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16-01-23 18:36王丽艳
阳光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哥奶奶母亲

母亲叫冯玉兰,1956年生于内蒙古东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

母亲没有上过学,打小就是一个放牛娃,长大后结婚、生子、持家、春耕、秋收、风里雨里,一辈子面朝黑土背朝天,受尽了艰辛,饱尝了磨难。

幼年父母双亡,中年丧夫,晚年背井离乡。母亲的一生没有波澜壮阔的故事,但她却用自立、坚韧和智慧,活出了自己的色彩。

六十年来,她用瘦弱的肩膀担起了一个平凡女人不平凡的责任,她用单薄的身躯书写了一个北方女人平素的一生,她用最最简单的信念塑造了一个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她,让我们懂得了明明白白、踏踏实实、坦坦荡荡的活着,是一个人一生最简单最真实的信念。

母亲命苦,两岁没妈,三岁没爹,没有兄弟姐妹,自幼跟着二叔长大。

因为穷,二叔的五个孩子都没有上学,母亲从七岁起就跟随二叔当起了放牛娃儿。

学校对母亲来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听见和自己同龄的孩子朗朗的读书声和欢笑声,看见他们在操场上自由自在跑动跳跃的身影,母亲心里曾经那么酸涩。每每赶着牛路过学校的大门时,她的心底会泛起莫名的落寞,会偷偷地抹掉眼泪。

如果自己的爹妈在世,母亲或许还有希望上学。可是……

“玉兰,别干了。洗洗手,赶紧洗洗吃饭了。”

“啊,知道了,我把这点儿牛草铡完再吃饭。”

每当二叔喊母亲吃饭时,母亲都会心怀感恩。

母亲根本记不清亲生父母的模样,只知道是二叔收养了自己。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能让她吃饱穿暖,能给她一个遮风避雨的窝窝,母亲感觉自己比起那些流浪的孩子已经很幸福了。

能够明明白白的活着,母亲已经很知足。所以,不管多么向往学校,她从来没有任何怨言,她知道这就是她的命。

母亲拼命地在二叔家干活,比哥哥妹妹们都勤快,就为了报答二叔的养育之恩。

放牛的日子太无聊,母亲十岁就学会了抽旱烟。

内蒙古的天气干燥而寒冷,四级以上的风就像家常便饭。抽一袋旱烟,可以暖暖身子,提提神儿。放牛时,母亲除了和牛唠唠嗑儿,抽上一袋旱烟,是唯一可以解闷儿的事儿了。

母亲手中的那杆旱烟袋,陪着她走过了半生,像是一个朝夕相伴的亲人和朋友。掏出旱烟袋,点一袋旱烟,母亲的动作亲切而熟练。吸吐之间,点亮了四季,燃烧了苦闷,青春在烟火中萦绕,岁月在指缝间穿行。母亲看着自己吐出又随风飘散而去的烟雾,就像看见自己的人生和未来。

在寒冷的草原边界,她把生命的苦涩和辛酸都吐在没有痕迹的烟火里,个中滋味,是儿女和亲人都无法体会的。

儿大当婚,女大当嫁。

母亲长到十八岁时,二叔做主给母亲订了一门婚事。母亲不知道要嫁的这个男人的家境和人品,只是按照二叔的意愿应允了。

母亲只有一个想法,早点儿嫁出去,给二叔一家人减轻负担。

时逢“文革”中“批林批孔”的年月。

父亲的家庭是落魄的地主家,刚刚被批斗完,还被村委会没收了除口粮田之外的所有的土地。爷爷家九个孩子,父亲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五个妹妹,母亲嫁过去时,小姑只有七岁。

十八岁的母亲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从来没有父母的疼爱,没有亲兄弟姐妹的呵护,自己刚懂事时就开始学着照顾别人,所以性格坚强而自立。

虽然年纪尚小,但她知道为人妻该做的一切。作为一家的“大嫂”,白天干地里的农活她是主要劳力,在家屋里屋外养猪喂鸡她是多面手,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她是“半个娘”。

每天睁开眼睛,起身就开始操持家务,就连做梦都在不停的干活,生病了都很少吃药,只要能站起来,就会不停地干自己必须干的活儿。一天到晚奔波劳碌,一年四季从不停歇。一年到头儿也不能好好的休息几天。

父母是典型的“包办婚姻”。我不知道母亲的婚姻是不是幸福的,但知道母亲却是异常劳累的。

那个年代,也许父母都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因为成了家生活在了一起,命运就交织在了一起,一辈子不弃不离,幸福也好悲伤也好,只能放在自己心里,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在这样的婚姻里,除了孩子们的成长能给母亲带来快乐,母亲似乎没有别的什么奢望和追求。

贫穷和压力让母亲跟父亲很少有交流,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维系这个家庭上,尽力给孩子们创造好点儿的生活环境,是他们唯一的追求和目标。

在那个没有色彩的年代,母亲那一辈人,忧虑多于快乐。能吃饱吃好就是美味;能有一件带着补丁的衣服抵御草原寒冷的风就是温暖;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家就是幸福。

在那个没有色彩的年代,遇到一个人结合了,命中注定就是一辈子。携手了,不管快乐或是悲伤,不管辛酸还是温暖,都别无选择。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村女人,谁也不可能跳出既定的命运,只能沿着约定俗成的命理,延展一份不可预知终点的宿命。

在内蒙古辽阔高远的蓝天下,在那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母亲普通得像是一棵芒草,顽强地生长在平凡世界里,她用自己一辈子的勤劳和朴素,在平凡的生活里留下了许多感人的故事,就像天空中变幻的云朵,让人回味无穷。

渐渐的,母亲成为了这个大家庭的“主心骨”,从容地面对着桩桩件件的困难,她用瘦削的肩膀撑起了一个负担累累的家。

面对着八个要吃饭、要穿衣、要上学的弟弟和妹妹,年轻的母亲俨然就像个“小妈妈”,她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着一家老小。

母亲从来也没有胖过,一辈子都是四十五公斤的体重。

家里最苦最累的活,她总是争着去干,家里好吃的东西,她总是想着别人,从来不舍得先吃一口。街坊邻居谁家有事儿,她比干自己家的事儿还尽心,从不计报酬。母亲总是家里第一个醒来,最晚一个睡觉的人。

几十年来,母亲一直坚持着勤劳简朴的做人、做事和持家的习惯。

后来,小叔、小姑们相继长大后结婚成家,父亲、母亲必须要从奶奶家搬出来单过。除了三千元外债和一口破旧的铁锅,他们净身出户,但母亲却执意要带着七十多岁眼盲的太奶奶。

太奶奶是家里活着的“牌位儿”,早已失去了劳动的能力,除了有一张能吃饭和终日叫疼的嘴,太奶奶并不受家里人的爱戴。

母亲带着太奶奶有她的理由,母亲照顾老人有经验,让别人照顾太奶奶,母亲不放心。两岁没有了娘,母亲平日里最爱和太奶奶唠嗑儿,有什么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儿,母亲都会去和太奶奶倾诉。

在别人眼里,太奶奶也许是负担。但是,在母亲的眼里,太奶奶是精神支柱,母亲甚至把太奶奶视作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来供养。

每每父母亲去田间劳作,都会把年幼的我和弟弟交给太奶奶。太奶奶虽然眼盲,但照顾我们却有自己的办法。她在腰间拴根布绳儿,另一端捆上我们的小腿儿。这样我们可以在土炕上安全地爬来爬去,渴了饿了,邻居们会帮忙弄点儿吃的喝的。母亲感恩于太奶奶对孩子们的照看,更感恩于太奶奶教给她很多做人的道理,对从小没有母爱的母亲来说,太奶奶是她的精神依靠。

母亲总会把家里最好吃的留给太奶奶,太奶奶当然不舍得吃,总会把一块点心、一块糖块儿偷偷地留给我们。

有一次,亲戚来看太奶奶,拿了一瓶桃罐头,调皮的哥哥和弟弟趁母亲不在家偷吃了。母亲发现后,第一次对哥哥和弟弟大发雷霆,还用柳条抽了他们两个,然后让他们两个跪在堂屋里认错。

看着哥哥和弟弟跪在地上哭泣,我心里难过极了,非常不理解母亲,因为一点儿小事儿为什么要发这么大脾气。

晚上,太奶奶把哥哥和弟弟搂在怀里,心疼地拉着他们的小手说:“不要怨埋怨你们的母亲,你们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打在你们身上,疼在她的心里。你妈从小没有父母,想孝顺老人都没有个机会。你妈对我是真的好啊,跟她过这几年,是我这个老太太一辈子最享福的几年。她打你们,是想让你们明白孝是做人的根本啊,是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事。”

话语间,泪水已从太奶奶的盲眼中流出。

太奶奶没文化,却用简单的几句话让我们明白了母亲骨子里的亲情之重,明白了一个人活着最根本的就是孝道。

母亲陪伴太奶奶度过十一年,期间,不管是太奶奶感冒发烧还是骨折住院,母亲都悉心地伺候着。太奶奶眼睛看不见,每顿吃饭时母亲就用勺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喂她。太奶奶喜欢用旱烟袋抽旱烟,母亲就把烟袋锅点好,把烟嘴儿放进她的嘴里。太奶奶睡眠不好,母亲就一整夜一整夜地陪她聊天儿。家里有好吃的好喝的,太奶奶肯定是吃第一口。不管母亲干活多忙多累,在母亲的脸上和行动上都没有一点儿埋怨或者不耐烦。

太奶奶总是喜欢拉着母亲的手,说与母亲一起过的这么多年,是她人生最享受的日子,她从来没有想过能活到八十三岁,她非常感谢母亲为她做的一切,让她这个瞎老太太的晚年这么幸福。

母亲总是笑着说:“谁都有老的时候,能照顾您,让孩子们也懂得对老人好,将来自己也会享福的。”

母亲坚持着这样一个简单的信念,把太奶奶伺候离世后,又伺候生病的爷爷和奶奶,直到他们也相继离世。

母亲是家族中最受尊重的一位女性,更是全村最孝顺的好媳妇。母亲不离不弃伺候十多年盲眼太奶奶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也被十里八村传为佳话。

母亲没有上过学,但她心中却装满大爱。她从来不给我们讲什么关于“孝”的大道理,却用点滴行动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教育着我们,让我们从小就将“孝”字深深地刻在了心底,这美德影响了我们一生。

八十年代的内蒙古农村,每个家庭除了种地卖粮换钱,根本没有其他的经济收入。

很多孩子因为家里穷,早早的就辍学寻找赚钱生存的门路。读书,对于很多父母和孩子来说,是希望,也是负担。村里好多孩子都不上学了,在家帮父母干活或外出打工,家里盖上几间大瓦房,宽敞气派。

我们兄妹四人渐渐的长大,陆续都上了学,家里一年种地的收入根本不够四个孩子的学费。

虽然母亲没有读过书,但她对于读书的理解,到现在都让我叹服。永远不会忘记父母因为我们兄妹上学问题发生的激烈争执。

父亲说,这些年钱也没少赚,但最后还是外债累累,要不孩子们别上学了,都下来帮帮家里吧,咱又不比别人家差,人家能盖好房子,咱也能。

但母亲坚决反对,房子好坏都无所谓,一定要让孩子们念书,他们能不能考上学,是他们自己的本事,但是决不能因为父母没有能力让他们上不起学。

每每听到父母吵架,我们吓得不敢进屋,我们害怕他们犀利的言语,更害怕他们怒目而视的表情。

我们兄妹几个不是没有想过退学,因为在村里退学是非常正常的事,十家有八家的孩子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所以父亲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母亲却执意要我们上学,至少要初中毕业,如果成绩可以,就一直读书。

其实,父亲是理解母亲的。

因为母亲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她心里曾经是多么渴望学校,但是因为没有亲生的父母,没有上学母亲也就认了。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不能读书,自己的悲剧,绝对不能在孩子身上发生。

于是,父亲加入了打工一族。

每年开春儿,父亲就会背着大包的行李,跟随村里的包工头儿去城市的建筑工地上打工。春种秋收都不回来,只能等到寒冬腊月工地停工时才带着一年微薄的收入赶回家过年,等到开春儿,就又离家打工走了。

因为父亲长年不在家,兄妹几个对父亲的记忆都有点儿模糊,我们却深知母亲持家的艰辛。

父亲打工一年赚来的钱和家里一年卖粮的收入,除了给我们兄妹四个交学费,剩余的钱,母亲总是会精打细算。

母亲让姐姐给她弄个记账本儿,每一分钱花在哪儿,都要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该花的钱,比如街坊邻居有婚丧嫁娶的事情,母亲必须亲自到场,绝对不比别人少。不该花的,母亲坚决一分钱都不花。从母亲手里经过的每一分钱,她都恨不得能“掰成两半儿”花。

看着姐姐记的账本儿,母亲会边开玩笑边念叨着:“没有文化真不行,就和瞎子一样。你们不管能不能念出个名堂来,最少以后离家出门,能找到回家的路。”

母亲不但是种地的行家,也是村里有名的养殖能手。

开春儿了,把我们的学费交上,买种子化肥的钱留下后,母亲总是买上百八十只鸡蛋、鸭蛋、鹅蛋,买七八头小猪崽儿。

春天是母亲最累的时候,尽管置办这些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和财力,但这是母亲为一年收入打下的伏笔。

当上百只蛋被母亲在火炕上用大被子孵出鸡、鸭、鹅娃儿,再放进院子,加上七八头小猪、两头牛、一匹马、一只大黄狗,院子里就有了无限的生机。我们也有了分工,弟弟和我负责每天照看鸡鸭鹅,哥哥姐姐负责照看猪牛马,每天天一亮,院子里就奏起了动物交响曲。

虽然每天每个人都很忙碌,但是到了第二年,我们才会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

千万别小瞧这些鸡鸭鹅猪狗牛,每年鸡蛋、鸭蛋、鹅蛋是家里的临时经济来源,万一没有钱花了,母亲就到集市上卖些鸡鸭鹅蛋。到秋天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就会卖上一头猪,保证我们一年的书费学费和家里的零用。

记忆里,同学家每次交学费都是整钱,而我们的学费都是零着的毛毛分分。正是这些一点一滴的积攒,更透出了母亲的不易。

当母亲走十几里的路将鸡蛋换成钱的时候,母亲不会为了自己花一分,所有的钱都为我们积攒着。用她的辛苦和劳累能换成孩子的幸福与平静,能让四个孩子安安稳稳的将学业读完,母亲认为这样值得。

二十年前,她走过村口学校,看见操场上雀跃的身影,听见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自己却低着头,满眼泪水,不舍的经过学校时的苦楚,只有她自己能知道。

一年四季,我们最盼远方的亲戚能来家,每到那时候,母亲会把不下蛋的小公鸡儿抓出来一只,做上一顿小鸡儿炖土豆招待亲戚,我们也能跟着解解馋。秋天,是农村最累的季节,母亲会把自己腌制的咸鸡蛋咸鸭蛋咸鹅蛋拿出来,在我们那里这些有营养的蛋类食物俗称“救命蛋”,只有在这个时候,母亲才舍得拿出来给我们吃。记忆里,那些看着就流口水的“救命蛋”真的很香。

父亲不在家,几十亩土地都要由母亲一个人照看,而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苦和累。看到别人家都是几个人干的活儿,而我们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干,作为儿女的我们格外理解母亲、特别心疼母亲,所以就特别“听话”。

每天天蒙蒙亮,大姐总是第一个起床,然后挨个把我们叫起来,这时母亲已去地里多时,已经在地里干一阵活了,农忙的时候,每天起来我们几乎都没有见过母亲的身影。大姐给我们分工,我们揉着惺忪的双眼,提水的提水,抱柴的抱柴,点火的点火,收拾屋里的收拾屋子。力气活儿一般都是哥哥弟弟干,大姐做饭,我烧锅或者收拾屋子。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匆匆忙忙地吃过饭就各自背着书包上学了,走前大姐给我们每个人的饭盒里都装好饭,还不忘记把一份饭放在锅里温上,等母亲干活回来吃。每次我都被大姐对母亲和兄妹们的细心所感动。

“这几天地里的活太紧,再锄不完耽误长苗,我天不亮就去地里了,明天你们自己起来做饭吃饭,吃过饭去上学。不要和人家攀比什么,我们穷要穷得有志气,你们都好好读书,不要让爹妈失望。”每到农忙的时候,母亲总会把我们叫到一起,给我们讲这些道理。

后来大姐去县城上高中,家里的活就是大哥还有我和弟弟干。再后来大哥也在学校住校,我就带着弟弟包揽了大部分家务。

不管母亲有多累多苦,她从来不会让我们耽误课程去帮助她干农活,只有到了周末,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才让我们一起跟着去地里,干我们能干的活儿。

记得有一次弟弟因为作业没有做完挨了老师的批评,第二天死活不想去上学。母亲开始是讲道理,后来讲道理不听,就干脆拿着柳条棍,一步一打把他赶到了学校。连着拿棍打了一个星期,弟弟再不敢提辍学的事了,老老实实把初中读完,后来因为成绩不好才外出打工了。

学习成绩一向优异的我,一九九八年考上了一所包分配的中专学校,大姐大哥高中毕业后也相继外出打工了。除了父亲母亲,三个姐弟开始赚钱供我上学,家里的日子慢慢的好了起来,父亲母亲脸上的笑容也一天天多了起来。

对于父亲和我们,母亲是十分苛刻和严厉的。但对于村里的左邻右舍,母亲却是个热心的人,不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儿,只要找到母亲,她比干自己家里的事情还上心。因此,母亲在村里的人缘特别好。

母亲没文化,但口才好,说起家长里短一套一套的,父亲经常因为讲道理讲不过母亲而恼羞成怒,有时候还会“打”起来。村里谁家婆媳吵架了,两口子闹矛盾了,都会找母亲评理,母亲也总是能把大家劝得心平气和才会放心的回家。

自打我记事儿起,母亲在村里就是个传奇人物。

母亲会给小孩子“收魂儿”,谁家的小孩子半夜哭闹不睡觉,没有办法的时候,准会抱到我家。母亲会拿出半箩小米,再拿一个干净的白瓷碗和一块方方正正的手帕。在小孩子睡觉的时候,母亲将小米在白瓷碗里装上满满的一碗,然后用手帕严严地蒙住,再将碗倒过来,一只手抓住手帕的末端,在小孩子的头上念念有词地转来转去。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儿,也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句,当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米碗翻转过来,然后拿掉手帕时。一个神奇的现象出现了:本来满满的一碗米,会在转来转去间齐刷刷地少掉一个大边。然后母亲再抓一把米把这个大边填满,继续在孩子的头上晃几圈儿,直到米不再少为止。

孩子在收了魂儿之后,就不哭也不闹了。

我不相信迷信,为了验证米是怎么少的,曾经专门做了试验,但无论我怎么转,米就是一点儿也不会少,更不会出现齐刷刷的少边现象,我们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母亲只是说:信神神就在,不信神神不怪,很多事情科学也解释不清。

科学解释不清的还有一件事。农村有一种叫做“蛇盘疮”的皮肤病,大姑家的一个亲戚住在我们邻村,因为患上了这个皮肤病,在好几个大医院都看不好。钱花了不少,罪也受了不少,病情却越来越严重。头皮里已经化脓,头发也大把大把的往下掉。

“农村里有些土方法,也许对你的病会有用,你回去打听一下。”医生悄悄地说。

他回来后,四处打听,很是着急。有一天大姑和母亲说起这个事来,母亲说:“我试试吧!”

母亲找来一把新菜刀,扯了二尺新红布,嘴里含上一口白酒,那个亲戚就坐在母亲对面,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母亲用红布包了菜刀,动“刀”前把嘴里的白酒喷洒在亲戚的头上,然后嘴里念念有词,手里的“红布刀”也顺着疮的走向从头“切”到尾。连着“切”了三遍才结束。母亲告诉亲戚一定要坚持来三天,三天以后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亲戚第二天来到我家,神色大好,说“切”完以后,头发里面不疼也不痒了。母亲只是笑笑没有说话,继续她手里的活儿。

一星期后,有天放学,我看见家里有好多人,屋里的柜子上还摆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有罐头、点心、白酒等,我们家平常可不买这些东西,看来今天一定是有什么大好事。

“嫂子,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恐怕都不保了,医生都说不好治,让你三下五除二看好了,嫂子你真神,这辈子我都会记得你的恩德,这五百块钱您拿着,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母亲笑着拒绝了。从此,母亲施“恩”于众的消息越传越远,名气越来越大,也开始越来越忙。母亲说她喜欢这样的生活,感觉这样的日子过着很充实,很有意思。

有一次,小姑因长期在地里干农活,浑身酸痛不止,去了几家医院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回到家后还特别痛苦,什么活儿也干不成。小姑说每个毛孔都透着痛,特别难受。

“如果你相信我,我想个法子试一试。”母亲对小姑说。

“嫂子,这个世界上,我不信谁都一定会信你,你只管治吧,治不好我也不会埋怨你的。”小姑斩钉截铁地说。

母亲做了一个大睡袋,里面装上荞卖皮和酒糟,在热炕头温热后,让小姑躺了上去。开始的时候,小姑还觉得热乎乎的挺舒服,可过了几个小时后,小姑受不了了,开始浑身发汗。汗流得几近虚脱时,央求着母亲不想再躺下去了,母亲看着她一动也不让动。只让小姑喝点儿水,补充水分。看着小姑可怜的样子,我们不知道小姑受这么大的罪,母亲能不能治好她的病。

整整一天一夜,母亲为了陪小姑,一直没有合眼,小姑说那一天一夜像一年那么难熬。

三天后,小姑身上的痛竟然一点儿一点儿的消失了。小姑完全好了后,来到我家流着泪抱着母亲,母亲也高兴地流泪了。“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我只是凭着感觉试试的,是你命好,算是蒙着了。”母亲对小姑说。

自打那时起,家境还算不错的小姑对母亲格外照顾,逢节日给我们置办新衣,杀猪宰羊时总是把最好的一块肉留给母亲。

渐渐地,母亲在村里成了一个名人,一个非常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二○○二年十月,在我中专毕业刚刚参加工作两个月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噩耗:父亲被查出得了食道癌,已经是晚期。

“怎么可能,一向健康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得了癌症。”

挂掉电话,我有点儿眩晕,我感觉上天在和我开玩笑,我像是做梦一样有些恍惚,然而这不是幻觉,一切都是真的。

大姐说,父亲在沈阳看病回来没几天,就吃不下、睡不着,躺在床上不能动了,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请假回家的那段时间,父亲虽然不能说话,但从他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到他意识十分清楚,他总是拉着母亲的手流泪,“啊”着嗓子想说什么。一向脾气很差的母亲,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每天照顾孩子一样日夜守护照顾着父亲。给他喂饭,给他擦身,甚至在父亲情绪特别不稳定时,把父亲的头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安慰着。父亲每天要输液维持生命,胳膊上扎得没好地方,连血管都找不到了。母亲就每天用热水给父亲敷胳膊,扎针的时候,一只手握着父亲的手,一只手捂着他的眼睛,把他当小孩子一样哄着,帮父亲减轻痛苦和恐惧。

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父亲对母亲也是非常的依赖,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母亲上个厕所的工夫,父亲都会用眼睛四处寻找,情绪也会变得焦躁不安。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对父亲如此温柔细腻,端茶喂饭亲力亲为,也总是哄着父亲多吃一口粥,多吃一点儿水果。

打记事开始,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依赖母亲,我曾经感觉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在一起时,我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但在母亲陪伴父亲的最后那十几天的日子里,我经常坐在床边看着母亲细心地照顾着父亲,看着想着,想着看着,不知不觉就会泪流满面。也许不懂浪漫的父亲母亲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但却懂得在相互需要的时候给对方一个肩膀,让疲惫的心找到温暖的依靠。

一直以来,我都感觉母亲特别坚强,即使在父亲病重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把父亲照顾得非常好,情绪也很稳定。每天跟躺在炕上的父亲唠家常,唠叨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依事,甚至还嗔怪父亲经常发脾气,就连回忆他们吵架也成了似乎非常美好的事。

在父亲离世前的一瞬间,我才看到母亲坚强背后的脆弱,就在我们被亲戚拉扯着不让离父亲太近的时候,我们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完全淹没了母亲的泪水。她没有哭,而是昏过去了,等母亲再睁开眼睛时,父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母亲没有放声大哭,只是静静地坐在父亲的遗体前,就那么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发呆,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全然听不见看不见亲戚给父亲张罗后事的忙碌,那种无声的痛深深刺痛了所有人的心。

感觉只是一瞬间,母亲的肩膀不再坚强,脊背不再挺拔,精神也一下子垮塌了。那时我才明白,母亲的坚强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脆弱,只是不想让父亲和家人太过悲观,她想用自己最坚强最阳光的态度,陪父亲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母亲做到了,直到父亲在世的最后时刻,他都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因为母亲陪在他的身边,母亲用坚强为父亲撑起了生命中最后一片幸福的天空。他们的幸福太短暂了,一辈子都在忙碌,没有一刻是幸福的交流,只有在别离之时,他们才好好的面对,静静的诉说,安详的倾听。只有那个时候,他们不再为贫穷操心,不再为儿女忧愁,不再为了琐事争吵,他们安详而和谐的携手,母亲为父亲送行,一生只有这个时候,感觉是那么的温暖。

父亲走了,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精神状态也没有以前好了,她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吸烟叹气。亲戚们理解母亲的心情,邀请她离家散散心,调整一下状态,母亲说父亲还没有走远,还需要她陪着。

母亲收拾着父亲生前的遗物,拆洗着他用过的被褥,一边干活,一边流着泪自言自语,和父亲说着心里话。

“你这死老头子,你一走百了倒轻松了,我还得好好地活着啊!孩子们小的时候,咱们一天天累得直不起腰来,现在日子好不容易好过点儿了,你咋这么不争气啊!你呀,真是没福气啊,就没有享受的命啊,你就在那边好好保佑我们吧!等孩子们都有了家,日子都过好了,我再去找你,别着急,等着我!”

父亲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没有紧张,没有恐惧,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刻,他一定明白了,母亲对于他是满含情感的,那种情感已经不仅仅是爱,而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也许死亡对于他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哪怕是在人生的尽头,父亲的世界依然平静如水。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刚毕业参加了工作,大哥大姐小弟都在沈阳打工,本来经济已经好转的家,因为父亲生病去世,又欠下三万多元外债。

“你们的父亲走了,但欠下的债咱一定要还。你们该走的都走吧,都出去工作吧,我在家种地,咱们一起齐心协力,把给你父亲治病的钱还上。”一天夜晚,母亲静静的对我们说。

过完“三七”,我们虽然放心不下母亲,但为了尽早还上治病欠下的外债,最后决定,大哥留在家里,一边照顾母亲,一边种家里的二十亩地,姐姐、弟弟和我出来工作。

母亲的年龄大了,一个人在家,孩子们都在远处,作为儿女我们都不放心。

半年后,我给大哥在矿上找了一份工作,希望他能来河南上班,同时也表达了想让母亲一起过来生活的想法。开始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觉得我刚来河南,没什么经济基础,怕给我添乱。后来在我的百般哀求下,母亲同意哥哥来上班,她给哥哥带孩子,因为母亲不想当一个闲人。

母亲是个很坚决的人,做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不留退路。母亲征求了大哥大嫂的意见后,卖掉了家里的老房子,变卖了所有的家产,就连二十亩责任田也承包给了亲戚。“既然走了,就没打算再回来,混不出个样子,回来丢儿女的脸。”母亲对这个家虽然万分不舍,但依然走得决绝。

带着中年丧夫的苦痛,带着背井离乡的落魄,带着变卖了所有家产依然欠下的一万多元外债,母亲随同大哥一家三口,背着简单的行囊,终于在河南团聚。

不知道路途中经过多少颠簸,接到母亲下车的电话,我迫不及待地找车到登封车站接他们。快到车站时,我远远地看着大嫂抱着不到一岁的小侄子,母亲和大哥背着行李,坐在转盘的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们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寂寥落魄的神情,我的心突然一阵阵的痛。我装作非常惊喜的样子,像只快乐的小燕子,飞到了他们的面前。我紧紧地拥抱着母亲,感觉她的身子更加单薄了。

初到河南,为了让一家人先适应这里的环境,婆婆邀请母亲一家先住到了他们老家。老家的房子还算大,一层楼都闲着的,就算生活在一起,也不算是太过打扰。母亲是个敏感要强的人,她尽量放低姿态,与婆婆一家人和睦相处。公公婆婆也是热心周到明白事理的人,把母亲她们照顾得非常好,两家人也相处得非常融洽。

母亲一家在婆婆家住了一个半月的时候,大哥在矿上安稳的工作了,母亲执意要自己租房出来住。“过日子,总要自己有个家的,要不然奋斗着没有目标。”母亲说。

于是,我给大哥一家找了三间房子,房租不算贵,但置办一个家谈何容易。公公婆婆想得非常周到,把家里的床、行李、简易的桌椅,甚至锅碗瓢盆都买得一应俱全。我用我少得可怜的工资给母亲家买了可以开火的柴米油盐,一个简简单单的“家”正式落户到河南了。

一年后,在我的建议下,经历了失去父亲痛苦的大姐和小弟,为了能好好陪母亲,辞掉了在沈阳的工作,也来到了河南与我们团聚。

母亲在家带一岁的小侄子,小弟和大哥一起去矿上上班,大姐做起了服装生意,大嫂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日子虽然艰苦,但平静中也充满着快乐,母亲脸上的微笑也渐渐多了起来。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小侄子上幼儿园了,没有了孩子的朝夕相伴,母亲的生活变的简单而冷清。有几次傍晚回家,我都看母亲静静地坐在房前的小河边,静静的望着流水,夕阳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瘦弱的脊背显得那样孤单。

突然间明白,母亲这一生,一直在吃苦,父亲走了,儿女也都有自己的生活,连小孙子都有了自己的圈子,她每天从早到晚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样远离故土的陌生环境中,没有乡里乡亲熟络的面孔,她一个人心里一定很苦,但是从来也没有对我们说过。她是不是更需要有个知心的人陪她说说话,陪她一起走过日出日落。

我的想法得到了哥哥姐姐弟弟的一致赞成,让母亲再找个老伴儿。这个想法提出时,被母亲狠狠的骂了一通儿。

“你们的父亲才走三年,我再找个伴,咋能对的起他的在天之灵啊!”

“妈,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他也一定希望您过得好,有个人好好陪着您,照顾您,他一定也希望您有个伴儿!”

“不是我们兄妹们不想养您,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没有时间天天陪在您身边,您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身边总需要有个伴儿啊!”

“妈,儿女们再孝顺,不一定能想到您的心里,儿女们再体贴,不能夜夜陪在您的枕边,您能有个伴儿,我们也就都放心了!”

在我们兄妹们的百般劝说下,母亲终于不再反对“找老伴儿”的事情了。

亲戚朋友给母亲介绍了几个条件很不错的,大多老伴病逝,家境较好,还有退休工资,但经过简单的接触,母亲感觉和人家经济差距太大,不想因此失去了尊严,所以不同意。

邻居又介绍了一个刘叔叔给母亲,第一次见面只是吃了一顿饭,母亲回来时却开心得像个小孩儿,给我们讲刘叔叔说话怎么有趣,人怎么实在等等。总之,从她的表情中,我们可以观察出来,这次,母亲一定找对了人。

老人们的恋爱很简单。

刘叔叔经常在母亲送小侄子上学的路口等母亲,手里拎着母亲爱吃的点心或是水果,然后两个人一起回到母亲的住处,一起做家务或者看电视,他们常常坐在门前的小河边,吃着水果聊着天,经常一坐就是一上午或是一下午。

到吃饭的时候,母亲会留刘叔叔在家吃饭。席间,母亲和刘叔叔都会非常开心地说着彼此的家事。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有时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少女般的羞涩。每次见到母亲,刘叔叔也特别开心,总有说不完的笑话逗母亲开心。

见到此情此景,我们兄妹总是相视而笑。我们预感,母亲真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刘叔叔家庭条件一般,家里除了有一个院子,三间老房子,几乎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没有经济来源的刘叔叔,靠儿子每月寄来的三百元生活费维持生活。我们也曾经担心过经济问题,看着母亲和刘叔叔在一起那么开心,那么快乐,我们决定成全两位老人。

可刘叔叔的儿子却说什么也不同意老爸再找伴儿,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坚决反对。

听说刘叔叔的儿子很有本事,是城里一家大公司的销售副总经理,住着上百万的房子,开着几十万的车子。

本想双方儿女坐下来好好谈谈老人的事,但刘叔叔的儿子根本不照面,就是不肯回来,说如果父亲结婚,他一分钱也不出,也不回这个家。

刘叔叔的女儿非常支持老爸再婚。她说大哥只是和逝去的母亲感情太深,一时难以接受父亲再婚,相信慢慢就会好的。

不管刘叔叔的儿子同不同意,我们都欢天喜地的张罗二老的婚礼。哥哥弟弟忙了几天,把刘叔叔的老房子简单收拾粉刷一下,把破旧的院子该修的地方修好,该平的地方平整好。

因为那时候我们兄妹几个条件也不太好,所以只是简单布置了新房。一张双人床,一套组合柜,还有两床新被子,就算是母亲的全部“嫁妆”。

婚礼那天,刘叔叔那边只有他的妹妹和女儿到场,母亲这边儿女亲戚们都到齐了。

席间,刘叔叔给大家敬酒时,几次哽咽落泪。这欣喜的泪水中,有对失去前妻再找新伴的感慨,有对儿子对自己不理解的无奈,更有年过半百还能找到知心人的喜悦。

母亲心情特别好,一身合体的灰色西装显得非常庄重有气质。和刘叔叔一起给大家敬酒时,刘叔叔心情非常激动,母亲却很平静,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幸福的微笑。在大家和母亲开玩笑时,母亲似乎很害羞,但众人却能察觉出她内心的幸福。

新婚的那天晚上,刘叔叔哭了,哭得像个小孩儿。他拉着母亲的手说:“感谢你走进了我的生活,四年了,失去老伴后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孩子们都忙,一年也回来不了几天,整天都是我一个人在家,有一段时间我害怕天黑,害怕回到空空的家里。我心里很难过,难过得曾经有过想死的念头。有时候自己做完饭吃饭,吃着吃着心里难过就连碗带饭一起扔掉了。今天有这么多亲友为咱们祝福,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谢谢你能走进我的生活!”

母亲说那晚她也哭了,他们约好要好好相守下半生。

结婚后,我们兄妹几个都对刘叔叔改口叫父亲。

我们兄妹几个,包括父亲的女儿,对二老都特别好,隔三差五或周末双休都会带着孩子们、带着礼物回家陪陪他们。

唯独没有“大哥”的身影。

我曾问过母亲,是不是对大哥的反对心里很难过。母亲却说:“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回家的。”母亲没有说为什么,语气却特别坚定。

结婚后,父亲主动去当了镇里的一名清洁工,说一定要有个事干,凭自己的能力让母亲过得舒服一点儿。母亲本就是打理家的一把好手,父亲家农活不多,母亲就在不大的院子里种起了菜,养起了小鸡和兔子。还把院子外面的荒地也清理出来,打成埂,种上菜。

没过多久,母亲的小院子引来了左邻右舍的羡慕,大家纷纷到院子里参观,夸母亲菜种得好,鸡养的肥。在母亲的带领下,以前整天在门口聊天的阿姨大婶们,也开始收拾起院里院外,像是要和母亲比比似的,也种上了好多菜。

那年夏天,母亲所住的那条街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一畦畦碧绿的菜生机勃勃。母亲不知不觉成了那条街的核心人物,大家种什么菜、养什么家禽,都喜欢和母亲探讨。

那年入秋,地里的菜长得特别好,长长的豆角、红红的番茄、大大的冬瓜……小鸡娃长成了大鸡,小兔子也长成大兔子。有一天,母亲起得特别早,摘了好多新鲜的菜,还杀了两只鸡,两只兔子。一切收拾好后,母亲让父亲赶紧换衣服,把这些东西送到郑州的大哥家。

“我整天看新闻,孩子住城里真让人操心,吃个东西不是这个有农药就是那个有农药,咱家的东西都是绿色食品,你赶紧去把这些菜和肉给他送过去。”母亲边收拾东西边对父亲说。

“我们办完事这么长时间了,没良心的都不回来看一眼,我才不去给他送去。”

“你是当爹的,他是孩子,哪有老的跟小的计较的。你呀,赶紧去吧,我知道你想儿子,孩子有孩子的想法,我们日子慢慢的过吧!”

一席话说得父亲又是眼泪汪汪的,父亲是真的想儿子了,听母亲这么一说,赶紧背着一袋子菜给大哥送去了。

母亲在老家种菜、养鸡,父亲经常跑到郑州去给他们送,一直坚持了两年多。

大哥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虽然他只是偶尔回家一次,虽然他回家对家人的态度依然有点冷漠,虽然一直只叫母亲“阿姨”,但是母亲一点儿也不计较。每一次他们一家三口开车回来,母亲都会给我们打电话,让一家人一起吃饭,临走时还要在他车里装上很多家里种的蔬菜。

听说大哥喜欢吃乌鸡,母亲专门跑到一个叫西华的小县城,买了几十只纯正的乌鸡。经过一年的精心照料,小雏鸡一天天的长大了,母亲就隔三差五的杀两只,让父亲给大哥送到郑州去。

大哥回家的次数由每年的一次变成了两次、三次、四次……以前大哥回家只是简单买点儿水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给父亲母亲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

“这是上好的红枣,每天吃两三颗对身体有好处的;这是从西安带回来的一箱醋,特别好吃,给兄妹们都分点儿;这是给你们一人买的一双皮鞋……”

有一年快过年时,大哥一家回来,后备厢里装了满满的年货,家里人都出来搬东西了,场面好不壮观。邻居们都说,大哥就像变了一个人。

母亲珍惜和父亲的感情,也用心、用爱支撑着这个家。以前好多不走动的老亲戚,也喜欢母亲的善良真诚,一点点频繁走动起来。以前破落的老院子,因为有母亲在,变得那么有生机,变得那么和谐动人。

母亲就像磁场,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儿女们、亲朋好友们都围着这磁场快乐地生活着。

“艳子,我想给咱爸咱妈买套新房子,老房子盖着太麻烦,不如直接在小区买一套算了,你有空陪他们两个去看一套房子,相中了我回去付钱。”大哥打电话和我说。

我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时候他也改口叫妈了?还想给他们两个换房子呢?挂掉电话,又仔细回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的。

一番对比参观以后,我们相中了高档一点儿的小区的一套房子,面积很大,位置也很好,只是价格有点儿超出预想。我给大哥打电话,哥却说:“只要爸妈相中,多几万块钱也没关系,明天我就回去付钱,让他们赶紧装修,早点儿住新房。”

就这样,爸妈住上了在这个小镇比较高档的一套楼房。房子大了,有地方玩儿了,孩子们回去得更勤了。在那儿玩儿得晚了,就在家住,有睡客厅沙发上的,有睡卧室的床上的,甚至连地板上都有人睡。

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六个儿女,十一个小孩儿,每次回家团聚都得坐上两三桌。但一家人在一起那种和和美美的感觉,恐怕是所有老人一生的向往和追求。

母亲对我说,其实,她这一辈子没有啥太大的梦想,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她也从来不敢多想。

她不敢想自己生下来就没有了父母还能活下去;她不敢想能遇到父亲还生下了我们四兄妹;她不敢想偌大年龄还敢走出大草原,来到河南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不敢想自己能老来得伴儿,儿孙满堂。

她就是想着,不管什么事,如果自己能解决,就不要求别人,欠着别人总是不舒服。她就是想着,不管什么苦,如果自己能坚持,就必须要完成,能渡过难关就不是啥大事儿。她就是想着,不管什么话,如果自己能想通,就放在心里面,说出来也不一定能管用。

母亲一辈子为人自立、自强、坚韧、坦荡,只要活着一天,就坚强一天,哪怕再小的事儿,她都会认认真真对待,尽最大努力做好。对人对己,从不过分的要求,无论成败得失,顺其自然就好。

母亲一辈子坦坦荡荡的处事,踏踏实实的做人,明明白白的活着,因为母亲懂得知足与感恩。

王丽艳:女,任职河南郑州郑煤集团。2009年至今,撰写的文章有2000余篇,多篇作品篇在《中国煤炭报》《中国矿业报》《工人日报》《当代矿工》等报纸和杂志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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