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市场与社会:学术期刊变革中的三维结构
王浩斌
(南京大学 学报编辑部,江苏 南京 210093)
摘要:中国学术期刊的“转企改制”问题,与中国的经济社会体制变革中广泛流行的“国家与市场”这二元结构的思维框架具有密切关系,其总体思路是按“政企分开”的原则,将企业从国家中解放出来,以激发活力。这种改革思维的最大特点是忽视了学术活动既不同于政治,也不同于经济,它具有自己的特点,是一个特殊的领域,学术与国家意识形态既要保持恰当的张力,又不能简单地推向市场,而是应当回到学术的本位。这就要从社会(共同体)角度来思考这一问题。因此,关于期刊体制改革的思考,要从“市场与国家两分开”的思维转换到“市场、社会、国家三分开”的思维当中,即不仅要把市场与国家分开,还要进一步细分出社会这一领域,这样就形成国家、市场、社会三元结构。这个三维结构,构成了我们把握和理解学术期刊定位及其功能的基本框架。
关键词:社会;学术共同体;市场化改革;学术期刊;学术评价 [9] 苏蒙·威廉斯.[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73.
在中国当下的学术场域中,学术期刊与学术评价是一个牵动各方神经的敏感问题。之所以说它牵动了各方神经,是因为在当下的学术评价中,我们可以看到多方力量在此大显身手,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或明或隐地尽力争夺评价的话语权。之所以说它是敏感问题,是因为评价问题与各个学术机构和机构中个人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在现有学术体制中,不仅国家学术资源的分配直接与学术评价结果相关,而且期刊作为一种媒体具有一定的商业价值。利之所在,当然更让人敏感,这也是每个人容易感知到的问题。不过,在利益争夺的背后,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往往被人们所忽视,这就是学术期刊与学术评价问题不仅与国家资源的投入以及市场化运作中的商业利益相关,而且还与公共领域的社会组织——学术共同体的建构与学术自治问题相关(本文将公共领域中的社会组织称之为社会)。由是观之,学术期刊的变革问题涉及国家、市场与社会三个方面,本文拟从这一视角展开分析,以就教于方家。
引言:“做最好的传播”还是“引领学术”
在讨论当下中国学术评价问题时,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学术期刊所拥有的学术评价权——虽然学术期刊自身并不是那么想要这种学术评价权力。这就是所谓的“以刊评文”:根据所发表论文的期刊级别来判断学术成果的高低。面对这个现象,我们首先要思考的问题是,为什么可以“以刊评文”?学术期刊的真正功能是什么?
一般来讲,学术期刊主要有两种功能,这两种功能也是学术期刊存在的意义所在,一是学术信息的社会传播功能,二是学术评价功能。正如有学者所说的,“期刊首先评价知识,其次传播知识……以引文分析为基础的SCI是对评价者(即期刊)的再评价,作为评价期刊的工具,自然也具有了学术评价的合法性”,“正是基于这种逻辑,20世纪70年代,美国的科研管理部门将SCI作为科研绩效评价(Research Performance)的主要工具,并与终生教职的任职、晋升和科研奖励等挂钩”[1]。总的来说,关于学术期刊具有这两个功能,学界一般没有什么异议。然而,问题在于,在学术期刊的两种功能——评价知识和传播知识——中哪一个功能是学术期刊最根本的功能与最重要的使命,却存在重大分歧。这一分歧不仅构成当前学术期刊争议的焦点,而且还成为影响学术期刊改革方向的重大理论与现实问题。
如果学术期刊的最根本功能是传播,那么办刊人的职责就是要“做最好的传播”,《南京大学学报》执行主编朱剑提出,“做最好的传播乃是当今学术期刊的使命所在”[2]。正是基于这一逻辑,他与中国期刊界一些有识之士一起,不遗余力地推动教育部名刊的大学学报打破高校门户之见,团结合作,并与中国期刊数据库的垄断者——中国知网合作建立“中国高校系列专业期刊”,为互联网时代学术期刊的数字化传播开创了一条新路。
如果学术期刊的最根本功能是学术评价,那么办刊人的职责就要是通过自己手中所掌握的学术期刊阵地来“引领学术”。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总编辑高翔认为,“强化学术期刊的评价功能。在现代学术发展中,学术期刊历来是前沿成果的重要发布平台,在引领学术发展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3]。2013年高翔在无锡举行的第二届全国人文社会科学期刊高层论坛上提出,“学术期刊界要以优良的学风、质朴的文风和严格的学术标准,充分发挥期刊的学术评价功能,真正担负起引领学术发展的神圣使命”[4]。正是基于这一思路,以《中国社会科学》为代表的一些“权威”期刊相对较少地关注学术期刊的传播问题,而是着力于“构建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社会科学评价体系”。
在学术期刊最根本的功能与使命的问题上,朱剑与高翔二位学者各执一端,恰好代表了期刊界两种最主要的声音和立场。从国家、市场与社会三维结构的角度来看,“引领学术”代表了国家对学术期刊的期望,因为国家希望通过学术期刊来引导思想文化领域,促进社会进步;而“做最好的传播”则代表了市场——期刊的消费者即读者对学术期刊的期望,因为读者希望从期刊上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信息*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可以发现,学术期刊作为一种传播媒介,其主要功能也是传播与引领。施拉姆认为,传播媒介具有四大功能:(1) 社会雷达功能:传播信息、守望或者监视环境;(2) 协调和管理功能:推动政策的制定和执行,反映、引导社会舆论,促进社会机制的运转;(3) 指导和教育功能:教育社会成员,传播文化知识、社会道德规范和价值观念,使之代代相传;(4) 娱乐功能:摆脱工作和现实的烦扰,负担起学习和社会化的功能(韦尔伯·施拉姆:《传播学概论》,北京:新华出版社,1984年,转引自王桂科著:《媒介产业经济学》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8~29页)。对于学术媒体来说,在以上这四个功能中,作为媒体的学术期刊,主要是信息功能和指导、教育功能,信息功能就是做好信息传播工作,指导与教育功能就是引领学术。。然而,无论是引领学术,还是传播学术信息,都需要依靠作为文化公共领域的学术共同体。
一、 社会的发现:在学术共同体的层面思考学术期刊的定位问题
在学术期刊的“做最好的传播”与“引领学术”这两种功能中,传播功能是期刊主编与编辑可以努力做到的事情;而引领学术,并不是主编与编辑们的天然职责,而是由于学术共同体的缺失,使得学术期刊在某种程度上替代了学术共同体,即实质上是由学术共同体进行学术评价与引领学术的功能转移到学术期刊。因此,只有学术期刊能够代表学术共同体时,它才具备学术引领功能。唯有传播功能不需要学术期刊来代表学术共同体,按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之说,期刊要做的只是把信息传播出去,怎样更好的传播是期刊人考虑的事情。而学术评价则是学者与学术共同体要考虑的问题。总之,无论是学术期刊的学术评价功能,还是引领学术的功能,其关节点都在于学术期刊能否真正代表学术共同体。
“学术期刊”这个名词是由“学术”和“期刊”这两个概念合成,是一个复合名词。这就涉及在“学术”和“期刊”这两个概念中,谁具有优先权的问题。从字面来看,学术期刊首先是“期刊”,似乎“学术期刊”是以“期刊”为优先,那么,它的根本功能就是“做最好的传播”,因为期刊的出现就是应学术思想交流和传播的需要,它能够吸引越多的人阅读就越好,正如一个产品越受欢迎越好一样,其价值导向必然是迎合大众,其最终结果就是“大众文化”的产物。当然,这里的大众并不是普通民众,而是队伍越来越庞大的科研人员。然而,如果学术期刊是为学术研究服务,那么它就不能是简单地迎合大众——科研人员。因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它应当由少数的有识之士着眼于学术长远发展的远大目标,是“精英文化”的产物。因为在科学史上,许多具有创新性的学术成果并不被当时的人们所接受,它的发现是依赖于一些具有远见卓识的学者。
在近代以前,创新性的思想和科学技术更多的表现为个人的发现,缺乏一个持续性的竞争、交流、合作机制——文化公共领域,所以这种科学生产方式发展缓慢。在西方国家,随着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一个独立、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领域——学会——发展起来,为近代的科学革命提供了社会条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英国皇家学会。在16~17世纪,在伦敦小酒馆和沙龙中,一些科学家为了进行科学交流而聚会,形成了午餐会,一个哈贝马斯所说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开始形成。由于当时没有正式的期刊出版,于是科学家们在午餐会这种交流形式之外,还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写出来,透过私人通信和私下传阅等方式进行交流。由于这种科学家群体之间的交流方式没有固定的组织形式,因此被称为“无形学院”*所谓的学院是古希腊柏拉图学园(Acadeca)的现代版,这种学园实际上是柏拉图学派的产物。现代科学的兴起与这种学院具有重大关系。最初是英国的科学家群体自发组织起来所成立的组织,后来发展成正式的科学家学会。。1662年,皇家学会获得了国王授予的特许状而成立,由此开始了组织化、法人化的进程。当时需要特许状才能成立的重要组织还有公司。这说明,在西方历史上,学会这种组织方式和特许公司一样,都属于社团法人,也就是社会上的各种合法化的组织。从这个意义上讲,正式的学术共同体是一个社团法人,是一个社会化的组织。一些不具备社团法人资格的学者群体之间的松散联盟,由于其成员之间的联系密切,交流频繁,也可以被视为学术共同体,最典型的就是学派。
英国皇家学会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个纯粹以自然科学为研究目的的社团法人,为促进学术交流,它在成立后不仅举办了许多学术会议,而且还创办了学会会刊——《哲学会刊》,使科学家这种不定期的、没有固定组织的交流机制逐渐制度化,而1445年古登堡发明的印刷机则为这种传播机制的建立提供了工具,从而加速了西方科学技术的交流、合作与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互联网的复制与传送技术为21世纪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提供了一个新的历史条件)。在开始的时候,对于在《哲学会刊》发表论文并没有严格的标准,使得其刊载的论文质量参差不齐。为了提高论文质量,皇家学会在1752年成立了“论文委员会”,聘请具有专长的会员负责论文工作,并逐步实行同行评议制度。同行评议制度的建立,不仅对提高《哲学会刊》的论文质量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且也促进了学术共同体的发展。
从《哲学会刊》产生发展的历史来看,学术期刊是出于科学家交流的需要而产生,最初并没有学术评价功能,后来由于实行了同行评议制才使得学术期刊具备了一定的学术评价功能。从这个意义上说,学术期刊的传播功能是其诞生之初便具备的首要功能,由于引入同仁评议这一机制之后,才具有了学术评价功能。不过,无论是传播,还是进行学术评价,其有效的运作都依赖于学会这一学术共同体。
使用低剂量的多层CT胸部检查能够给肋骨骨折患者提供更多的选择,低剂量CT的准确率是95.52%,常规剂量CT的准确率是97.89%,两组准确率不存在统计学差异性(P>0.05),低剂量组的加权指数平均(9.15±4.6)m Gy,常规剂量组的加权指数平均(16.52±8.9)m Gy,结果具有统计学差异性(P<0.05)。
二、 在国家、市场、社会的三维框架中理解学术期刊
传统的学术期刊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不可避免地受到国家意识形态的影响,因此我们可以从国家这一视角来解读学术期刊的运作规则。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市场从国家计划的控制下解放出来,市场化成为许多媒体的重要发展方向,对于期刊的商业逻辑,我们可以从市场的角度进行解读。然而,学术期刊及期刊上所发表的论文,并不单纯是文化消费品(文化产业中的产品),同时也具有社会公共产品的性质。国家、市场与社会,构成了我们思考中国语境下学术期刊生存与发展的重要维度。
1. 计划体制与市场经济:学术期刊变革的双重历史条件
中国的学术期刊与学术共同体不是单向度的关系,而是复杂的共生甚至是博弈的关系。从近十几年来关于期刊的主编到底是学者还是编辑家、出版家的争论以及“编辑学者化”的呼声中,也可以看出这种复杂关系的端倪:如果期刊的主编是学术共同体代表的学者,那么就意味着期刊的主要功能是学术评价;如果期刊的主编是编辑家、出版家,那么就意味着期刊的主要功能是传播。
在当下的现实中,期刊的学术评价与学术传播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往往是混淆不清的,在运行机制中则体现为主编与编辑部主任之间的复杂关系。在美国的学术期刊运作当中,是通过把编委会—主编与编辑部相分离的做法,实现了较好的分工与合作的关系:“编委会—主编”负责学术质量,从而使期刊具备了学术评价功能(编委会具有强大的学术评价功能);把期刊编辑部改造成出版公司,以面向市场,主要从事传播即发行,以发挥期刊的传播功能。
然而,这两点在目前中国的学术期刊中都做不到。因为中国的学术共同体没有形成,各大学和研究机构由于门户之见,彼此竞争,很难形成代表专业性学术共同体的“真正主编”。而在综合性的期刊中,这个问题更为严重,因为不可能产生可以代表、有资格代表人文社会科学所有专业学术共同体的主编——除非是行政命令任命。任何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学者来担任综合性期刊的主编,必然会造成对某些学科有所偏废,所以选择一个眼界开阔的编辑家、出版家来担任综合性期刊的主编可能更为合适。
对于这种复杂的生态环境,引文数据库的制作者缺乏深度的认识,只是从单纯的文献计量角度来理解,从而导致了目前所存在的问题。虽然他们在期刊界的批评之下,对引文评价方法进行了改进,但在学术共同体与学术期刊的关系没有理顺之前,任何一种评价的方法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建立在沙滩之上的“海市蜃楼”。在没有搞清楚学术生产方式的前提下,在没有理顺学术生态的情况下,推出“期刊的指挥棒”的引文评价方法,就难以成为推动学术研究的利器,而只能沦为学术权力争夺的工具。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形成于计划经济时代的学术期刊体制60年来几乎一成不变,造成了从总体的结构布局到编辑部内部的运行机制的重重困境,可谓积重难返,也许我们可以借鉴发达国家的学术期刊结构设定一个中国学术期刊的理想目标,但如何到达理想的彼岸却是一个不可能有简单答案的难题”[5]。在对期刊的改革目标与路径尚未形成基本共识之前,把任何一种学术评价与学术资源的分配挂钩,其背后的逻辑无非是对学术权力与学术资源的争夺,从这个角度来看,学术评价已不属于学术,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属于政治。
中国学术界是计划经济下的产物,而期刊也是计划经济下的产物,并不是学术自治条件下的产物,因此,二者具有相似性:学术机构和人员是国家编制的产物,学术期刊刊号则是审批制的产物,由具有事业编制的学术机构人员在审批制下的学术期刊发表学术成果,再以这种学术成果作为学术评价依据。表面上看,学术研究具有相对独立性,是属于国家与市场之间的第三方,然而实际上从属于国家。用波兰尼的嵌入观点,学术研究是嵌入在中国的政治社会中的。这正是引起引文评价方法失效的原因。其内在机制与中国式的市场机制一样,如果说中国的市场经济是嵌入在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中,那么,中国的学术共同体也是嵌入在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计划之中。
关于经济体制中的计划与市场问题,经过了十几年的摸索,才以邓小平的南方讲话作出定论。而关于学术研究中的计划与市场问题,我们的讨论还鲜有涉及,即使有些文章有所涉及,但需要梳理的问题还很多,如果套用中国改革进程中计划与市场的争论来看,目前的学术研究相当于“有计划的市场经济”阶段,离“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阶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市场经济体制中,可以通过用“用脚投票”的方式来激发企业的竞争动力,然而由于市场机制不健全,这种机制也就不完善,因此会产生权钱交易等所谓“坏的市场经济问题”。在学术研究中,引文机制就相当于市场中的“用脚投票”机制,目前由于学术共同体的缺失导致引文机制不完善,因此容易产生论文引证中的“假冒伪劣”等问题[6]。计划与市场的双重逻辑,这是学术期刊变革时所应当注意的社会历史条件。
2. 处于社会公共领域中的学术期刊
学术共同体的政治化问题,实际上与中国经济社会的计划体制相关。学术界对于改革开放以前的社会有一个概念——“总体性社会”,这一概念所描述的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中心高度重叠。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进行的“一化三改造”运动消灭了私营经济和私有产权制度,变更了民间社会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与此同时,对于大学以及各种民间团体,国家通过整合的方式,将其纳入到计划体制中,于是产生了许多事业单位。据统计,新中国成立之初,经国家对经济、慈善、各类人士团体等组织的改造、改组、整合,以及对政治、宗教、意识形态领域组织的清理、整顿,形成全国性社会团体44个。沈原认为,“如何从改革前的体制,即国家吞没市场和国家吞没社会的状态,走向国家、市场和社会三者分立、相互协调乃至以社会为最终目标,约束国家与市场的状态,是改革必须面对的基本任务。实际上,社会至上是社会主义的本意”[7]。
勿庸讳言,在当前学术期刊与学术评价问题的讨论中,已有不少学者提出学术共同体的问题。然而,学术共同体仍然是一个尚未说清楚的问题。所谓的共同体,其基本原则应当是自治原则,否则就是政治国家,而目前学术共同体只是一个概念,缺乏相应的法律地位表述,这是学术共同体缺乏自治的表现。
真正的学术评价问题应当与学术自治问题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学术共同体的自治,就谈不上学术评价。因为如果学术共同体不是自治,那么就属于国家,学术研究就变成一个政治问题,学术评价也就变成政治评价,甚至成为学术站队的问题。因此,学术由学术共同体自治,是学术评介的前提。有了学术共同体的自治,那么,才可以应用引证评价等方法来研究一个学者在当下学术场域中的地位。目前,国内有许多学者也提及学术共同体的问题;然而,他们所理解的学术共同体是一个比较模糊和抽象的学术场域,而且缺失学术自治的内涵。本文所说的学术共同体,是特指在学术自治前提下的产物,其表现形态是在社会与公共领域中自发成立的各种学者间的组织,如学会、学派和学者间的联盟*学术共同体的本质是介于国家与市场之间的民间社会,本文简称之为社会,或者是公共领域。在西方,作为社会与公共领域的学术共同体是公民社会的组织之一,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在1993年对公民社会的定义是:“简单的说,公民社会是建立在民主社会的过程中同国家、市场一起构成的相互关联的三个领域之一。社会运动可以在公民社会领域里面组织起来。公民社会里的各个组织代表着不同的、有时甚至是相互矛盾的社会利益,这些组织是根据各自的社会基础、所服务的对象、所要解决的问题(即环境、性别和人权等问题)以及开展活动的方式而建立和塑造的。诸如与教会相联系的团体、工会、合作组织、服务组织、社区组织、青年组织以及学术机构都属于公民社会中的组织。”(转引自赵黎清:《柏特南、公民社会和非政府组织》,北京:《国外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在中国,由于缺乏社会的土壤,使得学术共同体的建构与生长缺少合适的空间。党的十八大所提出的“社会治理”这一新问题,或许可以为学术共同体的建构提供历史机遇。。
三、 在国家、市场、社会三分开的原则中反思学术期刊的改制问题
这里之所以提出“国家、市场、社会三分开”的原则这一问题,与近年的期刊改制有关。而引起期刊主管部门和期刊界关注的学术期刊要不要市场化与改制的问题,其实也与学术期刊的“做最好的传播”与“引领学术”的不同定位相关。如果把学术期刊认定为一种商品,一种大众文化的产物,那么当然应该进行市场化;如果将学术期刊认定为服务于科学研究、属于公益事业,那就事关国家民族利益与文化传承,是公器,是公共利益的体现,那就不应当市场化。
如果所有的期刊以市场化为导向,那么,学术的质量如何保障?传播效果好,往往是大众化;而引领学术则要站在学术前沿,而过于前沿的研究成果其传播效果往往不佳——在传播学上有一个定律:创新超过80%的研究成果,其在传播上是无效的,通俗地说就是,太有创新,以致大家都看不懂——因为大家都懂的东西就不是什么创新了。期刊改制是受到国外学术期刊的影响,实际上,国外学术期刊的市场化之路是表象,本质是被几个出版集团操控,私人出版机构获得重大利益,而学术则受到伤害——学术群体需要付费给出版集团才能阅读到学术群体自己所生产的文章*目前在西方学界,已有一些学者与学术机构意识到这一问题并开始采取措施来反对这些出版集团的操控。。
从学理上看,市场化的问题属于“私人领域”,而学术的问题属于“公共领域”。用市场化这个本来属于“私人领域”的手段来解决“公共领域”的问题,必然会出现哈贝马斯所说的“晚期资本主义”现象——私人对公共领域的渗透与控制。因此,只要理顺了学术与期刊的关系,学术期刊要不要市场化的逻辑就很清晰了,也就不会简单地一刀切地提出“学术期刊市场化”这个没有经过理性分析的荒谬命题。即使是将学术期刊认定为以传播为主的大众文化产物,在进行市场化的过程中,主管部门在推行市场化时,首先要注意的问题是,这个市场的容量有多大,可以养活多少家学术期刊。按经济学分析思路,市场问题的本质是供求关系,在学术期刊市场化问题上,供方是2,700家学术期刊、需方是50万科研人员*根据教育部《全国普通高校教师基本情况》统计,1999年至2010年,专任教师数量从40万增加至134万,考虑到文科比例较少,估计为50万。http://teacher.eol.cn/shu_jv_bao_gao_11982/20110913/t20110913_682871_2.shtml。50万科研人员每人每年花在订阅学术期刊的费用按1,000元计,总市场容量是5个亿(50万乘以1,000元)。以一本学术期刊的年运行费用100万计,最多可以养活500家学术期刊。这说明,学术期刊走市场化之路,其发展空间和赢利能力是非常有限的。然而,需要说明的是,对中国学术期刊市场化的改革方向提出质疑,并非认为其是完全错误的,它还是有其合理性的,其合理性就体现在,它不自觉地抓住了学术期刊的传播功能;问题在于,学术期刊主要面对学术共同体,其传播功能也主要是体现在学术共同体成员之中,它不同于具有广阔市场容量的大众媒介。
需要指出的是,主管部门之所以会提出以市场化的方式来解决学术期刊体制问题,与中国的经济社会体制变革中广泛流行的“国家与市场”这二元结构的思维框架具有密切关系。总体上讲,中国经济社会的改革是按照“政企分开”原则,将市场、企业从国家中解放出来,以激发活力。在这种思维框架中,市场化、企业化成为改革的一个基本导向。从某种意义上讲,前些年国家新闻出版署提出的学术期刊“改企转制”也是这种市场化、企业化的改革思维产物。这种改革思维的最大特点是忽视了学术活动既不同于政治,也不同于经济,它具有自己的特点,是一个特殊的领域,因此将学术从国家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的同时,不能简单地推向市场,而是应当回到学术的本位。这就要从社会(共同体)来思考这一问题。这就提出在期刊体制改革中,要从“两分开”的思维转换到“三分开”的思维当中。
这里所说的两分开是指传统改革思维——把市场与国家分开的改革原则,这一原则体现在期刊体制之中便是把国家媒体与商业媒体分开。这在前些年的报纸改制中得到充分体现,除了人民日报以及党报代表党和政府声音,作为国家媒体,保留事业编以外,其他报纸统一转企改制。这里所说的三分开是指不仅要把市场与国家分开,还要进一步细分出社会这一领域,这样就形成国家、市场、社会三元结构*国家、市场、社会的三元结构,与中国社会的法人组织方式相关。在当下中国的社会组织中,存在三种形态,一是国家机关,二是事业单位,三是企业。国家机关是一个公共管理机构,企业是赢利性组织,这是比较容易明确的。唯有事业单位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法人组织,至今其性质并不容易明确。。在这个结构中,学术期刊属于社会(学术共同体)这一领域,这是我们把握学术期刊定位及其功能的关键所在。
四、 需要关注社会公共领域的重新政治化与结构化问题
在哈贝马斯看来,公共领域是指“某种接近于公共舆论的东西能够在其中形成……当公民们以不受限制的方式进行协商时,他们作为一个公共团体行事——也就是说,对于涉及公共利益的事务有聚会、结社的自由和发表意见的自由。在一个大型公共团体中,这种交流需要特殊的手段来传递信息并影响信息接受者。今天,报纸、杂志、广播和电视就是公共领域的媒介”[8]。学术期刊作为学术公共领域的媒介,应当充分体现学术民主与自由交往的原则。
然而,正如哈贝马斯在西方国家所看到的,在晚期资本主义时代,公共领域受到国家与市场力量的双重渗透,正失去自己的独立性。用这一视角来看中国问题,可以发现,学术公共领域不仅仅是一个交往与传播的公共领域,而且还具有政治化与结构化的特点。这是论及学术共同体时需要注意的问题。
学术期刊最初是以“通讯”为名,而“通讯”一词的英文表达是communication,其实有多种含义,如交通、公告、通讯、告诉、互动、勾通、对话、分享、交往、交流等。按照英国文化研究者雷蒙·威廉斯的考证,这个词的“最早词源为拉丁文的Cummunis,意指‘普遍’。因此,Communicate是指‘使普及于大众’、‘传播’的动作。Communication最初指的是这种动作。”[9]一部人类文明的历史就是文化传播的历史,因此,让作为人类文化的优秀成果——学术研究与科学知识成果进行“普及”肯定是好事。然而,关键的问题在于,这种“普及于大众”的知识传播到底是单向度的广播,还是传播者与受众之间双向的互动、交流、对话,构成我们理解学术期刊本质的关键。
与Communication这个词相关的词还有communion(共享)、community(共同体、团体、界)和communist(共产主义)。在以上这些复杂的历史语境中,与本文相关的关键概念有三组或者说三个层面:一是互动、勾通、对话;二是告诉、公告、交通;三是交往、共享。简单概括就是六个字:公告、对话、共享。
本文之所以提炼出这三组概念,是想通过语言的隐喻性结构来唤起被人们所忽视的社会隐性结构与社会关系:一方面,是因为这三个概念可以涵概国内学者的争论,在我看来,朱剑所主张的“做最好的传播”,其内在指向是倡导学术对话,学术期刊可以通过搭建一个交流平台来达到推动学术交流与沟通之机能;而高翔所倡导的“引领学术”则带有“告诉、公告”之义,学术期刊可通过广而告之和宣教来达致“引领”之成果。另一方面,是因为它们都涉及期刊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本质演变。其中,第一、第二两个层面是涉及学术期刊的传播到底是单向度的公告还是双向的对话,第三个层面是涉及学术期刊的本质与其背后的社会关系——学术共同体的建构问题。
以通讯为名,说明学术期刊是基于学者之间通讯的产物,表明了学术期刊的生命起源之初的功能。“通讯”也就是传播。因此,作为学术期刊,最初是学者之间的互动,因此,通讯的含义最初应当是特指小范围内的学者之间的“互动、勾通、分享”,这种传播过程是一个双向的互动过程。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种“通讯”又不同于普通的传播。这种学术“通讯”功能虽然属于传播功能,但不是大众传播,而是在小范围的学者圈子中传播,是一种书信的来往,是具有特定的传播对象——主要面向专业性的学者群体,而不是像大众文化的通俗读物那样向不特定的人群传播。从这个意义上说,学术期刊的传播是限定作为文化精英的学者群体与学术共同体中的传播产物,而不是广泛的大众传播媒介。作为学术共同体成员之间的交流媒介,学术期刊更为注重互动与分享。
然而,作为学术共同体成员交往、交流产物的学术期刊诞生之后,随着学术的发展、学术圈子的扩大,随着学术群体的日益壮大,互动与分享日益不可能。作为通讯英文表达的communication一词的“交通、通讯、告诉”之含义日益凸显出来,而期刊的发行功能正是这一内涵的现实表现。从一定意义上说,在工业革命时代,期刊的发行正是依赖于交通(如邮递员的投递系统);而在互联网时代,它则依赖于信息高速公路——网络。正如两个人之间可以进行“对话”、人多了就只能“开会”一样,学术期刊也逐渐从学者之间的“互动、勾通、分享”之物,变成一种广而告之的期刊杂志,即成为一种单向度的学术信息传播媒介,其传播模式是从中心向外扩散的单向传播机制。
从“互动、勾通、分享”到“交通、通讯、告诉”,反映了学术期刊从“精英文化”走向“大众文化”的发展历程。而关于学术期刊最本质功能的争论,从根本上可以借用法兰克福学派的话来形容,即“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之争。大众文化产品的特点是,大众只能倾听而不能参与,而精英正是通过这种剥夺大众参与机会的传播模式获得话语权和文化领导权。学术期刊因此而成为重要的学术阵地,甚至是斗争的阵地,用布尔迪厄的话来说,是一种象征性暴力——这种力量正是学术共同体结构化与政治化的主导力量之一。
英国大众媒介思想家雷蒙·威廉斯界定了四种类型的传播类型:专制式、家长式、商业式、民主式。所谓的专制式传播体制是指,“简单地传达统治集团的各种指令”,“而家长式的诸种社会体制取向的中心点,是力求保护和指引,而不是维护统治权。譬如说,英国广播公司的创建是以维持高标准的理想为基础,这种高标准总体上反映了英国社会各统治集团的精神气质和审美情趣”,“商业式的诸种文化产业提供了相当程度的自由,因为在市场上可以买卖多元的文化诸形式”,然而这种商业方式“注定要排斥不可能快速销售和不可能有回报的商品”[10]。学术期刊作为学者群体交往的产物,民主式的传播模式应当是其本来应有之义;然而,随着学术期刊从双向的交流变成单向度的广播,以及学术共同体的结构化与政治化,学术期刊便从民主式走向家长式。而解决象征性暴力、专制式与家长式传播等问题的关键在于,重建学术共同体并让学术期刊回到学术共同体的手中。这也是哈贝马斯所提出的“重建交往领域”即社会的意义所在。
五、 当下学术期刊与学术共同体建构的实践经验与遭遇问题
从学术共同体以及依赖于学术共同体而存在的学术期刊来看,当下的以书代刊更像是西方意义上的学术期刊,因为它是由学者自己主办的,经费也不是国家财政拔款,大多是由学者自筹。而具有正式刊号的学术期刊则是审批制下的产物,属于计划经济的产物。然而,正如波兰尼所提出的“嵌入式”问题,中国的学术共同体与学术期刊也是嵌入在一个更大的社会历史结构之中,它具有自己的历史与文化政治传统——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任何一个离开这一历史与文化政治传播来思考中国社会的变革之路,注定是乌托邦的幻想。因此,解决中国问题的办法应当学习毛泽东式的把普遍真理(这在学术中体现为默顿所说的“科学中的普遍主义原则”)与中国实践经验结合起来,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期刊体制。
在当下中国,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把国家、社会、市场这三方资源整合起来,共同解决我们面临的问题。在这里,国家所指代的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刊号资源,市场则是指期刊的发行,社会则是指学术共同体与学者群体。在当下,把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具有刊号资源的学术期刊与学者群体结合起来,这是在中国语境之下未来学术期刊的发展方向。在这方面,由朱剑教授所提出的“栏目主持人制”,是一个较好的方法。这种方法是在无法把有限的期刊资源完全交给学术共同体的情况下,把期刊中的部分资源交给学术共同体。
然而,主持人制虽然是一个非常好的设想,在实践中也取得一定成效,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这是因为中国的学术共同体还不成熟,还没有成长起来。在实践中,许多学者由于受学术评价的指挥,同时也由于期刊资源的稀缺,再加上公心不足,有些人往往把期刊资源当作自己的自留地,只发自己小圈子的文章。因此,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中,如何办好学术期刊,并不仅仅是期刊人思考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期刊人所能做到的(如果是办时尚杂志,期刊人就可以做到),而是应当由期刊人和学者共同携手才能完成。
客观地说,期刊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回归共同体的准备,但学术共同体还没有做好准备。因此,在学术期刊提出回归社会与学术共同体的要求的同时,还要积极地建构学术共同体。当社会(共同体)还没有做好准备之时,期刊就不得不在国家与市场之间来回摇摆,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准确定位。因此,学术期刊不仅要做到回归社会(学术共同体)的准备,也要积极地参与社会的建构,要以学术共同体的建构来推动学术期刊的发展。
需要注意的是,学术期刊回归学术共同体,使得学术期刊很难走向大众传媒,而是走向更符合人际传播的小众媒体,即从“大众”走向“分众”和“小众”。这些小众与分众,往往就是最小的学术共同体——学派——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讲,积极参与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派,是学术期刊发展壮大的重要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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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vernment, Market and Society:
A Three-dimensional Structure for Academic Journals’ Reform
WANG Hao-bin
(Editorial Office of Journal of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Abstract:The academic journals’ transformation into enterprises is inevitably affected by the ‘government and market’ dualism widespread in Chinese social and economic reform, which advocates separating government functions from enterprise management to endow enterprises with more freedom and vitality. The thinking frame is ill suited to academic journals’ reform, however, for as a special field of unique characteristics, academic activities are quite different from either politics or economies. Consequently, once academy is liberated from state ideology, it should regress to its academic standard instead of being driven to the market. Rather than ‘separating the market and government’, ‘separating market, society and government’ is more appropriate for journals’ reform. With society (community) perspective involved in this issue, a three-dimensional structure of government, market and society is formed and will serve as a basic framework to understand and get hold of the orientation and function of academic journals.
Key Words:society; academic community; market-oriented reform
中图分类号:G2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5X(2016)02-0082-08
作者简介:王浩斌(1972—),男,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学报》副主编。
收稿日期:2015 - 12 -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