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残照

2016-01-25 09:44徐云
决策与信息 2015年12期
关键词:儒教孔子

徐云

公元1898年6月11日,清光绪二十四年,中国农历戊戌年四月二十三日,大清德宗皇帝颁发《明定国是诏》。上谕说: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八月初六日,慈禧皇太后垂帘听政,十三日斩杨深秀、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康广仁。九月十日,太后令将瀛台桥板拆去,光绪从此常幽于瀛台,一切不得自由。自四月二十三至八月初六日,共计一百余日,史称“百日维新”或“戊戌变法”。

关于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梁启超归之为两条:一是光绪皇帝无权;二是守旧官僚反对。新中国建国后官定教科书一般认为:1.坚持改良主义,不赞成革命;2.脱离广大人民群众;3.和封建势力划不清界限;4.不反对帝国主义。而章炳麟作为一个改良的对立派,又没有所谓维护民族大团结的束缚,故而一针见血的指出了一个更基本的原因:满人虽顽钝无计,而其怵惕于汉人,知不可以重器假之,亦人人有是心矣。是故汉人无民权,而满洲有民权,且有贵族之权者也。

关于满汉之别一直是一个贯穿于清朝由始至终的问题。华夷之辨不仅深深植根于满洲统治者心目中——晚清重臣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所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如何取得满洲权贵的信任;更在广大汉族士大夫及百姓有巨大的市场。所以孙中山的革命口号第一项便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其次才是“创建民国,平均地权”。可以断言,不解决民族问题,即使所有的条件具备,在大清国维持一个满族皇帝——即使是虚君立宪,也是缺乏可能性的。

在面临道咸以来对外战争的屡战屡败之后,尤其在甲午海战中号称远东第一水师的“北洋水师”几乎全军覆没,更为耻辱的是这次竟然败在蕞尔小国日本的手上,举国震动。有着强烈家国天下情节的士大夫和知识分子开始反思,是什么使这个曾经的老大之帝国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于是各种思潮纷起。在康梁及其同党的鼓吹下,维新变法当时已经成为一种政治流行话语,甚至在朝野成为一种强势话语。维新党人在北京成立强学会时,包括李鸿章在内的朝廷大臣纷纷捐款资助或入会,最能说明当时这种话语的强势。在这种背景下,晚清重臣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出版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本著作——《劝学篇》。在这本书中他提出了一条后来被广泛引用的改革原则“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老谋深算的张之洞一言道破了在中国进行变革所面临的最大的对手——中学。

一个社会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面:思想、制度和技术。技术的引进和变革从来都是最容易的。即使在当今最为封闭的国家朝鲜,引进一条最先进的生产线也是最高统帅一句话的事情。但是制度层面的变革则是艰难的甚至多数时候要付出鲜血甚至是更为巨大的代价,前苏联及东欧国家的艰难转型可为注解。而思想的变革其艰难程度又远在前者之上。思想或者影响一个国家国民的信仰是如此的神秘。它这样的柔弱,以至于你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又这样的强大,以至于你每时每刻都在它的影响之中。大概类似于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时时主宰着万物。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提到法国人会想到浪漫,提到英国人会想到古板,提到德国人会想到严谨。这种神秘的东西深深扎根于国民的骨髓中。不因你是否感觉得到而起或不起作用。

儒教对于中国的影响持续了两千年,深深植根于任何的细节中。因而了解中国必先了解儒教。首先,儒教强调大一统,实际上就是为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提供理论基础,而没有地方自治和个人权利的空间。这两者对于市民社会和民主政治恰恰是至关重要的。其次,儒教制订了一整套的等级制度。对于家来说,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对于国来说,君为臣纲。将所有的民众与官员按照各自的身份严格在社会中设定等级位置,上级对于下级有绝对的权威,“为尊者讳”,上级是不言自明的正确。这样就没有了平等的基础。再次,儒教强调家庭的作用,而有了一个稳定的家庭结构,整个国家就有了稳定的基石。儒教提倡大家庭,“父母在,不远游”,将个人牢固的栓在家庭这棵大树上。家庭内部之间按照“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的伦理纲常来形成和谐。家庭内部与外部按照“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的原则处理。如此实际上就剥夺了个人的权利和自由。个人成为整个社会大机器上的一个固定的、无法改变的零件。这样一来顺应了自然经济安土重迁的理念,但却成了注重流动、认为只有在交换和流动中才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近代理念的大敌。

维新党人正是看到了中学——实际上就是儒教为主体,没有办法为新的资本主义社会提供资源,相反却成了于改革的巨大障碍。所以想方设法否定儒教的正义性和合法性。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用考证的方法,得出结论说:士大夫天天都要背诵的“四书五经”中的经典语录,其实都是子虚乌有的“古文经学”,都是汉代王莽篡政以后,东汉经师刘歆等人借托孔子的名义编造出来的“新学”,是“伪经”,都不是“真经”。《孔子改制考》塑造了一个“托古改制”的孔子。按康有为的说法:中国历史上本来没有夏、商、周“三代”,也没有伏羲、神农、尧、舜、汤、文武周公,更没有儒家“六经”。所谓“六经”,都是孔子为了“变法”,托夏、商、周三代之古制作出来的。《孔子改制考》已经参考了严复翻译介绍的“进化论”,表明了康有为对“西学”用“暗渡陈仓人中国”,对“儒学”则用“明修栈道改六经”的一贯做法。但遗憾的是这些对于思想层面的改革尝试,统统以失败告终。思想层面无法改变,所谓中学为用,甚至中学为体,自然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空中楼阁。正如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整个百日维新的举措实际上是在变事,而非变法。

近百年来,先进的知识分子一直在自觉的反省儒教思想对于社会进步的阻碍作用。只知有国,不知有人;只知有义务,不知有权利;只知有权威,不知有反抗,成为几代人一直想破除的加于国人身上的诅咒。据说“五四”运动打倒了孔家店,真是如此吗?我们可以见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海峡两岸不约而同的上演的封杀言论、铲除异己、巩固集权、个人崇拜。像金门炮战一样,此岸的一点响动都会引来彼岸的热烈回应,浅浅的一湾海峡果然挡不住同文同种的情结。

戊戌政变后,大清失去了最后一点复兴的希望。虽然在八国联军入侵,两宫西逃后,统治者再次尝试立宪。但是时不我待,大清帝国宛若最后一丝残照的夕阳,无可救药的沉沉西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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