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与野蛮化并驾齐驱的病态现实
——莫言小说《酒国》寓言性的一种解读

2016-01-28 18:13永城职业学院河南永城476600
名作欣赏 2016年20期
关键词:病态莫言婴儿

⊙丁 超[永城职业学院, 河南 永城 476600]

现代化与野蛮化并驾齐驱的病态现实
——莫言小说《酒国》寓言性的一种解读

⊙丁超[永城职业学院, 河南永城476600]

莫言小说《酒国》通过对现代化背景下中国一隅地方官员食婴暴力事件的描写,暗示了文明与野蛮具有同构性,并通过多层叙述手法来弱化食婴情节的真实性以增强作品的寓言旨向;作家通过暴露社会转型时期的种种人性缺失现象,寄寓了对城市现代化与人性野蛮化二元一体悖论式并行发展的病态社会现状的恐惧及对此生存状况下国人精神生活病态发展的深切焦虑。《酒国》无疑是转型期乃至当下的社会现实寓言。

莫言 《酒国》 现代化野蛮化社会转型寓言性

莫言作为中国第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其作品大都具有独特的文学生命力。《酒国》就是其中一部独具特色且莫言本人极为看重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全篇形式新奇,三条线索并进,杂糅各种文体,充满着复调狂欢色彩。尽管作品遭遇了长期以来少有评论者问津的尴尬,然而它却在眼花缭乱的形式外壳下包裹着一种强烈社会现实批判的内容实质,令人震惊地揭示出了当下中国现代化是一种科技文明与人性野蛮并驾齐驱的病态现代文明,寄托了一个正直知识分子对现实种种近乎癫狂情境下人类生存处境及未来命运的深沉焦虑。

一、食婴儿:文明与野蛮一体小说主要情节叙述的是“作家莫言”编写的“丁钩儿侦察记”: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查员丁钩儿奉命去一个叫酒国的城市调查该市官员食婴儿案件的一系列过程。酒国是一个物欲横流的现代化酒色城市。该市劳动模范侏儒余一尺因其大酒店发明了一道“婴儿餐”的名菜而发财。这种婴儿肉宴很快成为全市的最美珍馐。酒国中人最初制作“婴儿餐”采用的是猪肉、莲藕、银白瓜等原料,后来竟杀真小孩来做真正的“红烧婴儿”奇菜。更为可怕的是,这种无人性的“红烧婴儿”制作竟在整个酒国市形成了合法化的一套完整的生产出售、加工制作、经营消费的现代化程序流程:一些居民为了金钱而生产真婴儿卖到烹饪学院来做这道菜的原料,大学教师则在课堂上传授杀婴做菜技巧,而官员和暴发户们则坐上酒席吃婴儿肉。这正如鲁迅所指出的“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①。整个酒国就是一个吃人王国,食婴卖婴者成群,人性荡然无存!酒国女人再次生产仅是为了把孩子作为婴儿菜原料出售,其丈夫卖孩子得钱时的欣喜竟和卖出牛羊而得钱一样;以金刚钻为首的众多食婴者们竟能在酒宴上津津有味品尝婴儿肉;特别是传授现代化知识的烹饪学院竟把杀婴做菜的血淋淋的场面搬上课堂,大学教师极其冷酷残忍,用现代化的科学术语来解说杀婴洗涤的步骤,而大学生们也看得听得极其麻木无情,似乎被他们宰杀的是兽而不是人。这些懂现代化科技知识的高级知识分子竟比鲁迅《狂人日记》中那些受封建礼教熏染而未接受过现代化知识教育的、较蒙昧的中国人更加野蛮冷酷、更加没有人性。真是科学和吃人并举、文明与野蛮同行。然而,酒国的吃人并不是由于食物短缺或饥馑,而是食物过剩下的故意吃人。它是现代化物质文明背景下穷奢极欲而发展出来的极度追求淫逸的病态文化心理的物化体现。而这正应了本雅明的一句名言:“任何一部记录文明的史册无不同时又是一部记录残暴的史册。”②这就充分证明了文明与野蛮具有一体性,某种文明往往伴生着某种野蛮暴力,而某种野蛮暴力又恰恰产生于某种文明。文明中有野蛮的因素,而野蛮中又有文明的痕迹。因此,在现代化城市文明发展中就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相应的城市暴力事件。

二、弱化情节:增强寓言旨向莫言笔下吃真婴儿案件应该不是真实事件,笔者认为应把它看成一个假托情节的寓言故事,寄寓的是作者对现代化快速发展下人性严重缺失的深切担忧。为了突出事件的寓言性,作者力图通过多层叙述手法来减弱事件的真实性。由于丁钩儿去酒国侦查案件的第一层叙述中,吃真婴儿事件是以类似侦查破案故事的形式叙述的,而且虚指的酒国地域影射力极强,在当下中国任何一隅都极有可能存在类似的暴力现象。特别是莫言竟把自己的名字也写进小说,让这个“莫言”也同样写作同名的小说《酒国》,在小说最后,莫言干脆就说“我与这个莫言有着很多同一性”。就好像这个“莫言”就是真实的莫言本人。作者让这个“莫言”成为前九章丁钩儿故事的外在叙述者,并且后来(第十章)成为亲自参与故事、见证事件的一分子,这就造成了一种似乎食婴事件就是莫言本人亲耳所闻并亲身经历之事的阅读效果。这就使得烹食婴儿事件相当真实!显示出作家是在有意无情地揭露现代化下物欲横流的冷酷现实并对之产生强烈焦虑!但是莫言又不能让其太真实,因为这种令人恐怖的真实对于准现代化的文明社会的读者而言无疑是不可思议的、难于接受的,而且不能有效寄托作者的寓意。因而莫言采用了多元叙述角度的复调叙事技法来削弱其真实性。③他在丁钩儿奉命去酒国调查案件的相当真实的第一层叙述线索外又加套了第二层叙述(酒国的酒学博士李一斗寄给“莫言”的九篇短篇小说当中又跳出第一层故事中的一些酒国人物。其中《肉孩》《烹饪课》《驴街》等又从其作者李一斗或清醒或酒醉的视角对食婴儿事件做了叙述,进一步补充了“莫言”笔下的第一层次事件的背景及依据)以及第三外层叙述(作家“莫言”与李一斗相互通信,说明“丁钩儿侦察记”是其正在创作的小说《酒国》中一个故事,讲明丁钩儿只是其笔下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并且亲赴酒国)。这样就构成了从丁钩儿侦查、李一斗时醒时醉、“莫言”亲自考察的三者不同视角对同样食婴儿事件的叙述,产生出虚实交融的情境,这样就自然削弱了食婴事件的真实性。作家的目的是要寄寓对城市现代化与人性野蛮化并行发展的令人担忧现状的恐惧以及对人们精神生活状况严重恶化的极度焦虑。

三、发生条件:社会转型时期城市现代化与人性野蛮化同步快速发展并不是任何时代都能成立的,而是有它产生的时代条件的。分析莫言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我们就可以发现寓言产生的背景条件,那就是社会的急剧转型伴生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使得国家现代化病态发展成为现实。

《酒国》初版于1993年,小说中人物丁钩儿也“进入90年代以后”,而中国社会于1992年开始由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提出的发展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变。由此可知,《酒国》基本上写的就是以经济体制转变为主导的社会、经济和文化全面转型时期的中国一隅城市的故事。在这一社会转型期市场导向下的中国,对外开放程度比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更高,各种西方现代性思潮涌入中国,其中不乏诸多劣质腐化的东西。可以说中国进入了一个由于急速现代化、全球化而产生的历史裂变时期。中国的经济,尤其是政治、文化意识形态领域受到严重冲击,以至于出现了较为混乱的现象。意识形态领域一旦出现问题,传统美德必然面临物欲横流的挑战,也就必然会产生滋生人性缺失的土壤,而本身就有历史痼疾的官僚体系的腐败现象也就应运而生。另外,施行市场经济体制也会带来一些问题。不可否认,这一体制主导面是积极的、进步的。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国家能够富强、人民能够富裕,中国综合国力能够得到迅速提升。中共十四大以来,国家经济实力迅速提升就充分证明了运行这一体制的正确性。然而,就如同人无完人一样,这一体制也有弊端。在这一体制下,大众消费文化逐渐在文化导向上唱起了主角,这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物欲追求及拜金主义的风气,使得个体在经济利益面前可能人性严重缺失,亲情、友情、爱情等人之常情常常异化变态。传统美德正在逐渐消失。许多人为了钱可以不顾亲情、友情、爱情,乃至单位利益,甚至国家利益。整个时代“发展”主题下的现代化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是伦理道德体系的崩溃。强烈物欲追求已使人降格为一种充满欲望的动物。④

四、寓意主旨:对国人精神生存状况严重恶化深切焦虑莫言痛感人性病态发展的危害。鉴于此,他抛出酒国官员吃真婴儿事件,通过叙述酒国官员拥有特权敢于吃婴儿、余一尺为钱可以做婴儿餐、父母为钱可以出卖自己孩子去做婴儿餐的原料的假托故事,暴露许多人的人性已经“剥去了华丽的精神文明之皮,露出了残酷的道德野蛮内核”⑤,从而再次强调中国历久不衰的人性之恶正在增长的吃与被吃的“吃人”主题:强者对弱者的吞噬、压迫、占有。一方面,莫言强调了市场经济条件下拥有金钱就拥有了某种支配人的权力,而握有权力就可以实现强者占有弱者的变态欲望。莫言极力表现了拥有金钱的人们对渴望实现某种占有欲望的变态心理(如余一尺凭借大把钱财而掌握了对性的占有权力,玩弄了多名酒国的美女,而且意欲玩遍该市所有美女);也表现了渴望拥有金钱的人们心甘情愿被占有的病态心理(如酒国多名美女为了得到余一尺手中大把钞票而主动对这个侏儒投怀送抱;酒国一些居民为了金钱而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孩子卖到烹饪学院任人宰杀做菜),以此寄寓对当下人性异化、缺失的深切忧虑。另一方面,莫言强调了腐败者的感官享乐生活是建立在摧残弱者生命基础之上的。这种强者对弱者生命的摧残旨归是通过婴儿被吃事件来表征的。婴儿被吃事件虽然是由吃人主题夸张变形而生的虚构事件,但强权压迫弱者以及为金钱而榨取他人廉价劳动的事情确实在中国文明发展史上屡屡发生。谁能说市场经济条件下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吃人”现象?马克思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揭示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建立在资本家无偿占有雇佣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的剥削之上。⑥那么谁能说当代中国腐败者的腐化享乐生活不是建立在掠夺普通百姓所创财富的基础之上?因为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只能算是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并未完全实现现代化,社会生产力还不是高度发达,社会总财富还不是相当充裕。在总财富相对恒定的情况下,如果官僚或富人高度腐败,就必然形成不合理局面:有人铺张浪费就有人节衣缩食,有人吃大鱼大肉就有人吃粗茶淡饭。所以腐败者的享乐生活往往是建立在变相掠夺弱者维持生命资源基础之上的。婴儿被吃事件还表现了莫言对孩子们的格外关注,因为他们是社会的极为弱势的群体,极易受到强者压迫。谁能说市场经济下一些黑心老板不榨取童工、腐败者不把孩子心灵引向迷途?因此,在以市场为导向的社会转型期人性缺失环境下儿童因遭受身心摧残而心理变异、心灵迷失方向是真实的。就如李一斗笔下的神童,由于未体验到被爱因而也不再爱人。神童采取以暴制暴的方式抗议吃人社会,不仅极其凶恶地

乱骂把他卖去做婴儿餐原料的父亲,而且还是一个拥有统治其他婴儿强烈欲望的专制小霸王。他不仅用石头砸晕看管婴儿们的白衣阿姨,还用暴力弄死了“老鹰”。其人性已由严重缺失变得极其野蛮,最后成了一个地道的“小妖精”。因此,通过《酒国》文本,我们看到了当下现代化高速发展下的社会怪诞:腐败者与受害者,吃人者与被吃者,压迫者与反抗者的人性都是极其野蛮的,或者可以说是没有人性的。

孩子是民族的未来、民族的希望,他们的心灵如果扭曲必然会危及民族未来生存。因此,不同时代的正直知识分子都会对民族下一代深情关注。近百年前鲁迅面对旧社会封建礼教和封建家族制度扼杀人性的黑暗现实,曾在《狂人日记》中发出“救救孩子”的振聋发聩的呐喊;而当代的莫言面对现代社会转型的混乱时期人性缺失的冷酷现实,在《酒国》中以虚构婴儿餐事件的方式发出了同样的文学声音:极速现代化过程同时也是人性野蛮的快速发展过程,如同杀婴做菜,病态现代化社会正在“吃掉”孩子们的精神,以此寄寓着对民族未来深切忧虑的博大深邃的社会现实寓意。

总之,《酒国》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虚实交融的寓言世界。它是对现代化背景下整个民族的人性及运行的官僚文化体制呈现出来的病态的深刻反思,寄寓着作者对转型期乃至当下国人精神愈见荒诞颓废的深切忧虑以及对人类未来生存处境的恐惧。因此,《酒国》可以看作是一个关于转型期及当下社会现代化高速发展与国人精神生活极致病态发展的二元一体的悖论式荒诞寓言。

①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16页。

②[德]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见汪民安、陈永国、张云鹏:《现代性基本读本(上)》,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页。

③刘芸:《〈酒国〉——一个虚构的真实》,《文学界》(理论版)2012年第6期。

④刘再复:《“现代化”刺激下的欲望疯狂病——〈酒国〉〈受活〉〈兄弟〉三部小说的批判指向》,《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6期。

⑤莫言:《酒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61页。

⑥[德]马克思:《资本论》,李睿编译,武汉出版社2010年版,第123—136页。

作者:丁超,永城职业学院副教授、副院长,主要从事大学语文教学研究。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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