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进程中乡村日常生活书写

2016-01-28 18:13谷显明湖南科技学院湖南永州425199
名作欣赏 2016年20期
关键词:乡土民间书写

⊙谷显明[湖南科技学院, 湖南 永州 425199]

雏凤清声

城市化进程中乡村日常生活书写

⊙谷显明[湖南科技学院, 湖南永州425199]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城市化进程的迅猛发展和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从根本上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促进了人们个体意识的觉醒。在这一时代背景下,作家们从革命或启蒙话语转向日常生活叙事,用他们的笔墨书写出了乡村社会的生存本相,勾勒出了乡土民间的生活百态,并从底层立场还原历史本真状态,展现出乡村日常生活中的冷暖悲欢,重构了乡村社会的生活形态和审美意象。

城镇化乡土小说日常生活人性书写

日常生活对于每个人来说并不陌生,无非是指包括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等在内的最一般的生活过程。就哲学意义而言,阿格妮丝·赫勒将“日常生活”界定为“那些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①,即维持个体生存和再生产的各种活动的总称。在文学领域,日常生活一直是非常重要的创作源泉和表现对象。自“五四”以来,伴随着日渐觉醒的个体对自身解放的追求,日常生活作为一个范畴出现在了作家的笔下。像废名、沈从文、张爱玲、李人等人的创作,注重反映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遭遇和体验,呈现出与宏大叙事不同的审美价值取向。但当时越来越严峻的改造社会的政治使命,促使刚刚觉醒的个体收敛起对于生命自由张扬的渴望,理性地参与到更为壮阔的社会变革中,承担起启蒙与救亡的时代使命。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受意识形态和现实政治的影响,“平凡的日常生活被视为革命的对立物”,“任何私人的物质追求在革命的话语中都是落后的、自私的、意志不坚定的表现”。②因此,在新中国成立后政治意识形态的控制下,个体日常生活在文学场域中因“不合时宜”而被忽视或者说被遮蔽。进入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农村城镇化的快速推进和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独立自主的个体意识不断复苏,对日常生活的表达和审视成为现代文化生活的主流形态之一。在这一时代背景下,乡土作家们开始从重大题材、宏大叙事转向世俗化的个人叙事,着力描摹乡村世界“原生态”的日常生活状况,展现乡村的家长里短、生存图景和风物人貌,凸显出人生存本相中所蕴含的人性内容,拓展和深化了乡村日常生活叙事视域。

一、书写生存本相

所谓生存本相,就是指日常生活的本来面目或者原初状态。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国家意识形态的不断松动和个体意识的日渐觉醒,文艺领域内悄然兴起一场还原生活原初状态的真,具体说就是从凡人小事中去寻觅原生状态,按照本来面目还原生活世俗美的审美革命。就乡土小说而言,新时期改革语境中的乡村叙事逐渐摆脱了主导性的社会政治话语,展开了对农民日常生活和俗世命运的描绘,文学开始向关注个体命运的日常生活渗透。像何士光的《乡场上》、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张一弓的《黑娃照相》、路遥的《人生》、贾平凹的《浮躁》、王安忆的《小鲍庄》等,从具体细微生活细节入手展现了物质生活变迁所带来的人的精神风貌的变化。这些小说中“那种处处拔高的迹象、观念先行的影子、说教的欲望以及歌颂的宏旨已渐行渐远,从左翼时期就被贴上消极落后标签的日常生活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为80年代末期的热点”③。

进入90年代以后,乡土小说以回归民间立场展现乡土人生,开启了对乡村日常生活的书写。像王安忆的《姊妹们》《喜宴》、魏微的《乡村、穷亲戚和爱情》《流年》、迟子建的《雾月牛栏》《日落碗窑》等小说,展现了乡村世界原初状态的日常生活,构筑了一个完整的乡土日常生活体系。如《姊妹们》中的乡村姊妹们别出心裁地做大衣,用麦稻秆编戒指手镯,用草木灰滤了水洗头发,还经常唠叨婆家的琐碎平庸等,真实地描绘了琐碎的乡村日常生活,再现了乡村普通人的生存真相和心灵世界,字里行间蕴含着温暖质朴的人情美、人性美。《喜宴》中新人结婚,被邀请去吃喜宴,不能空手去而要带上礼金,并且礼金也有固定的标准,小说从知青的视角展现了乡村的婚嫁习俗。在长篇小说《流年》中,作者以近乎自语的方式叙述着沉淀在时间深处的日常生活,诉说着日常生活中的故事。小说里没有那种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故事,有的仅仅是一些平行的、互不相关的人物、事情、场景,一些过于琐屑、没有逻辑的幸福而枯燥的日常生活。在《日落碗窟》里,父慈子孝,夫义妇从,几代同堂,其乐融融,邻里街坊之间一团和气,互帮互助,蕴藏着浓浓的人伦之爱,呈现出一种自然自在的本真状态。在《亲亲土豆》中,一对靠着种土豆为生的平凡夫妇,相依为命,夫妻情深,即便在丈夫秦山得了绝症后,夫妻之间依然是不离不弃,同枕共眠。在这些小说里,作者面对日常的俗世生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启蒙话语,而是采取了一种将生活还原化的客观叙述,展现出了人们日常琐碎生活中的冷暖悲欢和酸甜苦辣。

进入新世纪以来,孙惠芬、魏微、陈忠实、雪漠、荆永鸣等作家,创作出了一篇篇优秀的日常生活叙事小说,成为新世纪初一道靓丽的风景。像孙惠芬的《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以两位新婚乡村女性的日常生活为切入点,书写出城市化背景下的乡村日常生活现实。小说里的“歇马山庄”是辽南农村的一个缩影,每年春天年壮的村民离家外出打工,只剩下妇女、小孩和年迈的老人在家。在男性世界空缺的日子里,李平和潘桃因同病相怜而交往密切,甚至达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小说在细腻描画中再现了当代农村女性的生存现状,真实地反映了当下乡村日常生活现实。在《生日十日谈》中,孙慧芬以探寻死亡缘由为切入点,展示出意外死亡降临过的家庭中夫妻、父子、兄弟之间的矛盾纠葛,从这里可以看到琴瑟失和、见利忘义的夫妻关系,为老不尊、为子不孝的父子关系,长幼失序、剑拔弩张的婆媳关系,见色忘义、颐指气使的兄弟关系,展现出城镇化进程中乡村日常生活现实和普遍失序的社会现状。同样,雪漠的《大漠祭》以真挚的情感从日常生活细微处入手,展现出西部地区农民的日常人生,这种日常人生里面包含了许许多多的内容,如民俗民风、地域生存、心理人性、文化传统等。这些乡土书写已不再停留在文化批判、个性启蒙的意义上,不再承载“国家-民族”“革命-理想”等宏大话语,而是“以一种回到乡土生存本源的方式,消解了乡土的文化身份,还原了乡土生存的平凡、琐碎、无意义但也纯朴、温暖、生机勃勃等日常景观”④。

二、勾勒民间百态

在西方社会学中,“民间”一词常用“民间社会”(Civil society)来表示,一般是指介于国家政府和市民群体之间存在的社会生活领域。还有一种“民间”认识是指“公众空间”(Publicsphere),主要指公众场所和公众地方,也就是普通民众生活和活动于其中的群体社会空间。一般来说,民间作为文化是以底层的形态样式来表现生活,包括民间生活习惯、礼仪民俗、语言方式、风土人情等方面。文学范畴的“民间”概念由海子在其长诗《传说》序言“民间主题”中提出,陈思和1994年在《民间的沉浮》《民间的还原》两篇文章中进行了阐述。同一年,王晓明主持的关于“民间”的学术讨论会,引发了学术界关于“民间”的激烈争论。此后,“民间”这一术语在文学评论中得到了广泛使用。

20世纪80年代以来,“回归民间”成为新时期的一种文学现象,许多书写民间的作家在各自营造的文学地理空间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貌,同时这些民间日常生活书写也展现了生命个体的真实本相和生存意义。具体而言,像贾平凹注重从文化视角来反思现实和观照民间,他的“商州三录”(《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再录》)中的逸闻趣事、民俗文化、鬼神文化、说唱文化等,蕴含着丰富的商州民间文化精神。《高老庄》《土门》《古炉》《秦腔》等小说书写的婚丧嫁娶等习俗,透露出秦汉大地特有的生存方式和风土人情。像《高老庄》中,通过高子路父亲三周年忌日的祭奠仪式,介绍了对亡人祭奠的习俗与禁忌。如祭奠仪式之后门上的白对联换成红对联,灵堂上的东西烧过后孙子才能洗头剪头,婆娘的裤子不能压着男人等。《秦腔》中,展现了富有商州特色的地方风土民情和民俗文化,同时图景里性格各异的商州人物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展现出商州的日常生活世相。韩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中,则将目光投注于自己脚下的土地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民,通过神秘、荒诞的寓言式的艺术世界展现了民族文化传统遮蔽下的丑陋人性。在《马桥词典》中,作者营造了一个闭塞、神秘、怪诞、奇特的乡村世界。小说中所描述的诸如蛇好色和捕蛇避蛇的方法、罗江丑女作怪的传说和渡河方式、报复别人的迷山咒和取魂咒的古怪之说等民俗事象,均具有无可比拟的地域性和独特性。

相对于贾平凹、韩少功而言,民间书写的集大成者莫言则站在底层立场生动而真实地揭示了“中国农民的血气与精神”,开辟了一个充满原始生命野性的民间世界。像《红高粱》中的“我爷爷”“我奶奶”,他们无拘无束,敢爱敢恨,潇洒自如,充满着原始野性和生命活力。90年代创作的《丰乳肥臀》则“把历史的主体交给了人民,把历史的价值还原于民间”⑤,通过上官鲁氏及其儿女的民间遭遇将中国百年历史展现了出来,这一历史正是民间日常生活历史的真实写照。另一部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则借用“六道轮回”的民间观念,将历史的变迁演绎成以动物为主题的民间乡土叙述。李锐的民间书写集中于对人的表达,侧重于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在《厚土》中,古老峪人过着人畜共寝的生活,贫穷与饥饿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煎熬的痛苦,还有人格尊严丧失的痛苦。在这样的生存困境中,人已经麻木了所谓的羞耻,女人成了这方死水中的财富。小说通过对民间日常生活的书写,展现了风云变幻中平民百姓的命运遭际。另外,孙慧芬的《上塘书》以“地方志”的叙事形式,介绍了上塘的地理、政治、交通、通讯、教育、贸易、文化、婚姻和历史等,可以说将乡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纳入了自己的创作视野。但从总体上来看,整部作品在专注地书写日常生活中农村的人性人情,其中没有英雄式人物,没有戏剧性冲突,也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主线,有的只是农民居家过日子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林白的《妇女闲聊录》则以“闲聊体”的形式书写了王榨村的风俗习惯、家长里短、婚丧嫁娶、偷鸡摸狗等,就像一个多棱镜从各个侧面展开了一片富有质感的民间生活,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一直被遮蔽的乡村世界。

三、还原历史本真

相对于现实日常生活而言,历史语境中的日常生活具有独特的美学品格,它是特定文化情景下的特殊产物,在传统的文本中,包蕴深厚严肃主题的历史与繁琐平庸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但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文坛涌现出一批不同于以往历史题材小说的作品,这些作品把目光投向普通的芸芸众生,关注历史中普通人的生存境遇和生命轨迹,在民间与历史边缘处寻找人的存在,在宏大历史叙事中书写个体的日常生活状态。像刘震云的“故乡系列”、余华的《活着》、刘庆邦的《平原上的歌谣》、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等,这些“新历史小说”以边缘和民间作为写作的阵地,颠覆了以往历史题材小说的“宏大叙事”,使历史书写更贴近个人,贴近人的生存状态。

像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除了叙述一个村庄的血腥历史之外,还对某些既定的历史诠释表示出了异议,作品中所展现的并不是人们所熟知的历史定论。在这里,传统历史书写所宣扬的抗日正统意识形态评判,被民间价值取向所代替,从而揭露出遮蔽在故乡面纱下的历史真相。在《温故一九四二》中,作者将历史聚焦于百姓日常生存层面,书写出乡民在苦难生活中的绝望挣扎,“从而让人们看到了异于《暴风骤雨》或者《红旗谱》的历史景象”⑥。余华《活着》中的福贵及其周围的亲人,在这变幻不定的社会场景中活着,他们没有抗争,没有挣扎,只是被动而无奈地活着,并且他们没有任何能力承担命运的变幻无常。像福贵因吃喝嫖赌从阔少爷变成了穷光蛋,从此沦为佃农在田地里讨生活,在其岁月里厄运的阴影一直伴随着他,残暴地夺取了每一个与他有缘的人的生命。小说真实地表现了一个普通百姓家庭在社会变迁和命运重负下的悲剧性起落,表达了生命个体在极度生存状态下的真实本相和生命承受力。

同样,刘庆邦的《平原上的歌谣》也以凄婉的笔调描绘了困难时期平原农村的日常生活史,融进了作家刻骨铭心的童年记忆和生命体验,将民族苦难史通过一幕幕日常生活画面真实地呈现出来,构成那个年代特殊而又真实的生存状态。小说淡化了剥夺、失爱、反专制、知识分子受难等叙述维度,而更大程度上以平民情怀专注于对饥荒年代普通人种种行状以及饥饿对人性伤损的真实记录。与《平原上的歌谣》相比,《遍地月光》所书写的历史更为偏重个体的生存经历和生命体验。主人公金种与弟弟银种由于出身地主家庭,在“文革”中经常被村干部、贫下中农欺侮,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屈辱,尤其是金种对爱情的憧憬一再受挫,最终只能逃往他乡寻求生路。小说通过处于历史变革中的小人物命运,书写出了特殊时期政治权力渗透下的历史真实。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则将历史时空浓缩至一个村庄,通过尼都萨满与妮浩萨满的悲剧命运展现了鄂温克族的多舛历史,在“宏大叙事”的历史帷幕上上演着具体细微的日常生活。另外,苏童的《米》、阎连科的《坚硬如水》、柯云路的《黑山堡纲鉴》等,书写了被官方历史所遮蔽的个人或者群体的日常世俗生活,通过颠覆传统的历史叙事立场建构出普通人视界中的历史,蕴含着作者在自觉和不自觉中对历史的一种全新理解和诠释。

①[匈]阿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②张慧敏:《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日常生活想象及嬗变》,《求索》2012年第1期。

③吴雪丽:《后寻根:新世纪乡土书写的叙事伦理》,《当代文坛》2014年第5期,第57—61页。

④张清华:《叙述的极限——论莫言》,杨扬编:《莫言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82-383页。

⑤⑥李建国:《“新历史小说”的内涵和外延》,《山东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

作者:谷显明,湖南科技学院经济管理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评论与地方文化研究。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乡下人进城叙事与中国农村社会转型研究”(13YBB097);湖南省教育厅科研重点项目“新时期三十年乡土小说研究”(15A075)的阶段性成果

猜你喜欢
乡土民间书写
虚拟公共空间中的乡土公共性重建
江澜新潮
阅读《乡土中国》的价值
书写要点(十)
养成书写好习惯
高人隐藏在民间
书写春天的“草”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