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秋萍
丁亥岁尾三九的第七天。清晨起来,窗外灰蒙蒙一片,阳台窗户的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随意凝结的窗花。窗花的纹理造型和大小没有一个是重复的,各个造型独特,真是上天的馈赠。
打开窗户,一股寒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哦,今年终于下雪啦!来年怎样?雪对于人类是越来越珍贵了,因为有无下雪成了环境气候是否恶化的标志,所以,我期待它。喜爱雪不仅是因为它象征着圣洁,还因为它能够净化这个世界的空气乃至人的心灵,在这清新澄明的天地间一任思绪展翅。其实,心灵能够自由畅达地飞翔是一件很快乐很幸福的事。
漱洗后,恭敬地燃上一炷绿檀香,打开CD,齐豫的唱经令我百听不厌。它不仅内容经典哲性温馨,更有抒情、优雅、清澈、空明的旋律,给人一种源自本我的淡定和自信。其实艺术的提升与生命自我的完善是一样的,它需要向内求而不是向外求。
人到中年以后,慢慢地就知道了生命是有尽头的,所以想做的事情要尽快去做;也知道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当然你会想很多很多,但要善于从中找出最适合自己做和能够做的事情,以此去探求事物的真善美,寻求格物致知的大快乐。我想做的就是书法,在书法的研习中寻求历史封尘中尽可能的真实,在学习训练书法的法度规则中享受汉字至美的欢欣,在书写中体会天人合一的大快乐。
在三十多年对书法的学习探索中,也许是个性使然,我有意无意地选择了五体书中的草书。草书堪称是“宣纸上的舞蹈”艺术,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狂草。狂草是书法五体书中最为奔放跃动的字体,它最能体现大千世界各种事物的多样形态及动态的美,最能表达创作主体丰富而无以言说的情感。古有“圣人立象以尽意”的说法,就是把不可言说的深层东西以象来表达。狂草强烈的诗意抒情性使它具有音乐的旋律美和舞蹈的动态美。孙过庭说:“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情性”是“无法”的,是感性的;“形质”是“有法”的,理性的。二者是对立统一的矛盾体。当然,“无法”必须建立在“有法”的基础之上。仅仅“有法”写出来的字是匠人的字,纯粹“无法”地乱画也不是书法。因此,草书的书写是以严格的法度训练为基础的,然而,在实际的艺术创作中是很少能用规定性的框框来限制的,也很少能够对其所表现的线形和章法提前预知,能够安排的是汉字的基本字法和笔法,可以预知的是书写内容,无法设置安排和预知的则是它的线形在那一特定的瞬间舞动的生命形态所显现的墨韵效果,而这些在宣纸上生发出的水韵墨痕乃是个体的生命状态和精神追求在那一瞬间真实偶然永恒的记录,也是书法家在那一特定创作时期对传统的理解、对艺术审美理想的追求和自我人格修养的全面展示和无言写照。各种思想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我们也无法割裂时代对艺术家物质的生命状态与精神铸造的影响。
书法家在宣纸上创作时,凭借的是平时对书法理性的严格训练,而在宣纸上挥洒的一瞬间,只能是潜意识地控制毛笔的运行速度和距离。手握毛笔,根据笔锋触纸的感觉不同来调整笔锋的距离,任心灵驰骋,任笔锋跃动,在笔锋尽情的飞舞中呈现毛笔滑行的速度,镌刻在宣纸上的是点画墨色的浓、淡、枯、润。不同的笔锋距离则表现着规定动作提按、顿挫、使转的轻、重、缓、急、开、合、向、背,这些规定动作表现出的细微差异,形成了汉字不同的造型态势,不同的造型态势表现着书法家不同的智性、功力、性情和艺术修养及审美追求。
君不见在历届国展中,行草书的投稿和入选量都远远超过其他书体。草书在当代的彰显无疑是历史的必然。草书起始于汉代,成熟于魏晋,兴盛于唐代。虽然书法于今天不再是科考的必备条件,但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在经济发展、民族复兴、时代精神昂扬超拔的当代,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这门最能高标中国人文精神的艺术,而且在爱好书法和从事书法专业研究的人中,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草书并对其进行深入的艺术探索和实践。也许它更利于人们思想解放、精神自由的诗意绽放;也许在当下物华天宝的盛世,草书更有利于人们展现生命的自由畅达和性情的尽情挥洒;也许是开放时代多元的艺术审美拣选了草书。汉字抽象的造型性和象征性任你无意识的深情墨舞,线形的延展在瞬间由性情支配,偶然地或长或短、或浓或淡、或正或斜、或疏或密、或大或小……
水与墨、纸与笔、心与手相谐相融能生成多少象征生命意义的色素造型,谁也说不清。因为你心里有多少,眼睛里就有多少,眼睛里有多少,笔下才有可能表现出多少,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你生命中最本质的蕴含和力量。
艺术的本质是非功利性的,是艺术家对世俗人生欲望的超越,是对理想世界美好的向往,是对不可知未来的好奇和探寻,是智性对个体生命体悟的终极思考与艺术追问,是现实理性禁锢下对有限生命之永恒追求。
不同艺术境界的追求,源于人们内心不同的生存信念和世界观,尽管生命短暂,尽管每个人一生下就注定要走向死亡,尽管美好与激情、梦想都会如蓝天的祥云随风而逝,然而,“飘逝即永恒”,毕竟活在艺术之中的人生充满着魅力和诱惑;艺术犹如生命的种子会开花结果生生不息,像影子盘旋在未来不可知的世界,影响着人们精神的游弋和升华。
书法家在笔与纸、水与墨不可知的无限里编织着点画结构交织而成的汉字造型,一如随意凝结着的晶莹窗花,自由地驰骋着精神的无限与生命的超越,天人合一的大快乐大自在便在这里尽情墨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