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郁,谢一玭
[1.山东大学,济南 250100;2.复旦大学,上海 200433]
谢文郁1,谢一玭2
[1.山东大学,济南250100;2.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关键词:;;始基;本源;本原
收稿日期:2014-09-23
作者简介:谢文郁,男,山东大学犹太教与跨宗教研究中心、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谢一玭,女,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B502
文献标识码:码:A
文章编号:号:1671-7511(2015)02-0025-10
摘要:恩培多克勒残篇8的这个词在翻译上出现了两种看似毫不相关的翻译,即:“产生”和“本质”。本文希望通过希腊文 的三种中文翻译(“始基”、“本源”和“本原”)来分析。我们这里实际上是要处理苏格拉底以前哲学家的两种不同思路,即:本源论思路与本原论思路。前者所理解的具有时间上的在先性,而后者的则指称结构在先的存在。落实到一词,前面提到的两种译法正好反映了古希腊哲学家对的这两种不同理解。本文通过追踪这两种思路,一方面呈现一词在中文翻译上的复杂性,另一方面则借此梳理早期希腊哲学发展的基本线索。
恩培多克勒残篇8在中英文的翻译上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混乱。我们先引用它的原文:
一、始基
而且,他还忽略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的概念。“数”是从事物的形式结构、内在本性、内在根据来解释万物的本性,他们的本原一般称为“原则”或“原理”,也不是物质性的元素概念,而是一种形式结构。毕达哥拉斯的数论对于人们形成结构概念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另外,亚里士多德提到的“本体不变而属性可变”,也可以从本质(每一事物都有一种使它之所以成为它的因素)的意义上去理解。不过,这种理解似乎不存在于苏格拉底以前哲学家的思想中。
二、本源
诸神-万物都是在时间中一步一步地由混沌产生的。作为诸神的始祖,混沌之神归根到底即是万物之本源。换个说法,我们就可以得到:“混沌是万物的本源”。“混沌”是诸神之始祖,但不可想象和描述。于是,如何理解“混沌”就开始困惑着古希腊思想家。古希腊哲学便是在这个困惑中开始的:理解混沌(本源)的存在状态便是主导性思路。*实际上,混沌的理解问题并没有到泰利士为止;在此之后的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柏拉图(《蒂迈欧篇》)都企图给出自己的理解。
泰利士提出“万物的本源是水”既有经验观察,又有神话思想的成分。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泰利士提出万物由水产生,也许是观察到万物都以湿的东西为滋养料,以及热本身就是从潮湿中产生,并靠潮湿保持;也许是由于万物的种子就其本性来说是潮湿的,而水是潮湿的东西的本性的来源;也可能是来自希腊人的海洋崇拜,即海神夫妇是万物的祖先。*参阅《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和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页。泰利士是从经验的角度对水进行反思:如果没有水,种子不能发芽,万物没有了生命。死的东西都是干燥的,凡是种子都是湿的。万物都是在潮湿的地方生长出来的,并养育万物。所以,万物的本源是水,万物都是从水而来的。
泰利士面临的希腊人困惑,乃是如何理解混沌的存在状态。他认为,如果想象(神话的基本思维方式便是想象)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采取类比的方式,比如,它像水那样。我们指出,如何在神话思维中理解混沌是当时希腊思想家的困境。泰利士的类比思维把思维的出发点转移到经验:尽管我们无法直接对混沌形成经验感觉,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经验感觉的基础上类比混沌。在文献中,泰利士在谈论水作为万物的起源时使用了什么语言,已无从得知了。但是,他在谈论一种无法成为经验对象的存在(万物的起源)时,显然是从类比思维的角度出发的。不难看到,这只是表达了泰利士对“混沌”的理解,即:混沌其实是像水一样的存在。“混沌”是无法在经验中呈现的;我们无法对它想象和描述。但是,在泰利士看来,水就是像混沌一样的存在;而混沌也就像水一样。如果我们认识了水,在类比中,我们就认识了混沌;认识了混沌,就认识了“本源”。这是泰利士理解“混沌”的类比方式。其实,这也是整个米利都学派认识“本源”的方式。
不过,泰利士所说的“水”,就其作为万物的起源而言,它和人们在经验中感觉到的水,两者不能等同。类比只是说它们之间有相像的方面,但不是完全一样。作为本源的水是在万物尚未存在之先,并能动地产生万物。本源无法成为我们的经验对象。然而,对于泰利士的听众来说,人们很容易从自己的经验出发,把自己观察到的水等同于作为“本源”的水。这种等同在理解上就会引申出一系列问题:“水是万物的本源”;水是湿的、冷的;而火是干的、热的,水能灭火,水火不容;那么,作为本源的水怎么能产生火呢?并且,水在产生万物时,如果水是起源,每生产一物,它就失去一部分;随着万物的不断产生,水总有一天会用完的。一旦用完,作为起源的水就丧失了。如果作为起源的水已经丧失,泰利士凭什么说本源是水? 这便是所谓的对立面生成问题和万物复归本源问题。
对立面生成和万物复归本源的问题直接冲击了泰利士的本源概念。首先,本源生成万物;那么,本源就不能和万物中的任何一物相对立。如果二者相对立,彼此不相容,那就不可能存在产生与被产生的关系。其次,万物由本源产生;生成万物之后,本源因此丧失自己。如果本源会丧失,那么,本源就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它也就没有必要成为我们的认识对象。这就是说,如果本源概念成立,这个本源必须满足如下两个要求:其一,本源必须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它不仅仅是某些存在物的起源,而是所有存在物的起源。如果在它里面有一点点的缺乏,那就说明,它无法产生某物;换句话说,如果万物中至少有一物不是从中产生的,它就无法充当本源。因为,人们可以问,这个“一物”从哪里产生?这就要求我们在这个“它”之外寻找那“一物”的起源。于是,“它”的本源性就被破坏了。其二,本源如何保持自己在产生万物之后仍然能够保持自己?本源丧失意味着万物成了无根的存在。因此,万物产生出来后,如果要保持本源不至于丧失,万物必须回归本源。
阿那克西曼德关于“无定者”的说法,从理解的角度看,是企图放弃泰利士的类比思维,企图直接地规定并理解本源。但是,我们指出,泰利士提出本源(混沌)像“水”一样这种类比思维,目的就是回应人们在混沌问题上的理解。类比思维属于经验思维。只要在经验中呈现的东西都是可以为人们所认识的。“无定者”是一个思维对象,没有经验观察的支持。这种缺乏经验指称的存在很难为人们所理解。阿那克西美尼(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对于这个理解上的困境有自己的体会。他提出了一个新命题:“万物的本源是气”。“气”一方面可以在风吹、呼吸等经验中给出指称,是感觉经验对象;另一方面它又是无形无状,可以是湿的,热的,干的,冷的;并且所有对立的事物或性质都可以在气中;因而又是“无定”的。如果“气”包含了一切事物,它就能生成一切事物。因此,“气”是万物的本源。
总之,整个米利都学派都用物质性的东西来描述“本源”,以此来表达对万物的起初或开始的理解。在类比思路中,“本源”是在时间中被谈论的。本源是万物的开端和起源,具有时间上的在先性;并且,本源在生成万物的过程中,还要在时间中维持自己的存在。因此,本源产生万物;万物要复归本源。虽然本源从时间上的在先,演变为时间上的终点,但是,这种谈论方式的重点还是强调作为时间在先的本源。
三、本原
从泰利士的“水是本源”,阿那克西美尼的“气是本源”,以及赫拉克利特的“火是本源”和毕达哥拉斯的“数本源论”,*限于篇幅,我们没有追踪赫拉克利特的火本源论和毕达哥拉斯的数本源论。赫拉克利特提出了“尺度”的想法,认为万物是在一定尺度上燃烧的火,他企图以此解决对立面产生和本源丧失问题。毕达哥拉斯则认为万物中的每一物都有一个数,希望从数出发认识万物。这两种想法多少超出了时间在先的本源概念。不过,他们的本源论思路仍然是主导性的。都是在讲什么是本源。在语言上,大家在谈论本源时,好像已经有了一个共识,即:本源是如此这般。但是,大家都没有直接对本源进行界定。比如,当人们说水是本源,好像本源是什么并不是问题似的。在这种说法中,水是本源和本源是水被当作是等值命题。
巴门尼德深刻地认识到了这种语言上的盲点。他提出了一条所谓的真理之路,认为,人们在上述盲点中理解本源,结果陷入了思维的混乱状态。因此,他认为,从思维的角度看,首先要做的事,是对本源进行界定。他提出,在真理之路上,本源有三个标志:“它是非生成的且不会消灭”,“独一无二且不动”,“完满无缺”(参见残篇8)。
我们逐一分析“真理之路”的三个标志。第一,“本源是非生成的且不会消灭”。首先,本源是非生成的。如果本源有一个起源的话,那么本源就不是本源。本源是起点性的,在它之前不可能有别的起源。其次,本源也不能消灭。本源消失有两种情况,一是过去曾经消失,二是未来将要消失。过去已经消失的本源,如何再现呢?它从哪里产生呢?它自己就是本源,连本源都消失了,它还能产生吗?或者说它能产生于“无”吗?在残篇4中,巴门尼德谈到“存在物存在,非存在物不存在”。“非存在物”是“无”,它是不可界定、无法思想、无法谈论的。*关于“它是”涉及到主词界定问题,真理之路的三个标志也即对“它”的界定。但在界定主词中,首先要确定主词的实在性。“它是”就是对主词“它”进行界定,“它不是”是不对“它”进行界定,而我们一旦说“它是”,即只要我们在谈论它,它就具有实在性。因此,“它是且它不能不是”。所以,本源只能是“有”,而不能是“无”。参阅谢文郁:“巴门尼德的Eστιν:本源论语境中的‘它是’”,《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因此,本源是不可能产生于“无”的。上述关于起源问题的论证也适用于未来的消失问题。所以,本源是不可能消失的。
按照巴门尼德的这个论证,“它”是非产生的,也不会消失,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导出,本源“没有过去和未来,它整个作为现在,作为完整、统一、联系的东西。”[1](P12)“产生”和“消失”是在时间里的概念;而本源是“非产生非消灭”的,因此不在时间之中(无论在什么时候,它都一样)。只有在时间概念中才有过去和未来,因此,巴门尼德把本源存在归结为“现在”。如果一个事物能保持现在的状态不变,我们就可以称之为永恒了。永恒的东西没有时间性,或者说,“它”存在于任何时间内。
本源产生万物,在时间上必须是在前的。本源在先,万物在后,万物从本源中来,本源必定有所丧失。因此,从泰利士开始就对本源如何在生成万物的同时保持自己这一问题争论不休。即使在阿那克西曼德的“正义原则”中万物复归于它,人们还是可以质问,这个本源还是原来的“本源”吗?巴门尼德通过对本源概念的思考,发现本源必须是“不生不灭”的,必须没有“过去和未来”,因而是一个永恒存在。永恒存在的本源不依赖于时间,或者说,存在于任何时间中。但是,一个没有时间性的本源如何与在时间中的万物发生关系呢?
换句话说,四根与万物的关系已经不再是本源论意义上的生成关系,而是一种结构上的关系。万物不是在时间中产生于四根,而是在空间中由四根在一定结构中构成的。从四根的无结构状态到四根的有结构状态当然需要在时间中完成,但是,在这个生成过程中,时间对万物的生成并非决定性的,这里的关键是结构。也即,四根作为原始存在,在爱的作用下按照一定的结构混合成万物。万物之间爱的差异在于四根组合的结构不同;而四根作为万物的组成部分不生不灭,永远保持自己不变。它们存在于万物中,是万物的组成部分,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存在。在恨的作用下万物消散,四根分离,恢复其原始的无结构状态。从这个角度看,四根说不是本源论。四根是没有时间性的原始存在(在任何时间内都存在);而万物不过是四根的一种存在方式(在结构中)。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可以称四根为万物的本原,但不是在时间过程中的生成关系。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恩培多克勒取消物性的做法乃是对本源论的彻底放弃,即:放弃了本源论从时间在先的角度来理解万物物性的做法。既然万物无非是由四根构成的,从根源上看万物就不存在任何彼此之间的不同,因而寻找时间在先的本源也就没有必要。但是,把万物的区别仅仅归为人为命名,这种说法是缺乏说服力的。人在生活中和万事万物打交道,必须对事物的不同功用有所认识。不然,比如,对食物和毒药不加区分——反正它们都是四根构成,这显然是不能接受的。因此,人们在认识万物这个问题上还是希望能够提供物性上的说明。实际上,恩培多克勒否定万物有物性的说法并没有得到共鸣。*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一卷)讨论从泰利士到德谟克利特的思想时,都称他们为“自然哲学家”(即研究自然【物性】的哲学家)。当然,恩培多克勒的这一否定是带着论证的力量的。无论什么人,若要继续谈论物性,就必须避免陷入他的论证所指出的陷阱。
我们指出,恩培多克勒接触到了结构的概念,却没有进一步展开。但是,在他之后,人们很快就注意到了结构概念的力量。与他同时的阿那克萨戈拉在阅读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说时,就注意到了结构在规定万物物性上的重要性。阿那克萨戈拉认为,万物都是由种子构成的。他不同意恩培多克勒所说的万物由四种元素构成,认为构成宇宙的元素应有无数种。种子是无限多的,具有各种形式、颜色和气味。各种种子混合在一起,我们只能看到为数众多且靠近表面的种子;还有许多细小的为数不多的种子,我们虽然看不到它们,但它们确实是存在的。例如,我们吃面包就能长身体,是因为面包里面含有人所需要的各种种子,头发吸收头发种子,血液吸收血液种子,骨头吸收骨头种子。可见,我们所吃的面包中并存着各种种子;这些不同种子各自积累而生成相应事物。他说:“一切中包含着一切。……一切分有着一切。”[1]不过,不同事物中的种子在比例上不同。在一个混合物中,某类种子的数量占优势时,这个混合物就属于这类事物。对于阿那克萨戈拉来说,各类种子的比例是决定了一事物成为该事物的原因。换句话说,各类种子在混合物中的比例就是这一事物的物性。
我们看到,德谟克利特给出了一个相当完整的结构概念:万物的原始状态是原子和虚空。都是由原子构成的;原子本身没有内在结构(没有虚空),但有形状大小的区别。当不同形状大小的原子在一定结构中结合在一起(内部有虚空)时,就形成了某种事物。当它们分解时,便回到原子状态。就原子自身而言,它们不生不灭;万物则是它们在聚散运动中的各种表现。
我再跟你说一件事:所有生灭的事物都是没有【本源论意义上的】物性的。在毁灭的死亡中也并没有终止。有的只是混合,以及混合物间的交换。【本源论意义上的】物性只是人们给出的名称而已。
参考文献:
[1]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和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2]Geoffrey S.Kirk,John E.Raven[M].The Presocratic Philosopher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
[3]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北大学哲学系和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叶秀山.前苏格拉底哲学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
[5]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M].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6]希英大辞典.
■责任编辑/张瑞臣
XIE Wen-yu&XIE Yi-p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