”,而且是用叙述体;就长短而论,悲剧力图以太阳的一周为限,或者不起什么变化,史诗则不受时间的限制。(该书第17页)
这谈及的就是西方很著名的所谓“模仿说”,也即文艺乃产生于模仿的学说,这个理论在欧洲曾经影响很大。不过,亚里士多德之后,就再也没有作者的著作直接题名“诗学”的(偶有相类似的,如贺拉斯的《诗艺》)。此后,大约由于亚里士多德这部著作的巨大影响,也由于亚里士多德实际理论阐述的客观波及,“诗学”的含义便衍生为对诗歌的研究和评论,并进而成为文艺理论的代名词。
从宏观上看,“诗学”一词自然是上述微观基础上的生发,是对诗歌总体的评论与理论阐发,同时也涉及其他内容——或专论某些诗人及其流派,或评述某国、某历史阶段的诗歌及其发展等,但主要还是从整体上阐发文学艺术的理论问题,故学界就将其视作特指文艺理论。也就是说,在亚里士多德之后,人们主要都从宏观上来理解“诗学”一词,它自然成了文艺理论的代名词,并在世界范围内得到认同,中国学界自然也在此列。
那么,为什么笔者要将这两者有意识地联系起来做专门的比较辨析呢?从表面看,这是由两者字表的“诗”字而来——东方是“诗话”,西方是“诗学”,两者都与“诗”字有关,或谓两者都因“诗”而生。这里所谓因“诗”而生,乃因两者都是由诗歌而生发——或记事,或鉴赏,或评论,或阐发。正因如此,有学者也就发生了误解,特别提出,东方诗话(特别是中国诗话)可等同于西方诗学,两者虽提法有异,一个是“话”,一个是“学”,然两者的实际内涵无大差别,可以认为名实一致。于是,东方诗话与西方诗学便被相提并论,虽然一个代表东方,一个代表西方,但东方诗话与西方诗学几无二致,而由此相及的研究东方诗话的“东方诗话学”,就完全可与西方诗学并驾且对峙,甚至抗衡了。
笔者认为,这个理解是错误的,至少是片面的。须知诗话与诗学并非同一概念,诗话不等于诗学,东方诗话不对等于西方诗学,东方诗话学——即对东方诗话做研究的学问,也不对等于西方诗学。
首先,诗话的兴起,关键在于“话”字。正因为是“话”,其所包含的内容,大多系对诗人、诗歌做自由随意的记事、杂谈和评骘,在北宋时代及其后,它们乃是文人谈助之资,这也就形成了我们今日所谓“诗话”的特定含义。《六一诗话》开其端,后世文人蜂起效仿,形成了中国自北宋以后文坛上洋洋大观的诗话群体,从而才有了我们今日所谓的“诗话学”——对这些特定形态的诗话体著述做研究的学问。但此“诗话学”并不等同于诗学,“诗话学”乃专指对历代诗话的研究,并非专指对诗歌做理论的研究,更不顾及宏观的文学艺术理论。而所谓诗学,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时代,就已是对诗歌创作(包括史诗与悲剧)从理论的角度予以剖析。虽然亚里士多德的本意是对古希腊时代的悲剧和史诗做理性的诠释和解析,但由于古希腊时代的悲剧乃是以诗体写成,称为剧体诗,因而,亚里士多德的论述,自然涉及的都是诗歌,故而被称为了诗学——研究诗歌的理论学说,并进而延伸到文艺理论。这就可见,诗话与诗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混为一谈。
中国古代诗话的发展实际上经过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六一诗话》为其开端及代表,内容以谈助为主(“以资闲谈”),大多是对前代或当代诗人及诗歌做记事性的随笔杂录,较少有理论性的阐述,这大约以两宋和金元时代为主,如苏轼《东坡诗话》、陈师道《后山诗话》、蔡居厚《蔡宽夫诗话》、周紫芝《竹坡诗话》等。而其时较具有理论色彩的也有,但很少,如姜夔《白石诗话》、叶梦得《石林诗话》和严羽《沧浪诗话》(其中严羽《沧浪诗话》尤富特色)。第二阶段,是明清及近代时期,其时的诗话虽沿袭前代风格特色,多存谈助记事成分,但同时比之前代较多纳入了评论、批评和理论性的内容。尤其到清代和近代,这种特色愈加明显,有的甚至呈现了系统化、理论化的倾向,如许学夷《诗源辨体》、王世贞《艺苑卮言》、陆时雍《诗镜总论》、王夫之《姜斋诗话》、叶燮《原诗》等。当然,它们还未能笼盖其著述的全体,只是总体成分上色彩比较浓些,这使得早期单纯的谈助类诗话,开始具有了诗学的色彩,也即有了理论性的成分。这时的诗话,应该说接近了诗学,有的几乎可与诗学完全重合。这里特别要说一下严羽的《沧浪诗话》,它虽然问世于宋代,时间上与欧阳修《六一诗话》相距不远,但它突破一般诗话的格局与体例,富有自身理论内涵与独家批评风格的特色,在整个诗话史上独树一帜。严羽的《沧浪诗话》从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五个方面展开论述,其中诗辨部分宏观阐发的成分尤其集中,而它的中心论点以禅论诗、以禅喻诗则完全显示了其极具形象生命力的论诗特色,在中国诗学史上足可自成一家。类似严羽《沧浪诗话》的诗话著作,虽然在中国古代诗话类著作中为数不多,但毕竟属于能体现独特理论色彩的著作,具有相当的诗学价值和艺术特色。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像严羽《沧浪诗话》这样非常具有理论色彩的诗话著作,其阐述理论的思辨力、逻辑性与理论的完整性、体系性,与西方诗学著作相比,还是有着明显的差距。一般来说,中国的诗学著作,包括被认为具有较多理论色彩的诗话著作,大多偏重于微观研究,即对诗歌创作的字、词、句,以及典故等的运用与艺术特色着眼较多、用力较大,且体现了分析细微、点到即止的特点。而从宏观角度看,对于诗歌(甚至文学艺术)做全局性整体性的理论阐释,则显然是西方诗学著作占上风,其内在哲学的思辨性和逻辑的严密性,都要相对高于中国传统的诗学著作。这就是东西方在诗歌理论阐释上的很大分野,也是东方诗话与西方诗学的最大区别。当然,这样说,绝非做高下之定论,或特别抬高西方诗学著作,而是想说,这是由这种东西方不同的哲学思维方式与艺术语言表达形式决定的。对此,朱光潜先生的代表论著《诗论》中,在谈到中西诗歌在情趣上的异同时,有着十分明确而又系统的阐述,读者有兴趣可以参看。
由此可见,诗话与诗学,两者不是一回事,但其中有相重合的部分。从理论上看,诗学是大概念,诗话是分支概念,诗学可涵盖诗话,中国后期诗话中确有专门涉及诗歌理论的著述(前期少数),它自然应是诗学的组成内容之一。这样说,不等于就认为,西方诗学所涉的理论内涵面广,其作品的质地一定高于东方诗话作品,或者说,两者相较,西方诗学著述一定优于东方诗话著作。不能这样看。我们今天做两者内涵的比较与辨析,目的绝不是做高下之比,因为这毫无意义。学术界往往有一种误解,以为对东西方文学与文论等做比较,就是意在比较其高下,而后最终得出谁优谁劣的结论,这完全曲解了比较文学的功能与定义,或者说是对比较文学的无知。比较文学,包括比较诗学(也即对文学理论做比较研究),是从跨文化、跨学科、跨国度(民族)、跨语言的角度,对世界范围的文学(包括诗学,即文学理论)做宏微观相结合的比较研究。通过比较和研究,了解文学在世界范围的传播及其影响,把握各国(民族)文学有别于他国(民族)文学的独特特点,以及文学在全球范围的共通性规律。具体到对东西方文学与文论的个别作品做微观比较,其目的在于,通过比较,更好地辨识各自的特征与风格特点。而这种特征与特点,不通过比较和总体的宏观审视,是难以认识到的,更遑论从中窥见贯通于其间的属于文学的共通规律。
应该说,东方诗话与西方诗学两者各有其自身产生和发展的轨迹,各有其所处历史和社会环境的实际需要,各有其不同的兴趣指向和受众群体,各在其所在国家和地区的文化历史发展中发挥了优势和长处,从而产生了不同的历史影响和作用,推动了各自国家和地区文化与文学的发展。对两者,我们不能说谁优于谁,谁高于谁,何况,我们从具体的论著和论述看,并非任何一部西方的诗学著作,其所涉猎的理论成分和深度,一定高于东方诗话(特别是中国诗话)的相关论著。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从诗学价值角度看,笔者以为,中国古代的一些富有诗学价值的诗话,对于诗歌创作、鉴赏和理性认识的剖析、诠解和概括总结,其学术价值未必逊色于西方有些泛泛而论的诗学论著。例如上文谈到的严羽的《沧浪诗话》,它的由以禅喻诗、以禅论诗而提出的“妙悟说”,对人们理解把握诗歌的艺术真谛,悟出诗歌创作的内在机理,极有参考意义,显示了独到的诗学价值。书中一些精辟的论述,实在可谓诗学的至理名言,击中了诗歌创作的要谛。如“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等。
只是有一点,我们实际从事诗话研究的学者应该了解,在我们披览诸多中国古(近)代诗话著作时,不免感觉到,一些诗话著作在品评或述及诗人、诗歌作品的轶事逸闻时,不免存在着一些弊端:后代重复前代已说过的话;同类评语似曾相识;将前代诗话内容做简单的拼凑组合,无自己的独到见解等。这些情况,接触资料越多,似乎越感觉明显。实事求是说,这是中国历代汗牛充栋的诗话资料不可避免会出现的现象,毕竟古人撰写诗话著作,本是兴之所至,并无有意识创一家之说的理念,更无试图建构诗学理论体系的想法,故而其中出现传抄沿袭、芜杂纷纭现象自然难免;更何况那个时代完全没有所谓出版法,互相传抄、散漫芜杂,无可指责。这种现象,在日本、韩国、越南等国的诗话著作中,或许多少也会有些。
最后,要特别说明的是,笔者以上所述,主要针对中国的诗话研究,至于日本、韩国、越南等东方诸国的诗话研究,如感可资参考借鉴,则笔者自然深感荣幸。
作 者: 徐志啸,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比较文学、古代文学博士生导师。中国屈原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特聘“飞天学者”,西北师大讲座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楚辞综论》《古典与比较》《叶嘉莹与中西诗学》《北美学者中国古代诗学研究》《20世纪中国比较文学简史》《近代中外文学关系》《简明中国赋学史》《楚辞研究与中外比较》等。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