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丨刘毓庆
“五经”与中国传统价值观(中)
山西丨刘毓庆
摘 要: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中华民族基本内核的价值观,它们已渗入中国人的血脉,代代相传,形成了一条文化的长河。“五经”是中国最古老的五部典籍,从秦汉到明清,它始终是中国文化大厦的支柱。本文意在从“传统价值观”层面,来梳理“五经”的当代价值和意义,找回那些在时间的河流中被人们淡化甚至遗忘的价值体系,让它们重新回到当代人的精神视野,构建起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
关键词:价值观 “五经” 精神家园
说到这个问题,我们就有诸多的忧虑。因为近百年来,中国人是颠覆这个经学体系的。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经典,在西方国家大学校园里,都有讲授经典的课程或场所,他们设立《圣经》课,还办着神学院。比如,在西方很多国家,学医者必先学《圣经》。《圣经》就是他们的“不刊之鸿论”,他们应当恪守的道德观念、价值尺度、行为原则等都在其中。而我们中国,近百年来文化史上最巨大的“事业”,就是颠覆以经学为主体的价值体系。但我们很少有人能想一下:这种经典文化体系对于中国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它能存在数千年?假如中国没有这个经典文化体系会怎样?
谈到经学体系,不能不谈到一个人,这就是孔子。因为经典文化体系是孔子建立的。那么,孔子是在什么背景之下建立这个经典文化体系的?他为什么要建立这个体系?《白虎通·五经》说:“孔子所以定五经者何?以为孔子居周之末世,王道凌迟,礼义废坏,强陵(凌)弱,众暴寡,天子不敢诛,方伯不敢伐,闵(悯)道德之不行,故周流应聘,冀行其圣德。自卫反鲁,自知不用,故追定五经以行其道。”这个分析过于简略,我们还需要从根本上认识经典文化体系的性质。
我们要知道,这个经典文化体系,是华夏民族经历了数千年发展,达到高峰而产生的一种代表人类文明最高形态的文化体系。这个文化体系,史称之为“礼乐文明”。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其所从的就是礼乐文明制度。这种代表人类最高文明成果的礼乐文明制度,到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遇到了危机,这与我们20世纪中国文化遇到的危机很相似,同样都是千古文脉面临中断。破坏和颠覆这种文化的力量主要来自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来自四夷少数民族野蛮力量的冲击。孔子在其大著《春秋》一书中,曾以惊惧之笔记录了“春秋四夷交侵史”。如:隐公元年,北戎侵郑;桓公六年,北戎伐齐;庄公二十四年,戎侵曹;庄公三十二年,狄伐邢;闵公二年,狄入卫;僖公八年,狄伐晋;僖公十年,灭温,温子奔卫;僖公十三年,狄侵卫;僖公十四年,狄侵郑;僖公十八年,邢人、狄人伐卫;僖公二十一年,狄侵卫;僖公二十四年,狄伐郑;僖公三十年,狄侵齐;僖公三十一年,围卫,卫迁于帝丘;僖公三十三年,狄侵齐;文公四年,狄侵齐;文公七年,狄侵鲁西鄙;文公九年,狄侵齐;文公十年,狄侵宋;文公十一年,狄侵齐;文公十三年,狄侵卫;宣公三年,赤狄侵齐;宣公四年,赤狄侵齐;成公九年,秦人、白狄伐晋等。类似的记载也频见于《左传》,由此可见当时四夷侵扰的情景。故《公羊传·僖公四年》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晋朝江统的《徙戎论》也说:“春秋时,义渠、大荔居秦晋之域,陆浑、阴戎处伊洛之间,鄋瞒之属害及济东,侵入齐宋,陵虐邢卫。南夷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若线。”我们现在读《左传》的时候,会看到《左传》中不合传统婚姻规范的事情不断出现,于是就有人得出结论,说《左传》就是一部“淫史”。而且根据《左传》来推测《诗经》,认为《诗经》也是这样的,是一部“淫诗”,认为那个时代中原人的文明水平就是那样。其实不然。因为《左传》那个时代,很多少数民族的风俗被带入了中原,破坏了几千年文明积累形成的风尚,因而收继婚姻与母系婚俗等古老原始的婚姻现象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顾德融、朱顺龙所著的《春秋史》就认为,春秋婚俗中出现的性关系的自由状态,与非华夏族进入中原带来的原始风俗有关。
第二个方面是华夏集团内部的礼崩乐坏。春秋时期的中原诸国,本当是华夏文明成果的继承者,然而随着周天子的失统,原先维系社会秩序的礼乐制度开始崩溃,文王、周公所倡导的以道义为核心的价值体系失去了其权威性。居于社会主导地位的贵族们更看重的是实际利益,所追求的是更高一级的享受。因此僭越行为无处不在。卫州吁弑其君完,宋人弑其君杵臼,赵穿弑其君夷皋,楚世子商臣弑其父頵,蔡太子般弑其父固……臣弑君、子弑父的非人道行为频频发生。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说:“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鲁季氏本为大夫,却以天子的派头,八佾舞于庭;《雍》本是天子撤祭用的乐,而鲁仲孙、叔孙、季孙三家都在抢着用;屏风本是国君府上才有的建置,现在大夫家如管仲家也有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成为当时最普遍的现象。这一切的越规行为,都是对传统礼乐文明的破坏性冲击。
如何才能挽救这种文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建立经典体系。正是为了挽救千古文明成果于不坠,孔子下了大决心来整理经典,编订五经。就我们今天的观念来说,孔子不过是整理了五部古籍,它就相当于我们今天选编了五部古诗文集,你拿着这个评职称的话,连个副教授都评不上。我们现在在电脑上操作,整理十几万字的文字都不算回事。但是在孔子的时代,他是用竹简的,一根竹简约二尺四寸长,上写二十四五个字。把“五经”整理出来,需要多少根竹简?“古诗三千余篇”,光这三千余篇诗需多少根竹简?想想这种繁重的劳动,这消耗的人力、物力是多么巨大,可能竹简堆起来,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也装不下。没有人给孔子稿费,没有国家支持,用我们今天一些人的观念看,这是劳民伤财的事,没有任何经济效益,是万万不能干的。可是孔子,一位一生受尽颠簸之苦的老人,垂暮之年却要启动如此巨大的工程,原因就在于他有一个巨大的信念,就是“保护命脉,承传文明”!他要把积累千年的华夏文明传下去。而要承传华夏文明,最好的载体就是这些经典。只要这些经典还存在,这种文明就会延续下去。
孔子整理古籍、建立这个经典文化体系,等于树起了一座其高无比、照耀千古的灯塔,这灯塔照亮了中华民族的心灵之路。古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人不学仲尼,万古如长夜。”反映了古人对孔子立德大功的认识。也正是因为有孔子,有孔子建立的这个经典文化体系,才使中华民族历经劫难而不衰。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现在文明能够传下来的,只有中国。为什么中国文明能够传下来,而其他古国的文明就不能传下来呢?一些人分析其中的原因,认为是中国文明比别的国家的文明更为优秀,其实不是。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有孔子建立的这个经典文化系统,正是这个文化系统保证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存在。一方面,四夷入主中原,必须首先接受“五经”文化体系,才能为汉族所接受;另一方面,“五经”文化体系,不断同化入主中原的民族,使之融入汉族大家庭。
具体来说,因为孔子这个文化系统,到汉代时已经变成了一种国家意识形态,为全民族所接受。不管是哪个民族的人进入中原,要统治这块土地,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得接受这个文化,接受这个经典体系。你只有接受这个经典体系,这个民族的人才能接受你。所以,早期的鲜卑族统一北方,就学习汉语、学习中国经典,还要建明堂,山西大同明堂遗址的发掘就是证据之一。甚至他们把姓氏都改为汉姓。元朝人来了,拿“五经”“四书”作为选拔人才的教科书;满族人入关,也得接受“五经”,结果接受得自己的文化消失了。这就是元朝郝经所说的,“能行中国之道,则为中国之主也”。所谓“中国之道”,就是尧舜禹汤之“道”,就是“五经”之“道”。你能行这个“道”,华夏民族就接受你;反之,就不接受你。正因为如此,虽然汉族政权一个接一个地灭亡了,被强悍的少数民族征服了,但是,汉族不但是没有被灭,反而越来越强大,人口越来越多。其原因就在于它的命脉没有断。很多少数民族进入内地建立政权以后,便要学习汉语,学习汉文化知识,他们把自己身上原有的东西逐渐消除掉了,而自己就像冰块一样,融化到了汉族之中,所以汉族的规模越来越大。比如说,从汉武帝到唐肃宗,中间七八百年的时间,我们从历史书上看到的人口迁徙,从北部迁到内地的人口,大约在六百万左右。如果把几百年的人口繁殖算到里头的话,可以说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到唐代贞观十三年统计人口的时候,全国才一千二百万。融合,再经历战争、死亡,这剩余的一千二百万,有多少人是纯粹的汉人?显然很少。我们现在的很多称呼,比如哥哥、姐姐,其实都是少数民族的称呼,它们之所以成为一种汉族普遍的称呼,就是民族融合带进来的。甚至我们今天的很多姓,表面上是汉姓,其实不是。比如史姓、康姓、何姓、车姓,很多都是西域来的。车姓人,就是《西游记》里记载的西域车迟国的后人。当然在文献中,他们的很多后人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少数民族血统,于是在中原文献里找到一个先秦车姓人延续起来,其实他们和那个“车”很多时候是没有关系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讲,汉族是一个文化概念,而不是血统概念。
我们从这个意义上看,没有孔子建立的“五经”文化体系,就没有今天的中华民族。孔子和“五经”对于中华民族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同时,对这个问题,我们也不会用简单的办法去处理了。现在有些人,甚至有些学者发表宏论,说一百个孔子也不如一个章子怡,不如一个姚明。为什么呢?因为美国人是因为姚明才知道中国的,是知道章子怡才知道中国的,等等。但是从文化史上看,从延续中华民族命脉上看,孔子的伟大功绩有谁能比?“五经”的意义有哪一部经典能比?
作 者: 刘毓庆,山西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山西省古典文学学会会长、中国诗经学会副会长,中国屈原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辞赋学会、中国明代文学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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