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胜娃原是铆足了劲,打算趁过年这几天帮邻村的黑矿偷着背煤好好挣点儿钱的,谁知年跟前乡政府查矿更严了,见天五六辆标着“国土”“公安”的越野车跟着到处检查,还说要抓人,弄得人心惶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自己有黑矿的、打算在矿上干活挣钱的,就都使劲压抑了自己好好干矿多多赚钱的一腔壮志满腹豪情,做出温驯如猫的顺民样子,单等政府松懈的那一刻,抓住机会拼命挣钱。可是,查矿的今年也不回家陪着老婆孩子过年了!年三十、大年初一还照查不误,听说正月初六以前都安排好了,全部查矿,不许有一个黑矿偷着开。看着每天到处跑的查矿车,打算生产的矿主们、准备干活的矿工们,聚在一起商量后,都不约而同乐观而又坚定地互相鼓励:等着吧,总有松的时候!
于是,人们就又放松下来,彻底地享受生活了!初二去姥姥家走亲戚,初三去老丈人家拜年,初四去姑家、姨家,和亲戚们拉拉家常说说话,吃上几盘菜,喝上一壶酒,再吃些煮饺子,或高谈阔论,或麻将桌上酣战一场。
胜娃也乐得自在,孩子们去同村的姥姥家了,吃过媳妇的烩菜,他把嘴一抹,也到隔壁的邻居家串门。邻居两口子都是胜娃的同龄人,三十多岁。平时煤矿红火的时候,大矿上那些外来的打工者都喜欢在邻居媳妇的召唤下到她家玩麻将赌输赢,现在邻居家的麻将桌上只有几个村里的同龄人,那些没活干挣不到钱的外地人早回家另谋职业了!胜娃不喜欢玩麻将,也不喜欢赌钱,就站在边上看。几个男男女女打得热火朝天,时而为输赢争得面红耳赤。玩了一中午,胜娃看见赢得最多的那个彦明装了一百出头,就急着散摊回家了。胜娃也回家。媳妇二妮不知去哪儿串门了,还没回家。胜娃拧开电视机,躺在沙发上看。竟然睡着了。二妮做了饭叫胜娃起来吃,俩人吃着韭菜馅儿包子,二妮神秘地告诉他:“你知道丽丽腊月里去哪儿了吗?去市里啦!跟红堂一块儿去的!”胜娃一怔,敢情这丽丽跟红堂有事?二妮说:“丽丽跟红堂住了三天,这不是才给她们一家子买的过年衣服!”噢,真看不出丽丽这样的人也学坏啦!还有红堂,贷款那么多,外边还欠了人家那么多饥荒,竟还有心思乱搞!可是,丽丽又黑又胖,以前也挺正经,怎么变坏得这么快?她家那口子就不知道吗,就不管吗?二妮看胜娃惊愕的表情就说:“财顺又没钱,知道也不管!丽丽跟红堂媳妇还好呢,到哪儿都跟着!”咳,真是的,男人没钱就该让女人乱来吗?财顺也太不像话啦!胜娃发着感慨,一顿饭吃得疙疙瘩瘩。
正月初八都过了,乡政府的查矿车依然奔忙着。
村里人聚在一起都说,过了十五就好了!
初十,大队的喇叭里吆喝让人们到大队学锣鼓。胜娃兄弟姐妹六个,仨哥俩姐,那会儿吃饱肚子都难,哪有闲钱供着一个不爱学习的鼻涕娃?胜娃念到小学三年级就回家跟着家人一起干农活,十五岁又跟着大哥学盖房子修窑、学木匠做家具,好歹学得像个样了,可以凭手艺吃饭了,眨眼到了结婚年龄,还没靠手艺挣钱,倒是靠“手艺人,饿不着”的古训把二妮娶回了家,一两年,两个儿子相继来到了人世,胜娃的一点儿薄艺在哥哥们的帮衬下也慢慢地赚着养家糊口的钱。一年年地学会了伺弄庄稼,收成足够填饱肚子,农闲之后帮别人盖房子、做家具挣些小钱,贴补家用,日子虽平淡,却温馨。原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了,生活却起了变化。邻村的大矿正式生产了,全是外地工人。慢慢地,各村都有胆大的人私开了黑口,雇外地人干活。本地人从没下过煤窑,不敢钻那黑窟窿。渐渐地家里急等钱用被逼下窑的本地人越来越多,看着别人挣钱多,又平安无事,胜娃也产生了下窑挣钱的念头。想想“娶媳妇盖厦”这两样“提起害怕”的大事,哪样都离不开钱,而种的几亩地只能吃饱,胜娃的手艺只够挣个零花钱,二妮和胜娃的家人只好默许胜娃下窑挣钱。胜娃起初下窑是害怕的,担心的,里边黑咕隆咚,像与世隔绝,万一里边有鬼怪,万一窑塌了……可是跟着同伴,看人家若无其事成竹在胸的样子,慢慢也就定下心来,慢慢也就适应了戴着矿灯在窑里头一铣一铣地挖煤,慢慢也就学会了疲累时躺坐在窑底歇息吃喝。慢慢地,胜娃成了下窑的好手,无论小规模窑里的铲煤背煤、还是大矿里的钻煤、三轮拉煤,胜娃都能得心应手地轻松驾驭,工资也从原先的一吨几块涨到现在的一吨几十。胜娃下窑挣了钱,原想盖了房子后,再慢慢攒着等两个儿子长大订婚娶媳妇,谁知下窑受苦挣的钱还不够盖房子!虽说欠了一些债,但房子总算盖起来了,只要煤窑让干,还钱也不算个问题。要命的是,这两年黑口子查得越来越严,听说是山西靠煤发财的人太多,发了财就牛皮哄哄,惹得外头人都说煤老板的不是,还有人说煤炭是国家所有,是不可再生资源,要严格控制开采。胜娃和周围的人一起做好与查矿者打持久战拉锯战的准备。
没有文化,还能干啥?那点儿手艺,现在谁还用?只能靠煤矿挣钱了!胜娃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不爱出风头,对于喇叭里叫唤的打锣鼓,他与往年一样不屑一顾。倒是二妮兴致勃勃地跟着邻居几个媳妇去了。人家说: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倭瓜,倒是的,胜娃没文化,长得既不高大也不魁梧,既不能言善语,又不会在社会上冲冲杀杀叱咤风云,充其量就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一个不惹是生非安分守己勤恳踏实的庄户人。他的媳妇二妮也是一个小学没毕业没见过多少世面淳朴少心计的小女人。有这样一个女人,胜娃也知足了!就是媳妇跟着自己没享多少福,倒是一日日被家务操劳得越发憔悴,三十几岁的人,瘦干的脸上常是灰灰的,没有神采。每天在家洗洗涮涮,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有一点儿空闲的工夫,既不爱像别的女人那样找人玩麻将赌输赢,又不会跟着别的女人从县城逛到市里,只是在邻家门口站上一会儿,说上几句家长里短的话,或到要好的媳妇家小坐一会儿。二妮可真是个好媳妇呢!一年里难得有个娱乐时间,这正月的锣鼓就由她去敲吧!
晚上回来,二妮却忿忿的,一进门就少有地嚷开了:“真是气死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胜娃急忙问她咋回事,二妮说这次打锣鼓大队安排每天管顿中午饭,每天还挣二十块钱,就有好多人去了,人家都是有关系的人,就她和街上开商店的两个外地媳妇没有关系,管事的平年就不让她们三个参加,不给他们锣鼓,说她们没文化。哼,这些狗东西,就是狗眼看人低!谁有钱有势,他们就巴结!
胜娃听着二妮大发雷霆,有些怜惜,又有些无奈。现在的社会就这样,谁有本事谁就干啥都行,咱没钱没势有啥办法?再说,生那气也没意思,挣那几个钱又能干啥?胜娃嘻嘻地劝二妮:“算啦,算啦,咱不缺那钱,咱也不生那气,明天不去啦!”二妮倒火了,嚷嚷得更厉害:“咋不去?偏要去!就要气他畜生平年!小看人欺负人,我偏不尿他!”胜娃无奈地叹口气,胳膊能拧过大腿吗?人家都是这关系那关系,为这还去丢人现眼吗?
第二天,二妮眉开眼笑地回来了,说支书让她们都跟着练呢!还说支书这人真好,不小看人。
第三天,二妮黑着一张脸回来了,说主任宣布了,今年正月十五的红火不闹了,队办矿停了一两年了,没钱再支持大队搞活动了!这几天的工资就算了,明年正月的红火到时再说吧!
胜娃的一颗心总算完全放了下来,真要为了打锣鼓二妮她们跟平年闹起来,虽说平年只是个指挥的,不能把二妮她们怎么样,可打打闹闹影响也不好呀,这年头,谁还吵架打架呀!
说不吵架了,大十五的,邻居拴海家却闹腾了起来。先是几个外地人的声音,再是本县另一个乡里人的话音,夹杂着拴海和他媳妇的声音,声音先还低缓沉稳,慢慢高亢嘶吼气急败坏,接着传出拴海媳妇催命的叫声:“杀人啦!”墙头院边看热闹的邻居们赶紧一窝蜂冲进拴海家,拴海的背上已经挨了一刀,尺把长的口子裂得像个大嘴,大嘴正汩汩地往出喷鲜红的血水,几个外地人和外乡人早呆了,趁乱窜得没影了。邻居们七手八脚要抬拴海上他那辆不成样子的二手捷达,有人赶紧叫“医生来了,先包扎!”村医不慌不忙简单包扎了一下,吩咐到乡医院住院。拴海平静地叫他弟弟开车,让媳妇收拾东西,要去紧挨着的邻县医院住院。拴海这小子人高马大,虽没文化,倒是敢闯敢闹,这几年为黑口子找关系,走煤,南南北北,闯荡过不少地方,邻县认识的人不少。
拴海去住院了,大家议论纷纷,胜娃听明白拴海和那几个人是为三角债翻脸了。邻乡的人欠了外地人的下窑工钱,拴海拉了邻乡人的煤,钱却被他挥霍了,给不了,邻乡人带着外地人来讨债,拴海媳妇冷脸子冷言语,拴海一会儿说不欠那么多一会儿说没钱,总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外乡人拿起切菜刀砍到了他背上。不过,这一刀下去,欠多少钱也是别指望要了,只要拴海不把他告到法院不追究就烧高香了!
拴海住院后,胜娃才听到他的一些传闻。原来这家伙钱都给女人花了!没想到对门瑞明的媳妇假正经,暗地里早跟拴海好上了,还花了拴海一万多块钱,弄得拴海的媳妇追着骂了几回!嗨,这些人都咋了?辛辛苦苦挣点儿钱,五婶子顾不了六大娘,自个儿都管不了自个儿,咋还在外头糟践钱呢!胜娃原想凑机会向拴海倒腾点儿钱,打发孩子上学的。原打算先向拴海借点儿钱,让孩子上学,行近期的几桩礼,可是没指望了!问别人又张不开口。
正月十七,孩子该上学了,胜娃磨磨蹭蹭,心里盘算不行让媳妇二妮先去跟她爸拿点儿钱。胜娃不好意思,却又不得不说:“二妮,要不,你先跟爸借点儿钱,等矿开了,挣下就还他!”二妮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啰嗦他:“叫你别抽烟了,少花钱,你偏抽!没钱就会让我借,你自己咋不去?”一边却是不慌不忙地依旧收拾,打发孩子出门等客车。胜娃疑惑地看看媳妇,看看孩子,孩子趴他耳边说:“我妈攒的钱,一人给了二百!”胜娃感激地看二妮,二妮细声说:“我哪有钱哪能攒下钱?还不是正月爸给孩子的压岁钱,还有退耕还林的那点儿补助。”噢,真是个勤俭会过的好老婆!
大姐家小女儿出嫁,胜娃是当舅舅的,五百块礼钱自不能少,还有被子一百,倏忽六百块钱就没有了。
崖头村李启旺的儿子结婚,作为一起下过窑的伙伴,自然得去随礼一百,邻村老张家孙女十二岁喝过喜酒了,前一阵生了孙子,又喝啥满月喜酒,就这巴掌大的地方,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人家都去上礼,你胜娃总不能不去吧!最少五十的礼钱。还有河里村德有给他六十多岁的奶奶过寿,也是不能不去的,人家在信用社,贷款那事能离得了人家吗?礼钱咋着得二百吧。每天这边上礼那边吃席。
正月很快过去了!糊里糊涂就到了二月。二月二,龙抬头,蝎子蚰蜒入葫芦。这里讲究的是初二这天第一顿饭要喝拌汤,泡干馍。二妮做饭的确是把好手,她把面搅拌成细小的疙瘩,又擦了薄薄的胡萝卜丝,磕了俩鸡蛋,切了葱花,把油倒进盛饭的大铜勺里,在火上加热后,放上调料一烧,插进锅里,只听“嗞啦嗞啦”,香味随着四溢开来,泡上正月吃剩晾在外边的干馍,就着香菜拌萝卜丝,真是说不出的美味,舒坦呀!胜娃沉浸在饭香里,村里福平来串门,看他那陶醉样,不由大笑起来:“球!看你个胜娃,一碗拌汤就把你喝醉啦?”胜娃脸红地跟着笑。两个人东家长西家短说一阵,忽然想起挣钱的大事来。干活挣钱,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再热闹再洒脱,没钱啥事也办不成。福平说今年指矿是不行了,要一直查下去,还要抓以前干过的人呢!得想办法改行挣钱了!福平的什么拐弯子亲戚在乡企业办工作,查矿的事就是他们参与的,消息错不了,可是咋改行咋干咋挣钱呀?福平说他媳妇那边娘家人都到南宁打工去了,有做衣服的,有在企业截钢筋的,每月管吃住能落一两千。二妮说,要不开个饭馆,也不用出门打工。几个人立刻否决了,是呀,大矿在整合,停了一两年,外地工人早没影了,当地人,煤矿不让开,谁还敢像以前那样大吃二喝?逢集的时候,街上摆摊的比买东西的还多,好多房子都空着租不出去,饭店吃来吃去都是那些政府官员和企业老板等老顾客,私人真是没几个进饭店的,除非红白喜事图省事在饭店包桌订酒席,开饭馆不是白扔钱吗?再说,这一带大多都是“男主外,女主内”,挣钱天经地义是男人的事,女人只要把孩子带好,做好家务,安守妇道就行了!福平动员胜娃也一起出去闯闯,说不定还真能闯出啥名堂来呢!胜娃活了三十多岁,最远就去过市里,哪见过啥世面?所有的见识都是从电视上看来,从平时人们闲扯时听来,不由也有点儿动心。可终究没出过远门,也还是不放心家里,又惴惴于外面未知的世界,就说再看看情况吧!他是盼着矿再开呢!
家里一点儿地都种了麦子,只有门边的一小块儿种些玉米、豆角、南瓜之类的,勤劳的二妮也早收拾得平展展了。清明头三天给老先人上了坟,看看好多年轻人等不到矿开,都外出打工了,胜娃不由也着急起来。拖儿带女的过光景,哪样不要钱?胜娃的连襟也来撺掇他,说自家村里几个人去省城打工了,来电话说还招人,让去呢!活儿简单,挣钱多,吃住都管,和二妮商量了一下,胜娃就跟着连襟奔省城了!他们先在家门口坐上去市里的客车,到了市火车站,买了去省城的车票,由于不是客运高峰期,车上乘客倒不多,大部分是和他们一样的打工者。胜娃很惊奇,真想不到有这么多人背井离乡外出打工挣钱呢!天亮时到了省城,打了电话,问清去厂子的方向,胜娃跟着连襟坐公交找到厂子。到了厂门口,看大门的老头和保安拦住一顿问,只好又打电话叫来连襟的同村,才让进了厂大门。到了同村的宿舍,歇了歇,说了说话,同村带他们见了车间主任。那主任三十多岁,白净斯文,满口普通话。打量了他们一阵,看着也是勤恳老实的人,就答应让留下来,和几个老乡在一起上班。下午买了些必需品,晚上打算好好歇的,躺在厂里配备的工人宿舍里,却总也睡不着,东想西想不知想了些啥,弄得头昏脑胀,才晕晕乎乎睡了过去。早晨被工友的吵闹声惊醒,已经七点了!赶紧洗漱,吃饭,八点跟着老乡去上班。这个厂子有几百个工人,大多是外地的,胜娃他们这一班四十个人,只有五个老乡,其余都是听不懂说话的四川人。那些人里有人很善良,会偶尔对他们和蔼地笑,有人却是凶巴巴的,时不时瞪他们一眼。都是打工者,都是外来人,这是何必呢?各干各的活儿,各挣各的钱嘛!那个带班的四川工头却恶狠狠地故意找他们的碴儿,说啥活干的不好啦,尽偷懒啦,白占地方啦!原来他们是想把自己的老乡找来干活呢!难怪一味地排挤胜娃的老乡们!但势单力薄,为了挣钱,只好忍气吞声了!好在那个当地的车间主任时而来看看,对胜娃老乡们细致又敏捷的身手常常投来赞赏的目光,那些四川人倒也不敢怎么样。一个宿舍里住着,先还相安无事,慢慢就有日用品不见,找见却又给作弄得乱七八糟。大家明白四川人搞鬼,却又无可奈何。白天上班忙忙碌碌,晚上一闲下来就想媳妇想孩子想每个熟悉的人,甚至想没有生命的房屋,想静静矗立在村边的老槐树,想与家乡有关的一切事物,梦里也全是家乡的人和事,连不相干的邻乡公路也入梦来。胜娃怪自己没出息,三十几的人了,还女人似的离不开家吗?可晚上他照样想家照样梦家,有什么办法呢?不干满一个月是没法结账回家的,凑合够一月吧!老乡们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偶尔休息还上城里逛一逛,胜娃却越来越想家,打电话时媳妇那弱弱的声音也叫人不放心,越发想念,算啦,算啦,挣钱多少不干啦,回家还能饿死?和连襟一说,借了点儿路费,胜娃又回家了!以为媳妇会嫌他没挣钱,跑回家,悄没声出现在媳妇眼前的时候,媳妇先是惊住了,继而一呆,又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胜娃也不由湿了眼眶。是呀,回来就好,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钱慢慢挣嘛!
干了一个月,连襟也回来了,捎回了厂里给胜娃的一千元工钱。好多外出打工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在家自个儿说了算,也算一方土地上不大不小的人物,怎能适应外面低声下气你争我斗的生活?大家又照样该吃吃该玩玩该睡睡,依旧没心没肝吃喝不愁的样子。其实都等着开矿的那天呢!
矿没有开,有人就憋不住去路边挖明煤。明煤就明晃晃露在外边的煤,只要有把铁铣,毫不费力就能很快弄到许多。先是个别人偷着挖,用担挑,一担担挑回家,攒够一吨以上,卖给当地贩煤的三轮车。一吨能卖百八十块。接着,大家都盯上了这个没风险高收入的来钱门路,纷纷加入了挖明煤的行列,并且一律鸟枪换炮用上了三轮车。这下可不得了!乡企业办、地矿站、派出所又倾巢出动,到处检查,先是好言相劝,让大家偃旗息鼓别再干,接着就开始扣三轮车,到处撵人。才开始干,本身就没挣钱,公家又这样厉害,大家纷纷缩在家里不出去了。胜娃也是跟着二妮在远离公路的自家地畔挖明煤,才干了两天,不到一吨煤,也吓得坐在家里不出去了!过了几天,听大家说,邻乡一个挖明煤的,开着三轮车,被公家撵得从桥上翻了下去。胜娃是知道那座桥的。桥在沟底又低又窄,两辆车简直不能错开,短短的两边却又猛地拐上来,成一个直陡的弯儿,不是高手,过这桥可是要提着心吊着胆的,这桥已经出过无数次的事了,不是三轮车摔死人就是小车摔下去残废,有一年大正月,有一家人开着三轮走亲戚就是从这桥上下去再没活着的,还有前年一个矿长的霸道车去村里送人,也是从那桥上翻了下去,只是车好人没伤,好像那车新买回来几十万还没上牌照呢!被公家撵着的三轮车慌里慌张能不出事吗?幸亏人只是摔断了腿,听说政府赔了一笔钱了事。谁还敢再冒这个险呢?
周围的大小矿全停着,只有箩山刘家俩兄弟的矿在偷着干。人家那矿相当隐蔽,一般人看不到,再说,人家挣了钱,狠狠地向各单位进了贡,能不开吗?不过,他们也只是夜里十二点干到早上六七点,也是小打小闹地偷着背煤,只是人家那煤好能卖上高价钱,这一阵弟兄俩已挣了十来万了!还有就是马庄村的郭水牛,人家哥在乡里当领导,或明或暗就招呼过去了,煤矿照样偷着开,也是小打小闹人工背煤,好像也挣了几万块,听说前阵还带着邻居水明的媳妇去县城住了几天呢,还花几千块给水明媳妇买了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等。不能在家坐着了,干啥都要花钱,得想法挣钱了!胜娃想跟着郭水牛在他的矿上干。郭水牛这人不摆架子,好说话,不像刘家弟兄牛气哄哄,看上不看下。郭水牛听完胜娃要跟他干活的话,嘿嘿笑了几声,说:“你跟我干,当然好,可是矿上不用几个人,现在是水明带的人,我没法说这话。”又说有啥事尽管吭声,矿可能就要开了。看来干活是没戏了,就等着矿开吧!矿还是没开,倒是说村里要修一条路,高标准的路,几个有关系的开着三轮给路上送石头了,胜娃也托了村长,开三轮给路上送石头。先还每三轮五十元现钱,后来就嫌石头不好,不好好给钱。胜娃知道这是有人要独揽生意,故意使坏呢!可也没办法,只好干了几天作罢。
村里有个庙,老辈传下来,每年农历三月、七月都要请剧团来唱一回戏。今年大队说没有钱,就请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剧团来演出。胜娃也到庙里看戏。小小的庙院,窄窄的戏台,演员们倒是卖力地演,衣服却旧旧的,脏脏的,很不上眼。不大的院子挤满了人。戏文咿咿呀呀听明白一句话得等老半天,谁有那份耐心呀?要是歌舞,肯定看的人多!剧团快要结束演出的前一天,来了一个歌舞团。在路边的打麦场上收拾收拾,喇叭里就放出了震天响的迪斯科舞曲,乱哄哄响了一阵,一个女高音就开始大声吆喝着招揽顾客,什么“让你一饱眼福”啦,什么“真人脱衣秀”啦等等,晚上,好多人都进歌舞团的条纹塑料棚观看演出了,胜娃不喜欢那种闹哄哄污七八糟的环境,可是孩子好容易周末休息赶上了,偏要去看,不得已,胜娃一家就走到打麦场。一问票价大人十块小孩五块,二妮先说不看了,孩子却不依不饶非要看。搞了半天价,胜娃掏出二十块,一家人才进了棚子。棚里放着圆的连体塑料凳,还有木板搭成的长排凳,铺着红线毯的木板舞台上,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穿着小背心小短裤随着舞曲扭腰摆胯,底下坐满了年轻人和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有不多的几个老汉。二妮看了台上一眼,脸红脖子粗地说:“这是干啥哩?这是干啥哩?回走,不看了!”就要拽了孩子回家,两个半大小子哪肯听她的话?自管坐了那儿饶有兴致地看。二妮不放心孩子,只好不甘心地坐下来。胜娃早和相熟的人坐在一起抽着烟说笑开了。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叫了一会儿,看看不会再有啥观众了,就拧亮舞台灯,开始演出。有独唱,舞蹈,小品,魔术等,演得不错,服装也不错。就要结束了,舞台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几个女人穿着胸罩裤头扭着走了出来,年轻男人轰然叫好,女人们扭得更疯狂了……二妮气红了脸,使劲扯着孩子,喊着胜娃让回家。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能让孩子们看的,影响不好,会学坏的。胜娃和二妮把孩子带回家,二妮生气那些不要脸的女人乱演一气,又唠叨胜娃和孩子说他们啥也没见过就稀罕看那些,父子三个盯住电视嘿嘿地笑,不理她。
戏演完了,歌舞团走了,乡村的日子又恢复了平和宁静。
干啥都要花钱,矿不开,得想法弄钱呢!不然,先问小连襟借几千,矿开了,挣了钱还他。二妮不去,胜娃也不想去。借钱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张口呢?何况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胜娃给二妮说好话,二妮才勉强答应去问小妹妹借钱。
二妮是吃过早饭走的,中午就已经回来了,一进门,看一下脸色胜娃就猜到今天白跑了!二妮气咻咻地说:“真没想到巧莲这死妮子这么没良心!以前帮了她多少,知道她有钱,却偏说外边借的债还没还呢,没钱借给咱!”巧莲这人为人处事就是巧,可胜娃没想到她竟巧到自家姐姐跟前了,明明有钱,还能红口白牙说没有,怎好意思让姐姐白开一回口?胜娃知道巧莲在家是说了算的,看来真是借不到了!自己已经向姐姐借过多少次了,哥哥们也是各人管不了自己,拖家带口的,再说借钱这事除非亲姊热妹,哥哥弟兄,娘老子,指望别人是白开口的,自己家没有有钱有势的亲戚,丈人家积攒的一点儿钱也给自个儿添补的不少了,怎么办?胜娃安慰了二妮几句,独自闷闷地出了门。路过街上信用社,看门口停着好多摩托车,忽然心头一喜:对呀,咱也贷款嘛,何必到处低三下四地求人借钱?听说贷款要有关系,一般人是贷不来的,胜娃以前也想过贷款,但跟信用社的人没有交情,也就没敢开那个口,现在好歹认识个德有,他奶奶过寿还上了二百的礼,应该没问题吧!胜娃到营业大厅,看德有正忙着给几个人办业务,就笑着打招呼:“忙着呢!”膘肥体壮的德有哼了一声,继续忙他的。胜娃等了一会儿,看看人多忙乱,就先回家了。过会儿去,大厅里的小妮子告诉说德有去饭店吃饭啦!三点多又去,德有喝得赤脸红脖,正跟几个人闲扯呢!算啦,贷款又不是光彩的事,哪敢在这种场合说呢!晚上瞅空吧!七点多再去,德有跟了河上村的四娃从饭店回来,正打算和四娃去河上玩麻将呢!德有圆鼓鼓的蛤蟆眼从镜片后扫过来,粗声大气地说:“胜娃,是不是想贷款呀?贷款找领导嘛!咱一个信贷员,能干得了啥?!”四娃冲胜娃挤挤眼,俩人哈哈笑着开车走了。信用社统共就认识个德有,哪认识啥主任?咱只贷三五千块也不用找主任吧?胜娃和二妮商量。二妮说红堂年前贷了一万还不是找的德有?给了一千块,吃饭花了近二百,又买了两条“精品88”,才把钱贷回来,红堂媳妇为这在二妮跟前骂过几遍了。说德有个狗日的财真黑,贷一万就花了快一千五!每月利息不按时清,还要罚几十,见面还得巴结人家!二妮说,咱要贷款,先得跟德有说好呢,不然到时会百般刁难。听说上次邻村拽柱贷款,跟主任说好了,可办的时候德有硬说身份证不能用以前的,又说照片不合要求,弄得拽柱找了主任两次,拖了三天,德有才把贷款手续给他办好,还是拽柱跟主任关系好!德有表面听主任的,背地谁也不尿,尽想法弄钱呢!胜娃就打算先请德有吃饭。两天里去了四次,人家德有顿顿有人请。先来个“预约”吧!礼拜天的晚上,好容易把德有请到街上的“临清饭庄”。德有呼啦啦点了一桌子菜,要了两瓶老白汾,作陪的是胜娃的邻居明胜。三个人说说笑笑,胜娃不胜酒力,就笑着看俩人喝。德有和明胜划拳、掷点子、比大小,俩人玩得不亦乐乎。两瓶酒下肚了,菜却没吃多少。德有这家伙酒量就是大!俩人都喝了相当分量的酒,明胜舌头已大得说不清话,德有却依旧头脑清醒,结账的时候,一个劲问胜娃要烟。胜娃一愣,桌上不是有盒“88”刚拆开嘛!一想不对,敢情是示意自己进贡呢!只好又拿了一条“88”。一结账,小四百块钱!胜娃让老板娘先记账,回头他再给。老板娘无奈地笑笑,说饭店生意也不行,没人是没人,有人还都是赊账!不开吧,扑腾开了,还得慢慢干着往回要,要开吧,不挣钱,老赊账。胜娃脸红地笑笑,说过一阵一定还。把德有送回信用社的住处,胜娃再次叮嘱:“五千贷款就靠你啦!”德有大手一挥:“明早你来!”胜娃兴冲冲地回家,二妮埋怨贷点儿款钱没到手就花了这么多!胜娃也心疼,可是没办法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第二天,胜娃八点到了信用社,德有一本正经地说:“身份证、相片、印章、担保人!全都弄齐,再来办!”嗨呀,这么麻烦?胜娃回家翻出身份证和相片,又去装璜店刻了印章,找了小舅子狗娃来担保。德有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摞表格。胜娃一看慌了神,自己这点儿文化哪干得了这个?!帮忙办业务的小妮子倒是挺和气,一条条教他填下去。没想到自己这点儿狗爬爬字还派上用场了!胜娃哭笑不得。填了各种表格,写了贷款申请,入了什么安全贷款保险,以为大功告成了,德有却黑着脸训他:“贷款哪有一个人担保的?要这么简单省事,都去贷款啦!”胜娃又找来村里的三亮。德有却不见面,说是到县城开会去了!人家是贷办员,没人家签字是不行的,那就等吧!次日下午,德有指出了表格中的一个错误,让全部重填。胜娃只好又苦巴巴地奋战了一下午。下班时,复查的一个小妮子说相片不正规,要重照,幸好街上有一家照相馆,技术不怎样,倒可救急一下。十五元照了快照,还可凑合过去。下一日再去,在德有的斥责下,复查员的唠叨下,五千元的贷款总算是办成了!下班前提出钱来,赶紧还了一千多,剩下三千多,可要紧着花啦!好在胜娃不嫖不赌,就是抽个烟花点儿钱,一天也就两三块。后来听村里人议论,现在贷款可难啦,有关系还得花钱,花钱少了不顶事,邻村一个人贷了一万送了两千,还不算吃饭买烟。胜娃倒有些庆幸,也有些明白了,敢情人家刁难的意思是让多多进贡呢,咱榆木脑袋不开窍也算省了钱啦!
有这点贷款花着,胜娃心里不慌了。就等着矿开儿的那天好好挣钱吧!
夏
暖洋洋的阳光逐渐滚烫起来,春天已经过去,又迎来了夏天。
胜娃和大家一样,每天吃饭,看电视,串门,闲扯,打双抠,睡觉,等着矿开的那一天。
五月初五,端午节。这里讲究的是端午要穿新褂褂,吃江米、凉粉。
孩子们端午也放假了,说是法定假日。逢年过节就是过孩子呢,没孩子光大人有啥意思?二妮提前给每人买了好看的新褂褂,又称了江米,红枣和粉面。二妮怪日能,会自己做凉粉,做的好着呢!她把铁锅坐到火上,倒进去七碗凉水,一斤粉面,就用擀面杖搅开了,随着加温,搅拌,锅里冒出“咕嘟咕嘟”的响声,稠糊糊的粉面慢慢变成了白生生的凉粉,看看火候已到,二妮拿一个、瓷盆,把铁锅里的凉粉“哗”倒进了盆里,端放到阴凉地,让它自己逐渐冷却,成形。家务活胜娃是完全不用操心的,有能干的二妮就够了。胜娃做好外边的事就行。他带着孩子到地畔找艾蒿。端午节,家家门上要插艾,避邪呢!艾这东西以前到处都是,胜娃小时候给猪割草,到崖畔放牛,尽见这东西了,现在却难觅得很!老丈人地畔宝贝一样藏着的一片,长得修长,茂盛,倒是够自个儿几家用了!
初五早上,二妮蹑手蹑脚地起床,大气不出地给孩子们手腕、脚脖系佩索,生怕惊醒孩子们乱说话。佩索是用五彩丝线搓成的,初五早上要悄悄给孩子系上,保佑孩子呢,系上后第一次下雨剪断扔进雨里冲走,并说:“佩索佩索冲去吧,一年不见黑乌蛇。”两个孩子早醒了,偷笑着换上新买的短袖背心,这才开口说话。他们笑二妮迷信,说现在谁的妈还讲究这些呀?憋得人不挽佩索不穿新衣服不敢开口说话。一家人说笑了一阵,孩子们出去玩了,二妮说,死孩子,比衣服去啦!还爱美呢!胜娃也去街上遛了遛,家家门上插了艾,孩子们都穿着新背心,人们都喜气洋洋,很有过节的气氛。回到家,饭已做好了。二妮的江米蒸得真好!白白的江米,红红的枣,又软又甜,凉粉里拌了细细的韭菜和蒜泥,吃起来爽口,够味。四个人边吃饭边看电视,胜娃觉得很满足。房子盖起了,儿子有了,媳妇会过光景,虽说有饥荒,有贷款,自己还年轻,慢慢挣慢慢还呗!村里好多人还不如自己呢,不是没儿子就是没房子。
“麦熟杏黄!”鸟儿整日在树上叫着,提醒人们麦子熟了,要赶紧收割。好多村里人已经不种地了,说雇人犁地、化肥、种子、功夫、账算下来,还赔钱呢,是不纳粮不纳税了,可那收入敌不住付出,一年买面吃也就几百块钱,何必费那劲跟地过不去?有喜欢种地的就要了好地去种,不好收的地就荒在了那里。胜娃从小伺弄庄稼,想不种了,又不舍得,全种,又嫌费劲,误下窑挣钱,就挑了近处一块平展展的地种,其余或让别人要去种,或扔那儿不管它。“五黄六月,龙口夺食”,麦子熟了不赶紧收,龙王爷一发怒下大雨,就会掉进地里沤烂,发芽。没有人愿意自己辛劳的成果付之东流,胜娃也和二妮准备着。今年的麦子倒不错,高高的秆,长长的穗,大大的麦粒,已经熟了一大半,金黄黄的,看得人心里挺高兴。胜娃决定先收这熟了的一半。俩人都是庄稼把式,不到一天,两亩麦子就被他们用镰刀割倒了,捆成一个个大捆,三轮车拉到打麦场上。第二天一早,摊开晾了会儿,在老丈人、丈母娘、小舅子的帮助下,胜娃开着三轮在前边辗,大家用木杈在后边翻,挑,来来回回,麦子辗好了。挑开上边的麦秸,垒成个麦秸垛,辗好的麦子扫到一堆儿,用簸箕、筛子簸过、筛过,个大饱满的麦子就一粒粒装进口袋,单等晒干后磨面享用了!今年麦子好,两亩地打了近千斤粮食,够吃半年了!
麦子收完了,孩子放暑假了,矿还没有开。这几天,有几家黑口子偷着开了,说是夜里背煤,问胜娃干不干。胜娃正等着挣钱呢,哪能不干?晚上十二点,胜娃和另两个人骑了摩托到矿上。矿在山里头,快到沟底了,有三轮辗开的窄窄小道。几个人把摩托藏到矿边的灌木丛里。老板开着QQ车远远地放哨,看有没有查矿的。胜娃他们倒很安心。只要老板跟着,怕什么?抓住有老板处理呢!三个人取开矿口的树枝杂草,下到矿里。矿很宽很深。老板不敢大干,只能放完炮,把炸开的煤装进袋子扛出去。三个人配合默契,一会儿已装满一大片袋子。扛出洞口,贩煤的三轮车刚到。这三轮能装三吨多煤,可现在查得紧,只敢装两吨多点儿,几个小时过去,三轮车的要求已达到。车主掏出手机跟老板联系了一下,说没有查矿的,让把矿口遮盖好,都可以回家了。虽有些提心吊胆,倒还平安无事,查矿的没出现。每晚,老板放哨,胜娃们干活,几天过去,胜娃挣了几百块钱,也适应了这样的干法,心又正常地跳了。仔细算下来,其实每吨煤老板才挣百八十块,比胜娃也只是多三四十,但总坐着没事干没钱花,老板也烦了,就冒了这个险。
有一天晚上,三轮车很晚才来,司机说昨晚送煤的时候被乡派出所发现了,一直开着车在后边追他,幸亏他路况熟把式好,七拐八弯把派出所扔到一边,三轮开到邻村的麦场里,躲到天亮才起身。可派出所那些家伙在拐弯处藏着,还是把他堵住了!连人带车扣到派出所,说不交一万别想走。他给姐夫打了电话,姐夫又给乡长同学打了电话,姐夫的乡长同学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这才把他放出来。不是姐夫的乡长同学,这次可真是倒大霉啦!本身就不挣啥钱,还得给煤管站交,再罚一下,谁受得了?不过这下关系通了倒不怕啦!还是多认些人好,多个朋友多条道嘛!是呢,多个朋友多条道,这不,老板也得朋友出面啦!下班后,三轮车在后边走,老板的QQ在前边探路,等了一会儿不见三轮来,老板觉得不对,车返回来,看见骑岖的山路上一辆破烂不堪的无牌桑塔纳正和三轮并驾齐驱,且有意抢占三轮的路面,逼它跳崖。老板的火爆脾气也是出了名的,一见这欺人的架势一下气冲丹田,血涌到了脑门,他一打方向,QQ“刷”一下停到了无牌普桑面前,吓得普桑司机紧踩刹车,才把车放稳,老板跳下车直冲普桑,问要干啥。三轮司机跑过来小声说这是查矿车。老板愣了一下。普桑上下来两个年轻的胖男人,说这是你的煤吧,企业办查矿呢,你到企业办说。老板掏出红河烟一人发了一支,问谁是头,好说好商量嘛!车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老头探头说到企业办再说吧!老板的媳妇哪见过这阵势?身子抖得筛糠一样,不放心老板也硬着头皮过来看,挤着笑脸给人家说好话,说亲戚家有事拉点儿煤做菜时烧呢,一点点煤就算了吧!牙齿抖得话也说不利索。几个人围着普桑说了半天好话,人家就是软硬不吃,给五百块钱都不行。说话间,派出所、企业办来了两辆车,二话不说,让把三轮车开回企业办。老板看看没有办法,就让司机把三轮开回去再说。查矿车押着三轮,老板的QQ跟在后面,到了企业办,老板让司机先去说,给五百了事。本来三轮出了矿,老板是不必再管的,可今晚刚出矿跟着老板,就出了这事,老板讲义气,就不能不管,不管抖出来自己干矿,不是更麻烦吗?司机半天出来说不行,人家要等主任发话呢!还说你知道咋回事吗?那普桑根本就不是查矿的!是主任的战友没事干专门抓干矿的联系主任捞黑钱呢!老板这下恍然大悟,原来人家串通一气,发现哪儿干矿哪儿拉煤就通知企业办,主任挣了钱,也能给他战友分钱,都有钱花嘛!但这样做也太卑鄙了吧?不过现在几个人都没说干矿只说拉煤回去烧呢。老板的媳妇这儿会不怕了,说我进去磨磨!老百姓烧煤也抓也罚款,就太不讲理了吧?最多给上五百块罚款!结果副主任不吃老板媳妇的那一套软磨硬泡,老板媳妇气鼓鼓地出来了。老板进去坐了一下看看不好说话就说回家吧,明天再说。天已经亮了,折腾了一晚上没挣钱还得贴钱!老板回家倒头便睡,中午起来给县公安局法制科一朋友打电话。朋友让找昨晚的副主任,他打电话。老板到了企业办,副主任正好在,态度倒挺热情挺诚恳,说没办法,公家事就这样,单自己啥不说忙照帮,可主任发话了,你就给上一千拉倒,以后好好照顾你干!看人家情真意切全为自己打算的样子,老板心也软了,算啦,算啦,就给人家一千吧!就顶几天白干啦!三轮总算要了出来。矿是暂时不能开了,人家正查得紧呢!胜娃的工作又告一段落了。
村边要修一条高速公路,好多房子要拆,好多地要毁,一些坟茔也得搬迁。胜娃爸的坟也得迁,正好在路边露着,既不雅观,又不安全。村里说每座坟迁移费两千。弟兄几个商量好,请了先生替父亲看坟地,看日子。搬迁那天天气挺好,自己一大家子,又请了村里人帮忙,下午四五点事情已经办完,父亲又重新入土为安了。算算账、工钱、先生钱、酒菜钱、烟钱,两千不够还欠了一百多!嫁到县城的二姐说那钱她出。村里人议论,说高速路有钱,人家干啥赔的钱都多,是咱自己不懂,村长们把钱贪污了!光坟茔搬迁,村里就多报上去好几个,还有些没主家的老坟,多给的钱还不是好过了村长们?村里人好说话,背后说人长短,见了面却亲如一家。议论归议论,该拆的照拆,该搬的照搬,都是听话的好人。只有那些有关系的、管事的,能多花些钱,一般人,不吃亏就行了,是没啥说道的。
胜娃想跟指挥部拉拉关系,到高速路干活挣点儿钱,一打听,高速路根本不用当地的东西,人家啥都有专门的工队包工包料,干活也用不上。
街上来了修路的,平添了许多人,一天到晚闹哄哄,倒是挺热闹,村里人有事没事出去看人家干活,议论一番。
村里几个能干的媳妇到县城的酒店打工了,说是管吃住能挣不少钱。二妮也想去,别的干不了,洗洗扫扫还不是拿手好戏吗?胜娃说你能跟人家比?那几个是啥货色?一个比一个坏,去当小姐啦!你干,你干得了吗?倒是,那几个女人在村里名声不好,跟哪个男人都能好,到酒店洗碟子抹碗每月挣五百辛苦钱她肯干?肯定真是当小姐啦!可既不年轻又不漂亮既没文化又没素质,到酒店当小姐谁稀罕呀!胜娃说熬煎你的,丑八怪,老汉还挑人呀,是个母的就行。俩人不由笑起来。干了没俩月,那几个女人也陆续回来了!说酒店生意不行,不用那么多服务员。村里人背后都用那种眼光看她们和她们的男人。那几个男人倒行,媳妇不在家,他们才自由呢!孩子打发到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姑姑姨姨家,他们串着门把饭就吃了,还顺便搞几个相好的,这下媳妇回来了,既不自由还得听啰嗦。没几天,建文的媳妇就去市里看病了,说是肚子疼得厉害,严重的妇科病。看,这下不疯了吧?钱没挣着还得了病!没出去的媳妇们幸灾乐祸,出去的几个也忐忑不安。宏祥开着新面包车从街上过去,背后大家议论一片,有胆大的就说:“宏祥开的是他媳妇呢!”众人哄然大笑。这宏祥,精精干干的小伙子,媳妇也白白净净,倒学会了用媳妇讹人花钱!前些天,开矿挣了点儿钱的辉利到他家刚闩上门,还没等宏祥的媳妇解开裤带,宏祥就从天而降,捣开了门,要辉利经公,辉利怕知道的人多丢人,就哀告说私了,最后谈成四万块钱。宏祥拿着钱买了面包跑出租,照样和媳妇甜甜蜜蜜。辉利媳妇到信用社取钱,才发现四万元不翼而飞,发了疯地跟辉利闹,辉利实在没法才说了实话。辉利媳妇气得喝了老鼠药,不是发现早抢救及时,差点儿就走了。辉利媳妇后来撵到宏祥家闹了一场,还是娘家叔伯弟媳呢,只能再不来往。都以为别人不知道呢,外边早都唱戏啦,宏祥和他媳妇还若无其事大摇二摆,真不嫌脸红。其实跑出租还不是白烧油吗?大矿都停着,没有一个外地打工的“流窜”,本地人有几个需要天天出门打车的?就这屁大的地方,就这几苗人,街上摆那么多出租车,有谁坐呀?好几个都改行了,说是邻近乡镇的国营大矿找关系就能插进去上班。村里王家跟矿长有老亲戚,三寡妇的二儿子就给安排到机电上了,活儿轻松,每月还能挣一千多近两千。胜娃也托了二妮的三舅,说不行也到大矿上班吧!咱干了多年了,下窑还不是好手?三舅家和那国营大矿挨着,也认识管生产的几个人。问了人家,人家说啥学校毕业?有文凭吗?三舅说就是村里人,庄稼户,吃苦的,哪有啥文凭呀?人家说现在上班不比以前,最起码要初中毕业,得考试呢,通过才能上。胜娃小学都没毕业,先就蔫巴了。听说邻村的几个年轻娃掏钱办了假初中毕业证,考了一下,都去上班了。胜娃想上班,却没那作假的胆,只好拉倒。
在家歇了一阵,老板的QQ车来找胜娃背煤了,不过现在老板改变了战术,干一晚上歇一晚下一晚又接着干。老板依旧开着QQ在远处放哨。一有风吹草动,手机打过来,胜娃们就钻在矿里大气不出地躲着。好在大多时候是不相干的人开车路过,并非查矿,大家虚惊一场后,就边唠叨边干活。干了没几天,一天晚上三轮车就要装满了,胜娃们刚把煤扛出窑口,就见几个人打着手电冲他们跑来,喊着“停下,停下!”查矿的来了!胜娃们扔了袋子就兔子一样地窜,有一个还是跑得慢,被人家弄住了!胜娃躲在远处高崖的大树后,听那些查矿的大声地喝问没跑掉的同伙“谁的矿”,“出了多少煤”,“老板呢”,就赶紧掏出手机,偷偷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很是惊讶,他一直在路上放哨,没车去矿上呀?老板让胜娃先躲着,等查矿的走了再回家。老板这时也不能露面,还不清楚哪个单位查矿呢,冒失地过去,人家要把他一起带走不更麻烦了吗?工人带走,老板还能想办法赎人。查矿的闹腾半天,连三轮带工人都弄回去了。胜娃看见工人开着三轮被两个人押着上路了,另几个人向另一条小路走去。噢,原来查矿的是从另外一条小路过来的,难怪老板一直放哨都没看见呢!第二天,老板打听清楚昨晚是地矿站查矿呢,就又找了他法制科的朋友。上班就是好,哪儿的人都认识。朋友和副站长关系好,打了电话,为难了半天,才说让老板带五千来赎人吧!站长昨晚发了话,连人带车起码罚一两万呢!五千已经最低了,不然实在没法向站长交待。朋友对老板说了副站长的意思。是呢,老板也清楚,要不是朋友的关系,罚款一两万不说,人家还会来找自己抓自己呢!唉,五千就五千吧,以后还要干呢!现在亏了以后挣嘛!老板问连襟借了几千,加上这几天挣的一点,总算把工人和三轮赎了回来。副站长说有人举报呢,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马上不能干了,得歇一阵。二妮埋怨胜娃,说干啥不行?老干矿又不能好好干,常常没钱花,胜娃笑笑,干啥呢?出门打工不习惯,做生意没本钱也不是那料,只有在家受死苦,下窑挣钱。这穷地方除了干矿啥没有还能干啥?再说,别人还不都一样吗?能干干不能干歇着,有钱花没钱赊账贷款,谁不该饥荒呀?挣了钱的有几个?有的还不如咱呢!慢慢过慢慢来嘛!咱就是各人靠自己呢,能过成这样已经不错了!胜娃很知足。
这阵儿好像又松了,好多矿都开始了!胜娃依旧去上班背煤。人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煤窑顶掉下一大块煤,胜娃躲避不及,一下砸到了脚上,痛得胜娃几乎休克,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胜娃抬上老板的QQ,送到村医院。医生说骨头断了一点儿,要打石膏。伤筋动骨一百天,胜娃天天输液,换药,好在老板把药费全包了,二妮天天来送饭。煤窑里干,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只要不伤及性命算是万幸了,好了照样干!二妮包了韭菜饺子,看着胜娃吃,告诉他北沟村的二水打死在窑里了!胜娃忙问咋回事,说是二水进煤窑收拾东西,结果漏电给电死了,家里人等了一晚上不回来,第二天才在窑里找见了!二水也就三十多岁四十不到,挺精明挺能干的一个人,有儿有女,房子也盖好了,光景过的不错,手里还有存款,虽然和胜娃交道不多,一条河里的人,倒是谁都知道谁,没想到二水这么短命,三十多岁就走了!过几天二妮告诉胜娃:二水是和水亮背煤砸死的!哪是收拾东西电打死的。当时怕政府知道出了事找麻烦,一直瞒着一直编瞎话,现在人埋了事处理完了才敢说呢!村里人都议论疯了,说二水和水亮合伙开了矿,俩人夜里偷着背煤,煤矿顶板不好,落下来砸死了二水。水亮没挣钱,还得殡埋人家,给人家出点儿钱,不然二水的哥不愿意,瞎胡闹。二水哥的阴损是有名的,谁能惹得起他呀?水亮也该着倒糟,只能吃这哑巴亏了!煤矿投资了几万不让干,这下又得出几万。人们议论了一阵就没事了,该干矿的还照干。干了没一个月,忽然形势紧了,到处查矿,扣三轮,还抓人。大大小小的矿主们如惊了的鸟,四处躲藏,挣了钱的到县城到市里住酒店,没挣钱的天天打游击,进东家出西家,这里借住一晚那里停上一宿,就是不敢在自家睡。可千万不敢让抓住呀!抓住不是判刑就是罚款。前河里的大阳前几年耍得不比谁大?矿开着,好车坐着,天天酒店饭馆,说跟谁谁关系好,不照样让县上抓去,说啥私挖滥采,破坏国家资源,给判了几年刑吗?东山的明朝,以前穷得叮当响,自打开了矿,房子盖起了,好车坐上了,毒也吸上了,天天和有钱人一起混,说话牛气哄哄,村里人都不敢惹,人家有钱有本事,交的全是能行的人,谁跟人家斗不是自讨苦吃吗?但市局突击行动,照样夜里从酒店把他抓走了,嘀哩嘟噜交待了一大串,谁谁干黑矿,谁谁挣了多少,给谁谁送礼了,弄得乡里撤换了一大批管矿的,干矿的更是个个提心吊胆,日日东躲西藏。抓明朝的人开口要了五十万,明朝的一个什么姨夫在县里啥单位当领导,暗地出了不少力,明朝那风骚的老婆又从上边找了什么人,花了二十万才把明朝给弄出来。这几年明朝挣的钱都吸毒了,几次犯了毒瘾差点儿把车开进沟里送了命,厉害的老婆押着戒了几回毒还是不管用,以为这次会不管他呢,倒出人意料。抓就抓吧,有钱人还掏不起几个钱?可这没钱的呢?乡里查,县里抓,市里也抓,以前是人们在家睡觉的时候晚上抓,现在大白天也抓。木凹村赵林仓在家正吃早饭呢,就给抓走了!到了党国才家,国才有事刚出去,不然也给弄走了,几步坡村牛管旺正好在家,也给带走了!消息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大大小小的矿主们更慌了,赶紧呼朋唤伴出去躲藏。挣钱没挣钱,都不敢让抓住,谁想掏这钱呀?消息灵通的说这次抓人乡里县里也不知道,是市里来抓的人,好像是以前干矿报上去的名单。没上名单的人暗里庆幸,上了名单的更慌了。直说千万要小心,不能叫抓住!矿主们各操各的心,一边躲一边探听消息。先是赵林仓老婆托了关系花了十万把人赎了回来。又听说牛管旺老婆不管啦,说坐牢顶挣钱呢,让坐着吧!也是的,牛管旺跟着窑就没挣钱呢,投资了几万,干不成,就承包给别人了,那人给了几万都给孩子娶媳妇花了,哪还有钱呀?要是三万两万,问亲戚朋友借,十几二十万,能找谁呀?只好让他判刑坐牢吧!矿主们躲了一半个月,听说牛管旺已给判了刑,判一年,就那人们也不敢松心,万一哪天再来抓人,当了替死鬼呢?抓不住那个抓这个,抓住就得花钱呢!大家依旧东躲西藏,只要不被抓住,慢慢风头过去就松了,照样能干。胜娃在家养伤,老板有时来看看他,村里年轻人天天过来打双抠。家里活儿二妮收拾得井井有条,胜娃啥心不操只安心养伤,心想咱是当不了矿长的,没那个胆,还是下窑受苦挣点儿钱保险!
秋
“热死老牛”的伏天总算过去了,长在田边地头的核桃也熟了,该打了。往年家里打核桃都是胜娃的事。核桃树都不太大,胜娃爬上树,找个粗壮结实的树干或靠或坐着,双手握住提前从山上砍来专门打核桃用的核桃竿,向核桃繁多的树枝使劲敲打,“噼哩啪啦”,核桃随着树叶一起落下来。看看好打的地方都打完了,个别几个够不着的也就随了它去留在树上。
核桃收回家,放在阴暗潮湿的地方捂着,捂到外边的一层青皮烂了,二妮戴上不打算再要的烂手套,就开始“化”核桃。她用一个木板把核桃划拉到跟前,蹲下身子,细心地一个个挨着敲打。核桃的青皮去掉了,核桃化完了,为了好看,干净的二妮又端来一大盆水,“哗啦哗啦”洗核桃。洗好的核桃晾在太阳地里,毒日头晒上几天核桃干了,才可以装袋收拾。打的核桃多了,有人上门收,就卖二三百块钱。今年胜娃脚受了伤,是没法上树打核桃了,还得找人打。二妮帮娘家拾了几天核桃,娘家的打完了,弟弟来帮她打。三棵不大的核桃树,一天就敲完了。今年核桃没有往年长得好,总共才打了五袋,化完了就两袋多点儿。倒是够吃了,又不指望卖钱。
核桃弄完,孩子也放完暑假开学了。有贷的那点儿钱和胜娃陆续下窑挣的钱,孩子上学的几百块钱不用操心了。
该种麦子了。胜娃想着自己脚受了伤,今年的麦子就不种了,以前打的麦子也吃不完呢!二妮说庄稼户人不种地干啥,那么好的地扔了可惜,多攒些粮食心里踏实。
快八月十五了,村里家家户户忙着烤月饼。二妮也买了花生米、冰糖、白糖、红糖,剥了一大碗核桃仁。她把几样东西搅在一起,用擀饺子皮的小擀面杖擀碎,拌匀,提了十斤面,五斤油,一斤鸡蛋,去街上的烤月饼摊。人家有专门烤月饼的炉子,月饼烤得又酥又脆,东西交给人家,你只管帮忙就行了。今年加工费是一斤面两块钱。二妮帮排在前边的人包月饼。人家的月饼馅里加了芝麻和蜂蜜,就更香甜一些。烤月饼的面可是相当讲究的,料配得不好,月饼就死面疙瘩一样干硬难吃。二妮看月饼摊的师傅把鸡蛋、油、面按比例搅拌好,加了温水慢慢和好,放一边醒着,也在心里记着师傅的路数,打算明年烤月饼自己试一次。等了两个小时,轮到二妮了。后边的人也帮着二妮包月饼。月饼倒是好包,馅不要放得太多,多了会撑破皮流出来,也不能太少,少了没味不好吃,要放得合适,放得均匀,包好,抻平,拍上木制的模子,压上花,放到烤炉里慢慢烘烤。这烤月饼的火候也是相当关键的,时间短,不熟;时间长,就烤焦了。师傅的手艺还不错,二妮的月饼烤得又好看又好吃。十斤面烤了不太大的月饼近百个,够孩子吃一阵了。胜娃笑二妮,说有买东西这些钱够买多少月饼了,还用费那劲去烤月饼?二妮说买的能好吃吗,还贵!知道娘家妈也烤月饼了,二妮还是拿了几个给妈尝,又给婆婆拿了几个。八月十五在村里也是重要的节日,十五要吃月饼,吃饺子,买水果献月神。
十五早起饭二妮做了烩菜,蒸了糖月饼。下午二妮买了羊肉,羊肉现在都一斤二十块了,可孩子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还嫌羊肉膻气,不好吃。二妮一边啰嗦孩子“吃得粗了”一边剁饺子馅。她把胡萝卜洗净擦成丝,羊肉切成小细条,配上生姜和大葱,几样搅到一起,放在案板上用刀来回剁。羊肉饺子蘸红红的辣椒酸酸的醋,吃起来就是香!胜娃吃了一大海碗,孩子们却不爱吃,煮了细面片蘸辣椒。晚上,月亮起来了,又大又圆,照得地上亮晃晃。胜娃搬了桌子放在院里,挑个儿大鲜艳的苹果、梨、桃、葡萄摆上,又挑了五个从商店里买来的夹心月饼。五样东西,五个五个地放在盘子里,摆在月亮下。胜娃对着空中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叫孩子们也出来磕头,孩子们笑着躲了,不肯磕,二妮说胜娃现在谁还讲究这个?看你又摆水果又磕头,不嫌麻烦,有啥意思嘛!
该收秋了,玉米得掰回来,老丈人家的土豆、萝卜得帮着从地里刨回来。这几年下窑挣钱,种的少了,土豆、萝卜家常菜吃的多,自己帮着干,从老丈人家拿的时候就有理一些胆壮一些。胜娃的脚不咋碍事了想试着干活,二妮却不让干让他好好养着。倒也是,现在都是种一点儿地,几天就收完了,谁还值得用他呀,还嫌麻烦呢!二妮先帮娘家剜土豆,接着掰玉米,再去刨萝卜。今年秋也不错,老丈人家土豆、萝卜都是大丰收,胜娃门边地里的一点儿玉米除了暑假给孩子煮了嫩穗,剩下的还装了两袋。二妮把金黄的玉米晾在门口晒,说晒干了用棍子敲敲,胜娃说一点儿还用费那劲?晚上看电视说着话不就剥完啦!胜娃脚伤了不大利索,手剥玉米可是一点儿事不误,快得很。三四个晚上,两个人看着电视说说笑笑就把两袋玉米剥完了,这下孩子们想吃玉米花一爆就成了!
收秋打夏,是庄稼人跟土地的两件大事,在村里,以前收麦子掰玉米那是全家总动员,老少全出动,虽忙碌却热闹有趣,是一年里庄稼户人的聚会、狂欢,现在,都各自找门路挣钱了,不再把地当一回事,都只种了一点儿地,不慌不忙毫不费力就收拾完了,收秋打夏这样隆重繁忙的事情也就逐渐成了老皇历,一天天淡出人们的日子。
天气一天天凉了,对面山上的绿叶变成了火红色,又渐渐枯黄,街边杨树上的叶子也一片片慢慢往下落。马上就要入冬了,冬天可是最冷的,冻得厉害,虽说有平时攒了一点儿煤,还是得再上山拾一些柴回来。胜娃是个勤快人,院里墙根已垒了几堆柴火,可冬天冷烧火用的柴多,胜娃和二妮吃过早饭就上山拾柴了。多少年没有拾柴了,还是小时候上学给学校拾柴,再有就是腊月里给过年拾打火把用的柴,这几年大小矿开着,烧煤就不算个事,没想到矿停了,还得再上山拾柴烧。柴倒是好拾,满山都是,粗细长短都有,啥木材也有,有老了干了自己掉下来的,有已经枯死勉强连在树上的。俩人说说笑笑,很快拾好了两大捆。胜娃扛了多的一捆,留下小的给二妮。拾柴也美着呢!胜娃和二妮把拾柴当成了一种锻炼。在家没活儿干,闲着也是闲着,到山上拾柴,山上空气好,人心情也好,活也干了,身体也捎带着锻炼了。就是的,这一阵天气好,俩人天天上山拾柴,不觉得累,倒觉得浑身是劲呢!看,干的精神坐的痨,人就是要干呢,不干活就要生病啦!两口子发着感慨,交换心得。柴拾的可不少,一冬天烧柴都够用了,连明年的也够烧半年啦!胜娃和二妮喜滋滋的。总算没闲着,干了一件大事呢!
冬
冬天来的迅速猛烈叫人猝不及防,刮了一夜大风,山灰了,树秃了。街头巷尾少了人们的踪迹和说笑声,变得冷清、沉寂。胜娃和二妮也躲在家里看电视。这球天气还没咋就成了冬天啦,冻得厉害。二妮坐在铁炉边,给孩子纳鞋底。二妮是会做针线的,纳鞋垫、做布鞋、织毛衣、裁衣服,她都行,就是现在都不稀罕费那劲都买着穿了,她才不做。这冬天里没事干,就又思摸着给孩子做开布鞋了,布鞋护脚呢,夏天穿上不出脚汗,凉凉快快可舒服呢,二妮就是准备做好了明年夏天让孩子穿的。胜娃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身上盖了个薄被子边看边给二妮学说电视内容。外边下雨了!一会儿又下起了大雪。天黑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鹅毛大雪争先恐后地从天上掉下来,地上很快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雪下了两天总算停了。太阳露了一下脸,天又阴沉沉的了。三四寸的雪,这样的天气,真是冷得呵气成冰,村里人也不来串门了,都躲在家里看电视。胜娃闷得慌,就到紧挨着的芦坡村跟红家串门。跟红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在喝酒,一会儿划拳,一会儿猜数,一会儿比大小,一会掷点子。胜娃平时是不大喝酒的,可几个人非要跟他干,就舍命陪君子了。眼看村里秀彦越喝越多,舌头都伸不直了,说话含含糊糊,咕哩咕噜,却还是一个劲儿地要和跟红比酒量。他瞪着喝红的双眼,对着跟红大声吼:“你知道我是谁吗?老子!老子是贾秀彦!想跟老子比酒量?来,喝!”说着,倒了一大玻璃杯酒,“咕嘟咕嘟”灌了下去。秀彦这人能说会道,就是有个毛病,爱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胡说八道撒疯惹事,为喝酒,挨过别人的揍、丢了几辆摩托、开车出过几次事、用刀砍过一次人,每次喝酒出事,都说再不喝了,可一到了酒场,就好像大脑缺弦管不了自己又喝开了,不说十喝十醉起码十喝九醉。秀彦的媳妇有文化,先还柔声细语摆事实讲道理,要秀彦认识喝酒的危害,彻底戒酒,可秀彦的一次次赌咒发誓都是空话,媳妇气得就吵他骂他和他打架甚至要离婚,但每次又相信了秀彦要改再不喝酒的话。就是的,喝酒有啥好?醉了惹是生非丢人败兴,还时时让家里人提心吊胆,胜娃姑家表弟就是为喝酒送了命。表弟刚三十出头,精精干干,爱热闹,没事就和一些年轻人在家喝酒打牌,前年冬天,邻村几个年轻娃来家里串门,表弟到村里的小卖部搬了一箱白酒,几个人喝得天昏地暗。有人挑头说进城去洗澡吧,晕晕乎乎的表弟就开了他的面的。酒精把几个人的脑袋烧坏了,光想着进城洗澡找小姐高兴了,只嫌车子开得慢,一个劲催着让表弟再快点儿。车其实已经够快了。表弟也是耍他的二杆子劲,在几个人的催促下,昏头胀脑就开得更快了,就要拐弯下坡了,他却照直了开,车一下顶到了公路边高高的石头上。表弟当时就送了命,其他几个伤的伤、昏的昏。表弟走了,留下了一对儿年幼的儿子和可怜的媳妇。媳妇现在还是一个人受苦受罪拉扯着孩子。胜娃每次见了表弟媳妇和没爹的孩子,都不由得掉泪。秀彦这球娃咋就不接受教训呢?一个酒不喝还不行吗?又不是馍馍饭,不吃要饿死人!唉,这秀彦也是,有儿有女,媳妇又精干好看有文化,咋就不知道好好过呢?看喝酒丢东西、打架、修车花的钱,都够买辆十几万的好车了,胜娃打算劝劝秀彦别喝了,回家歇歇。秀彦却红着眼珠子,拳头攥得咯吧咯吧响,向胜娃比划着:“知道这是啥吗?赶紧给老子滚!小心一拳打死你!”好心当成驴肝肺,胜娃气得很。可是想想他秀彦总是喝了酒,就咽咽唾沫不理他。跟红这人脾气好,秀彦说啥,他都像没听见,一个劲地哄他。秀彦媳妇不知听谁说自家男人在这里喝酒,裹了围巾走进来,好说歹说才算把秀彦带走了。胜娃回到家,二妮说喇叭里通知领钱啦,取暖费,每口人一百多。二妮要现在去领,胜娃说天这么冷,明天去也不迟,二妮就没去。第二天早上,二妮领钱回来却吊着个脸,进门就吵胜娃:“你个活死人,要你有啥用!”胜娃大早起就挨了媳妇要死要活的骂,一下火了,使劲踢了二妮一脚:“你再骂!”二妮一家四口的取暖费被公公领了去,本就憋了一肚子气,没想到胜娃不替她说话竟然还敢打她!二妮气得厉害,一边嘴里骂着,一边向胜娃扑过去。俩人平时几乎是不打架的,至多吵吵嘴就算了,可胜娃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早上起来就心烦得很,本来说到卖水的锁焕家挑几回水,也懒得去,谁知媳妇进门就吵他骂他!二妮平时对胜娃爸妈偏了老大不管自己本就有气,现在不打招呼又从大队领了自家的取暖费,二妮更是恨胜娃爸妈,连带一起恨胜娃。胜娃先还不忍心打二妮,见二妮疯了一样扑过来,还是要死要活地骂着,就不由气得扇了二妮几巴掌。自己就够受气了,胜娃却还打自己!二妮更恨胜娃了!她不顾一切地撕扯他,咒骂着。胜娃一把把她搡到床上,气冲冲地出去了。没了吵闹的对象,二妮一下泄了气。想到跟了胜娃后吃的苦受的累,想到胜娃爸妈平时对自己家的刻薄勒索,想到一直本本分分跟着胜娃,想到胜娃刚才对自己的打骂,二妮一下伤心、悲愤了!算啦算啦不过啦!二妮坐了客车到乡法院离婚。一个戴眼镜的老头问了二妮的村子、家庭、姓名等,又详细问了一遍打架经过,婚后情况,听说二妮和胜娃没有结婚证,就说这是非法同居,真要不过了,解除同居关系就行了。他问二妮真不过了真要离?想到离婚后孩子或跟爸或跟妈都不会有完整的家,二妮犹豫了一下,可是想到胜娃家人、胜娃刚才的打骂,就又下了决心。她坚定地说不过了。那老头问她有起诉状没有?二妮哪懂这些,老头就替她写了一份起诉状,要了十五块钱,让她拿到街上的打字行打好复印。弄好了,老板告诉她要二十块钱。打了一页纸,复印了两份,就要这么贵!二妮有点儿气愤。这些人,就知道挣钱,啥钱也挣,离婚的就够可怜了,还要这么多钱,不是宰人吗?!还有那死老头,说的那么好听,写了几行字,也是要钱的,还要十五块!这些不要脸的东西,就知道挣钱!二妮有些心疼钱,挣个钱多不容易呀,离个婚还这儿那儿的要钱!算了吧,不离了,可是掏了两样钱了,又回去吗?看吧,要是法院再要钱,这婚就不离了,自己平时省吃俭用啥都不舍得买,倒要为离个婚花这么多钱吗?那可不行!二妮拿了打印好的起诉状到法院,一个戴眼镜五大三粗的胖男人在老头的办公桌前站定,居高临下地问老头二妮的情况。老头谦恭地详细回答。胖男人了解了一阵,回头用威严的官腔对二妮说:“先交五百块手续费,交了再说,马上交!”哼,就知道要钱,二妮折腾了半天,火气早消了大半,本想既到了法院既花了这三十五元,就再不要花钱用离婚来吓唬胜娃和他的家人,哪知道胖男人一开口就让先交五百,有孩子了,又不是不过了,谁还一直给你交钱,还要这么多,哼,五百块,五百块够买多少东西啦,算啦,算啦,离啥婚呀,不离啦!二妮怕老头和胖男人骂她啰嗦不利索,就编了瞎话,说婚是肯定要离的,自己今天带的钱不够,明早一定把钱带够来办手续!胖男人看二妮话说得干脆利索,就挥挥手说那就明天吧,等你来!二妮松了口气。婚是不离了,可也不能现在回家去,得让胜娃那狗东西也好好在家生生气,不能回娘家,爸妈知道了也会跟着生气。二妮到姨家去。第三天,胜娃就骑着摩托来接她了!对胜娃家人的恨,对胜娃的怨,一见胜娃,立刻都从二妮的心里飞了去,只剩了高兴和窃喜。二妮的腿被胜娃踢肿了,青紫着,胜娃的脸也被二妮挠出了几条淡淡的血印。二妮瞥了一眼,有些脸红,又有些心疼,姨和姨夫劝二妮不要跟婆家人计较,说都是老人了还能活几天?钱就给他们花吧,只要胜娃对她好,俩人合得来就比啥都强。二妮的火早下去了,低了头不吭声。胜娃说都是自己脾气不好,以后不会再打架了。俩人坐着摩托回家,又和好如初了。
山里的冬天是很冷的,雪一化,就更冷了。这样的冬天,矿不开就在家待着吧,省得挣那点儿钱担心,受罪。这阵子二妮已做了好几双布鞋,又忙着纳鞋垫呢!胜娃看看电视里没啥好连续剧,就到村里斗和家串门。斗和告诉他,前河村的拾满死了,上吊死的!胜娃一下呆住了!不可能吧?拾满这人三十多岁四十不到,高高大大,嘻嘻哈哈,成天一副笑菩萨样,有啥想不开,会自杀上吊呢?!斗和说,拾满这几年一直贩铁矿石,前几天给邻县拉了两车,人家利利索索把账结了,又拉了两车去,人家却说前边的矿石不合格,就连矿石带车给扣下了。拾满回来,他当领导的表叔已和对方协商好,结了账放了车,可是拾满第二天却在自己家里上吊自杀了!其实也没啥大不了,再说表叔已帮他摆平了事情,谁能想到这拾满就想不开上了吊呢?胜娃和拾满是认识的,光知道人家一天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咋咋呼呼,任何时候都是笑容满面,可真是没想到拾满也会想不开也会走了绝路!唉,人呀,说结实也结实,说脆弱也脆弱,活生生的一个大男人,就这么一下子说没就没了!胜娃说给二妮,二妮也是震惊,迷惑,还当男人呢,连女人都不如,要是我,埋都不埋他,拉出去给狗啃!胜娃笑笑,是呢,男人就是养家糊口,说不活就不活了,孩子丢给谁呀?一个女人家咋能把孩子拉扯大嘛,咱可不会作那傻事,只要活着,总有口饭吃,总是一家人嘛!
雪快化完了,脚底下就要干净了。又是一连几天的大雾。早上起来,雾都到门前了,到处灰蒙蒙一片,啥也看不见。咳,就这样全都消失了才好,啥都不用干。人活着多遭罪呀!养老的管小的,一辈子不得安生!妈病了,咳得厉害,胜娃得借钱给妈看病呢!幸好有哥哥姐姐们,要是光胜娃一个人,胜娃可就要熬煎死啦,村里还是好,老人病了,儿子们摊钱看,女儿们管伺候。这几天,城里的二姐又花钱又伺候,胜娃兄弟几个也得赶紧摊钱给妈看病呢!现在有了合作医疗,看病还能报销,花费可是少多了!就这,妈住村医院输了一月液,也花了五六千呢!兄弟几个都没钱,借着赊着,妈的病总算见轻了,当妈的知道孩子没钱,就说自己已经好了,不肯再去医院。冬天就是这样,咳嗽感冒是常事,哪家医院不是这号病人?妈在家养着,病慢慢好了。二妮这几天也是不舒服,身子烫烫的,脸红红的。胜娃让她到医院看看,她说一个感冒有啥了不起?抗几天就过去了,每天该干啥干啥,啥事不误,晚上钻进被窝里,才难受地呻吟几声。胜娃给她买了感冒药,她喝了后捂着被子睡了一天,病倒好了!村里人就是结实呢!
快进腊月了,天越来越冷。早上起来,窗玻璃上冻的窗花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外面。随着炉火的捅开,加温,做饭,太阳的出现,到中午,玻璃上的窗花才慢慢化了,变成水顺着窗台流下来。二妮在窗台上放了一层废布。晚上布子冻得硬邦邦,中午就湿漉漉,得不时拿到外边拧干。二妮是个干净人,天天洗菜、做饭、洗碗、收拾家,出来进去,脸冻得皱巴巴,手上也红彤彤,满是口子,不小心一碰,疼得很。吃完饭收拾完,二妮端了一盆热水把手用香皂仔细洗了一遍,抹了一层手油,坐在炉边慢慢烤,炉火热乎乎的,手烤上去很舒服,却又痒得难受。咳,这死天气,手都给冻啦!天冷了衣服能多穿,手要干活做这做那却没法照护呀!慢慢养慢慢好吧,哪年冬天不是这样。二妮拿着鞋垫到邻居家串门。邻居媳妇的手冻得更厉害,手指肚上裂了好几个长长的大口子,像嘴一样地张着。俩人互相看着对方的手,说笑了一阵,衣服都裹得严严实实,一个个像狗熊,笨拙又可爱,可是手嘛,就只能让它受屈啦!谁让它露在外边呢,天生要干活受苦嘛!胜娃和邻居跟着串门打双抠,天黑吃饭才回来。这死胜娃这一阵打双抠打迷啦,吃过饭就出去打双抠,天黑了也照样出去打到半夜才回来。二妮晚上一个人起先是害怕的,慢慢就也习惯了。就是的,有啥好怕?咱一没钱二没值钱的东西,谁还来偷来抢呀!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放在院畔用铁链子锁着的三轮车却不见了!三轮是去年刚买的,八九千呢,一直放着都没事,谁知道说丢一下就给丢了!胜娃骑了摩托到处找,哪里还能找得到!这贼真他妈的能,胜娃半夜打牌回来三轮还在,后半夜一点儿动静没有就把车偷走了!二妮说报案吧,让派出所找。胜娃想想派出所没熟人,报案车找不到还得管吃管喝的贴钱,就说不报案啦咱自己慢慢找。小舅子,连襟们也骑了摩托帮忙找。几天过去了,哪里有三轮的影子!倒是听说派出所抓了几个贼,有本地的也有外来打工瞎胡跑的“流窜”,几个三轮车里却没有胜娃的那辆,算啦,自认倒霉吧!人家没偷你能咋?矿停着,种地的还能吃饱肚子,没粮没钱的狗东西就偷人啦!胜娃的三轮丢了,算是给村里人敲了警钟,这下都小心谨慎了,把家当看得死死的,生怕有一点闪失,让贼们得了手,好过了。就是的,谁想把自己的东西给人呀,何况让贼偷走还不承情,二妮气得很,天天骂那个不要脸的贼,咒他(他们)不得好死,早死。胜娃也心疼,却又只能劝慰二妮:破财消灾呢,别生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赶明年咱又买个更大的三轮车!可是矿停着,去哪里挣钱呀?好在二妮已提前给孩子买了过年穿的新衣服,倒不用操这心,为这熬煎。
腊月里,下了一场雪,天更冷了。人们都穿得厚厚的,缩在家里看电视。孩子们放寒假了,电视成了他们的,完全由他们遥控。胜娃生气又无奈。二妮说孩子天天在学校念书,放假也就几天,让娃们看吧,是放松呢!也是,孩子天天念书念书,也苦着呢!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二妮买了糖瓜。现在啥都简单了,以前妈总是提前蒸好献给灶王爷爷的层层馍,二十三一早摆在灶案前,喃喃祷告,要灶王爷上天给老天爷多说自家的好,保佑自家平安,富足,天天吃饱吃好。二妮这几年也跟着别人学,二十三的献馍也不蒸不献了,光买了糖瓜,糖瓜也不给灶王爷献了,好过了孩子们的嘴巴。小时候,多盼望过年呀!一进腊月,村里就有了年的气息,大人孩子,脸上都是莫名的兴奋,虽忙碌,却快乐。胜娃们放了假,就跟在大人后头屁颠屁颠地忙,总是有忙不完的活。有时候大人嫌碍事不利索,就打发他们上山拾过年打火把用的柴,胜娃和一伙小孩们跟着,玩着拾着,几天就拾了几大捆。三十那天,跟着爸和哥哥在院子里挨门贴对联。天冷,要趁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把对联贴好,不然冻了就粘不住了!对联贴好,爸和哥哥在院子里栽火把。他们把干的粗的好烧的柴一根根架起来,又在里边填了麦秸,小树枝,周围和上头插了柏树枝,等夜里起来接神,就可以点火把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妈找了几个一分二分的硬币包在饺子里。饺子包好了,胜娃搂着新衣服在被窝里睡着了。半夜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由远到近地响起来,胜娃一下惊醒了。兴奋的穿着新衣服,跟着爸和哥哥点火把,接神主。爸端着妈蒸的“枣山”`“猪头”依次给各路神仙献过,放了鞭炮,点起了火把。柏树枝“啪啪”地响,火越烧越旺。爸把“猪头”放到火堆前烤,一会儿“猪头”烤好了,爸给大家分。胜娃通常是吃耳朵的,吃耳朵听话嘛!妈给姊妹几个分了糖块儿和瓜子,几个孩子就疯跑着到处串门找同伴比衣服比吃食了!快吃饭了,妈把五个饺子端到灶案前给灶王爷献过,一家人才开始享用。有人吃出了饺子里的硬币,大家就说今年挣大钱,有钱花!吃过饺子,爸给每个孩子发上一些压岁钱,就又开心地去疯了!初一疯了一天,初二三随大人走亲戚,很快过了十五,又开学了!胜娃和同伴们一样,被过年的喜悦笼罩着,意犹未尽地去念书,心里期盼着日子快快过去,好早早过年。现在倒好,过年没一点儿意思,啥都是现成的,买回来就行。村里二十七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到时买些猪肉、羊肉、鞭炮,就等着过年吧。
二十七,二妮的妈给二妮拿来了几斤猪肉,又丢下了三百块钱,二妮其实也省吃俭用攒了一些钱。只是不想让胜娃知道,要等关键时刻才拿出来用呢!俩人去街上买东西。天阴冷阴冷的,人们都冻得低头缩背,可最后一个集,人还是很多。今年人没钱,东西倒比以前贵。人们讨价还价,购买自家的必需品。二妮和胜娃买了二斤羊肉、一些鞭炮、几副对联,冻得不行,就回家了。平时和过年一个样,好吃好穿,还非要过年买一堆东西攒着用吗?多会儿矿开了有了钱多会儿再买再吃再穿吧!
二十八,二妮蒸了枣花馍。二十九,二妮剁了饺子馅。三十,胜娃和孩子贴了对联。二妮说栽个火把,孩子说现在谁还弄这个?胜娃也懒得费那劲。晚上吃过饺子,一家人围着电视看联欢晚会。二妮拿出去年过年给胜娃和自己买的衣服。都没穿几次,还新崭崭的呢!晚会结束了,俩人收拾好去睡觉,孩子依旧盯着电视看。正睡得香,猛然听见鞭炮响,呀,快要八点啦!红红的太阳刚出来,天亮亮的,两口子心里也暖暖的。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该吃饺子了,大年初一啦!又是新的一年来到了。
武慧玲:1977年生,山西临汾乡宁人。做过教师、文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临汾市首届签约作家。小说散见于《山西文学》《黄河》《平阳文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