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湘
一
我不知道是这座山的名字让我产生了光彩夺目的幻觉,还是这样一个流光溢彩的词汇让我爱上了这一座山,自从知道身边不远处有这座山的屹立,我就满怀憧憬,心向往之。阳明山,太阳和光明的山,你没有理由不去热爱,你没有理由不去膜拜。
站在这座山的高处,“朝阳始出,而山已明”,光芒撒遍了沟沟壑壑,撒遍了山坡和树林,撒遍了溪涧和水潭,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缪尔在《夏日走过山间》里所说的话:“你要让阳光洒在心上而非身上,溪流从心上淌过,而非从身旁流过。”让阳光洒在心上,让光明透澈内心,那是怎样一种场景,怎样一种境界?那种场景,那种境界,对任何一颗向往光明与澄澈的心灵,无疑都有着强大的诱惑力。当我走向阳明山的时候,当我走近阳明山的时候,我是敞开了心扉的,我想以一种完全开放的姿态来迎接———光芒涌入。
这座山在南方五岭的山系中属于都庞岭。都庞者,高大也。高大的山岭,巍峨的山岭,给人高山仰止的感觉,让人肃然起敬。它的南面还有一列大山岭,叫萌渚岭,其中的高峰九嶷山三分石是华夏人文始祖舜帝魂归之所,从那里发源的湘江干流———潇水,要穿过都庞大岭才能奔向开阔的洞庭湖盆地。确切地说,这一脉集雨萌渚岭广大区域的大水要从阳明山腹地穿过,切出一条深深的峡谷,才能走向辽阔的境域。河流在这条峡谷里异常的湍急,狼奔豕突,被称为“泷河”。在人们无法翻越大山隔阻的年代,这样的河流虽然行舟甚艰,仍然不失为山南山北相互交往的一条自然通道。泷河峡谷是阳明山腹地最大的一条切口,是古代永州和道州之间往来交通的要道。上行之船必得在现今称为双牌的泷河口拢岸休整后,才能闯过这一段漫长的险滩,因此河口码头就有了“泷泊”的名字。
在久远的古代,有多少人闯荡过这一段险滩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有一个人曾领有这一片土地,从中原政权的中心远赴蛮荒,启蒙尚未开化的土著,第一次让文明的和风吹拂大山陬隅。这个人是舜的同父异母弟———象。象封有鼻。这个“有鼻”就在泷河的中段,是这条峡谷中一个较为开阔的地带。传说中,在此之前,舜的前任尧在位的时候,曾经南巡经过了这一段峡谷。那时候,山深林密,峡谷幽邃,河水湍急。尧帝一行从泷泊铺雷石潭出发,行船一日一夜,才见到一个可以泊舟的长潭,取名为“漫潭”。在漫潭的东岸发现了一处开阔的坡地,倚山临水,堪称风水宝地,遂在此拢岸扎寨,寨前河滩就此得名“尧滩”。后来尧禅位于舜,舜便分封他的弟弟象到尧帝南巡插旗立寨的地方来牧民。当曾经深为父母溺爱的象历尽千辛万险来到有庳这个蛮荒之地后,他必是有了深刻的感悟,有了深刻的反省,并为尧风舜德所熏染,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以尧舜为榜样,勤政爱民,造福一方,因此受到百姓爱戴。在他死后,人们便建庙祭祀,叫有庳祠,也叫象祠或象王庙。
这非信史时代的记载,虽然不能全部当真,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原始神话也有其想象的依据。舜继帝位后,在大封诸侯的同时,自然要考虑到自己兄弟的安置问题,根据象过往的德行表现将其封至远离中原的荒芜之地,应该说是较为妥善的处理。受封有庳,象在舜帝委派的随员参谋帮助下,致力于发展同本地土著三苗部落的友好关系,有效沟通了南北氏族部落,为创造安定团结的局面作出了贡献,在三苗部落中享有良好声誉,理所当然会被人们纪念。位于阳明山腹地的有庳地区,在象的治理下,由蛮荒向文明迈进了一大步。这也为后来舜帝禅位于禹,巡狩南方,死葬九嶷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舜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权更迭态势面前无奈禅位,起意南巡,必然有冲着他弟弟的地盘而来寻求晚境庇护的因素。因为危难时刻,寓于血缘的安全感最为人信任。舜南巡也必然要在有庳这个地方停留,必然会怀着复杂的感情寻访当年那个禅位给自己的贤君的足迹,这又给阳明山泷河江村带来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访尧”。
尽管僻处一隅,山长水远,这些民间口头叫唤的地名和流传的故事,也足以让人感知到阳明山人文发轫的绵远悠长,它的人文启蒙几乎与中原文明同步律动。而且,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更多的历史人物将往来穿行于这一条幽深的峡谷,以他们深沉的感悟与吟咏为阳明山持续添注丰厚的精神内蕴。
二
在遥远的唐朝,一个志在立德立功的诗人在经历了帝国风雨飘摇的动荡以后,因为守土有功被朝廷晋升为水部员外郎,后又实授道州刺史。他从领军驻守的九江出发,逆长江,入洞庭,溯湘水,一路向西又向南,穿过阳明山腹地泷河峡谷,绕至都庞岭东麓素有南蛮之地称谓的道州履职。这个人曾被诗圣杜甫称赞:“朝廷要是能得到十个元结这样的人才,天下安定局面就指日可待了”。从来道州履职,往返潭州述职,最终又由道州迁移容州,短短三年时间里,这个叫元结的诗人至少有四次经过阳明山腹地泷河峡谷的经历。特别是逆水行舟的旅程,无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欸乃曲》中感叹“下泷船似入深渊,上泷船似欲升天。泷南始到九疑郡,应绝高人乘兴船”。这一段大山峡谷的险峻地势、泷南泷北的交通之艰难由此可见一斑。除了这一首《欸乃曲》以外,元结虽然没有更多直接描述阳明山的诗文传世,但他在政务之余于阳明山南北寻奇问幽,发现并命名了诸多山水形胜,为之赋诗作铭,传播颂扬,开启了潇湘流域的人文荒烟,《右溪记》《浯溪铭》《朝阳岩铭》《阳华岩铭》等游记铭文,堪称潇湘文化之经典。尤其是他创作的《大唐中兴颂》,经由著名的书法大家———“楷圣”颜真卿书写,刻于湘江河岸露天摩崖,因文绝、字绝、石绝被后世称为“三绝碑”,吸引往后众多文人雅士至此吟咏题刻,造就了著名的“浯溪碑林”景观,成为祖国大地上不可多得的碑刻瑰宝,丰富并灿烂于泛阳明山生态文化圈。
在元结担任过三年刺史的地方,一个日后将要成为宋明理学开山鼻祖的孩子,却是顺水行舟穿越阳明山腹地泷河峡谷,走向了洞庭湖开阔的平原。这个孩子出生在都庞岭脚下一个叫楼田堡的小村落,生活在离今天将近一千年之久的北宋王朝。据说这个初名敦实后因避当朝皇帝旧讳改名敦颐的孩子,从小聪明好学,勤于思考。早年丧父之后,即跟随母亲出阳明峡谷,往衡阳投靠娘舅。这一次无奈的旅程,无疑给这个天生就对自然环境有着特别敏锐感觉的孩子留下深刻印象。数年后,十四岁的少年又从原路返回故里,逆水行舟穿过泷河峡谷,在故里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复沿着潇水,过泷河峡谷,出阳明山。这反复地穿行,必定让他对故乡的山水有了更清晰的印象和更深刻的认识。十四岁这次回故里,他竟然跑到离家约七公里的地方,在都庞岭脚下的月岩筑室读书悟道。这个巨大的岩洞,有东西两座洞门,洞中穹窿通透。从东洞门进,朝西洞门行走,往头上的洞口看去,开始只能见到一弯“残月”,形似娥眉,如“下弦月”。到了岩洞中央,当顶便是一轮“皓月”。继续往前走,这轮“皓月”又逐渐由圆而缺,成为“上弦月”。这种移步换景的奇观,在人们的心目中充满了神秘感,许多人慕名前来游览。应该说,周敦颐在这里第一次真正领悟了他自小追问的自然奥妙。上弦下弦,月盈月亏,黑白明暗,相依相傍,相互映衬。在变化之中完成统一与和谐。他看到了黑白的依附,也看到了虚实的环抱。白依傍着黑,虚依傍着实,就像两只衔尾游戏的蝌蚪,所有的变化都在它们的游动之中。在动之中,也在不动之中。月亮盈亏,天地昼夜,难道不正是这样变化而来的吗?宇宙万物不正是这样变化而来的吗?“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这道理,那少年此刻已感知到了,但还要等多年以后才能清晰地阐述出来。而他却洞开了心窦,带着这样一种奇特的感悟,毅然决然穿越阳明山腹地泷河峡谷,走向更广大辽阔的世界。
后世追寻宋明理学的源头,无不要溯湘水而上,穿过“舟行甚艰”的阳明山泷河峡谷,在楼田堡找到一条叫濂溪的泉水膜拜。这一脉流水涌地而出的泉眼石窦上,刻着“圣脉”二字。站在这个泉眼面前,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长沙岳麓书院的那副著名的楹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想,八百年前,那个从浙江贬往贵州龙池从小便立志要“做天下第一等事、成天下第一等人”的小官吏,双脚踏在楼田堡的泥土上时,不可能没有特别的感觉。他是周敦颐所开创的理学教旨的绝对追随者,他的一生都钟情于两个光明而澄澈的汉字:阳明。凡足迹所到之处,山水澄明足以吸引他停下脚步修心悟道的地方,他皆以“阳明”二字命名。王阳明———他本来叫王守仁,早年因为醉心“阳明”二字的独特寓意和邈远境界,前往故乡附近的会稽山“阳明洞天”修行,并自号阳明子。在道州停留之后,他别无选择地从阳明山腹地泷河峡谷穿出,前往贵州。峡谷中叫“访尧”的江村那座纪念舜帝同父异母弟的“象祠”遗址,引起了他的注意,后来他到了贵州以后,专门撰写了一篇《灵博山象祠记》,他记述的似乎是另一座象祠,但无疑是从舜封弟象于有庳———阳明山延伸而来。在这篇文章里,他向世人阐释———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没有不能够感化的人;唐朝人拆毁有庳地方的象祠是根据象开始的行为,而贵州苗彝民族祭祀象是信奉象后来的表现;人的不善良即使跟象一样,还能够改正;君子修养自己的品德到了极点,即使别人跟象一样凶暴也还能够感化他。他把后世的道德修为放在人生修行的首要位置。在路经阳明山的旅途中,毫无疑问,他与当时在此结庐修行的几个永州本土儒释道著名人物有所接触。因为心灵相通,因为神交已久,那几个执著于内心信仰的人物,不可能轻易放弃如此千载难逢的交流机会。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心灵碰撞,最终影响了这座令人景仰的大山的易名。
三
除穿越阳明山腹地的泷河大水———潇水外,阳明山自身发源的水系,最大的一支当数黄溪。公元八〇五年从唐都长安到永州任司马的贬官柳宗元,在永州蛰居了十年时间,这其间他走得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黄溪了。那时节他来到永州已经有六七年了,已经由城内法华寺搬迁到潇水西岸的一条溪涧边定居。他以自己伤痛累累的内心映照山水自然,命名这条溪涧为“愚溪”,并将附近景致可观者全都冠以“愚”字,号称“八愚”。这时节他已经淡忘了重返朝廷、复起为人的强烈政治愿望,安下心来,决定“终甘为永州民”,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他就近悠游,浸淫山水,写出了《永州八记》《捕蛇者说》等脍炙人口的名文和《江雪》这样精妙绝伦的千古绝唱。心静下来了,生活也就变得悠然起来,他有时候也弄弄花草,也养养鸡鸭,“临池弄小雏”,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出于传宗接代的考虑,虽然没有明媒正娶的条件,他还是纳本地无身份妇人入室,生儿育女,过正常人的生活。
这一年,永州大旱,作为一方父母官的永州刺史,心忧如焚,要到阳明山去祈雨。亲笔撰写祈雨祷文的同僚司马柳宗元被邀请随行。祈雨的仪式在阳明山黄溪河谷间的黄神祠举行,柳宗元又一次为永州山水的绝美风光醉倒。在柳宗元的眼里,“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黄溪,简直就是山水中的山水、风景中的风景。那巍峨的山体,那茂密的树披,那清澈的泉水,那圆硕的鹅卵石,那逸然自乐的水中游鱼,那默立石上的黑鹰,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越往溪谷里走,风景越美。“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简直就是一条如诗似画的风景长廊。他为之写下了《永州八记》之外的又一篇游记小品———《游黄溪记》。在这篇游记里,他一反此前八篇文章中借山水清丽来浇内心块垒的模式,转而关注这一方土地所祭祀的神祉———黄神的来历。他考究这个所谓的“黄神”,原来就是汉末簒位的窃国大盗王莽的世子———太子。当王莽政权被推翻后,他的王位接班人悄悄地潜逃到南方大岭中,躲进阳明山溪谷,改姓为黄,称其女儿为黄皇室主。就像舜的弟弟象一样,这位曾经的王位继承人,在远离王权中心的南蛮之地,竟然毫无罅隙地融入了当地社会,并以造福一方的方式获得崇高的民间声誉,死后被当地百姓当作神灵来祭祀。
既然顽劣如舜弟象、失败似王莽之世子都能凭日后的校正,实现人生价值,柳宗元就没有理由不对自己的未来前程抱有必然的期许。“贤者不行志于今,必取贵于后。”他明确了自己的方向:“著书,断往古,明圣法,以致无穷之名。”山水不会因为偏僻而显得不奇丽,人也不会因为在逆境中而显得无道。相反,偏僻的山水可以“最善”,在逆境中人也可以“有道”,有黄溪和黄神为证。在这里,柳宗元参悟了人生修为的另一重境界,追求“阳明境域”,葆有内心的澄明清澈,做一个拥有强大心灵的人。因此,辱居永州十年,不但没有摧毁他的心志,反而使其在对山水的观照之中完成了心灵的蜕变,从一个失意的政客成长为一个进步于时代的深刻思想家,成长为一个引领时代风尚的文学大家。他没有理由不俘获历史的敬意。
四
现在我们来追溯一下阳明山这个名字的来历。地方志中最早出现“阳明山”名的是清嘉庆十七年《宁远县志》:“秀峰,名真聪,本邑郑氏子……独行数十里,至阳和山,遇山僧明性,喜而驻足……入关坐化。遗命师徒,约以三年期满,方可开关。届期,有王孙菊坡,久慕高风,往山开关,视之,庄严端坐,俨然如生,深赞拜伏。南渭王加其谥曰‘七祖,匾曰‘曹溪正派,名其庵曰‘万寿寺,改其山曰‘阳明山。”
此前的方志记录这座都庞岭高峰皆称为“阳和山”。
在永州地区迄今为止能够搜寻到的最早和最完整的府志———明洪武《永州府志》中记载:“阳和山,在城东北八十里,接道州界,乃王真人修炼之所。”只是这里有一个明显的笔误,即道州在永州之南,永州接界道州的地方只能是“城南(或东南)八十里”而不是“城东北八十里”,因为永州城东北八十里接壤的是衡阳地界。在时间上仅次于这本府志的弘治《永州府志》却作了这样的纠正:“阳和山,在县东南二里,乃王真人修炼之所。”以后的府志都是依照这个版本说事,并进一步描述阳和山“山如虹形,草木经冬不枯”。“东南八十里”和“东南二里”显然不再是笔误,而是确确实实有了两座阳和山,一座在永州城南八十里,一座在城南二里,两座相距近八十里的山都叫阳和山。
这不是偶然的雷同,而是一座山名对另一座山名的复制,其中的缘委或许与权力的“任性”有关。
在阳明山还叫阳和山的时代,这一片土地是乞丐皇帝朱元璋老朱家的天下,其第十八子从福建璋州徙封湖南武冈为岷王三十年以后,又分封第二代岷王次子至永州为南渭王。也就是说,明代藩封永州的第一代南渭王是明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孙子,此后八十年里,南渭王承袭三代,至第四代南渭王,因无子嗣,国家撤销了这个藩号。考究起来,正是这最后一代即第四代南渭王将阳和山改为了阳明山。
权力其实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明代自太祖朱元璋起,朝廷对宗藩有着严格的行动限制,特别是本身就是由藩王作乱夺取皇位的明成祖朱棣上台之后,为了防止别人以他为“榜样”,对藩王的活动限制得更加严格,藩王甚至不能随便出城。地方官肩负对藩王的活动进行监视报告之责。在这种高压的政治态势之下,藩王除了安享荣华富贵以外,可以做的事大概也就剩下求仙问道或求神拜佛祈求长生不老这一件事了。其实也不止是藩王,朝廷里的皇帝,在攫取了最高权力以后,为了无限期地享受权力带来的无限快乐,也在乐此不疲地求仙问药。第一代南渭王来到永州后,就热衷于这一件快乐而艰辛的事业,并到了深深着迷的地步。一个在阳和山为南渭王炼制长生不老仙药的著名道士———王真人,后来还被皇帝“征入朝,遂不返”。
当年南渭王由武冈分居到永州,听说了城南八十里的阳和山有一位得道成仙的“王真人”,自然十分高兴,心向往之,恨不得即刻前去拜访,询问修炼之法,祈求长生不老之术。无奈朝廷的“三项纪律八项规定”不能破坏,只能另想办法,让王真人和他的修炼宝地一同搬家,位移到自己的身边来。因为阳和山恰好就在自己的辖区内,“寺山旧归藩邸,捐三县之租”,连寺庙都是王府供养着的,还有什么不好办的事呢?这就编出一个神话来,让世人无话可说:“阳和山有巨钟,飞入郡城太平寺。”其实是派人悄悄地把阳和山的巨钟抬到城郊的寺庙里来,第二天早上打开房门来一看———咦,怎么多了一口钟?难道是神仙搬来的吗?这时候,南边的阳和山也派人前来报告,庙里的巨钟不翼而飞了。是啊,不翼而飞,飞到郡城的太平寺来了。真是天意啊,天意!王真人,你就到城郊太平寺来继续修炼吧,咱们把这座小山也叫做阳和山,一切都是一样一样的,不影响咱们修炼。
这样,南渭王不用违反朝廷的铁的纪律远出问道,就可以在名山与名士一道修炼,何乐而不为?
但是此阳和山毕竟不是彼阳和山,此阳和山只是城郊的一个小小山头,虽然“牛羊等物独不上此山”,终究道场狭窄,境界有限,真正的峻洁高人还是热爱城南八十里地的高山大川。王真人走了,明性和尚却来了,一个叫秀峰的禅师也来了;第四代南渭王的一个叫菊坡的堂叔也半道半释,无所事事地游荡在阳和山间;另有一个本邑神仙般的人物叫蒋鏊———道号湘崖,由儒而道而佛,最后也结缘阳和山。这三个人在南渭王的藩地上因为内心信仰的原因走到了一起,最终促成阳和山改名为阳明山。
五
我们来看看这三个成仙成佛人物的行状。
先说秀峰,这个出生在新田郑家的农家子弟,“母李氏,归宁过莲塘,偶见莲花香馥,归而成孕,十有八月,诞于东山岭”,其出生即具有传奇色彩,加之自幼颖异,十三岁即“矢志出家,独行数十里,至阳和山,遇山僧明性,喜而驻足焉”。明性“素领曹溪宗旨,见聪(秀峰)容止不凡,甚敬礼之,允其披剃”。就这样秀峰在阳和山“持戒三年”,又寻根溯源,专程到广东佛山曹溪宝林寺(南华寺)去“礼拜六祖”,并在那里挂锡长居,身体力行地研习禅宗六祖要道,成为禅宗曹溪一脉的传人。回到阳和山后,得到禅宗六祖慧能真传的秀峰禅师顺理成章地成为阳和山寺住持,自此广收门徒,弘扬佛法,让阳和山成为远近闻名的佛教名山。三十九岁,秀峰涅槃于桶中。三年后,徒众按照禅师遗言启关谛视,见其“衣覆庄严,发爪犹长”,于是塑为肉身菩萨,明藩南渭王封之为禅宗“七祖”。
再说菊坡,原本是可以世袭爵位甚至南渭王位的朱元璋第五代孙、第一代南渭王的嫡孙子,只是因为他那不争气的父亲———第一代南渭王的嫡长子“性狠戾,所为多不法,又卺其父之宫人”———乖戾得连父亲名正言顺的小三也搞———被“废为庶人”,刚刚出生就受到连累,成了一介平民。他徒有一个“王孙”名称,连最起码的表明宗室身份的奉国中尉称号也没有,更别说是承袭爵位了。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只能在他的兄弟辈———第三代南渭王和子侄辈———第四代南渭王脚底下讨生活。试想,在这样一种窘迫的情况下,一个无所事事、衣食尚有保障的没落王孙,除了求仙学道以外,还有什么光明的道路可以走呢?
再说湘崖,这位列入“仙释”传中的道教人物,是零陵本土人士,早岁“妍精孔孟,含藉六经”,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历任广东教谕、河南扶沟知县、代理陕西三原县令,是一位深受儒学熏陶的传统儒生。他甚至还曾用个人的俸禄,刻印了宋代谪贬道州的名相寇准诗集。其人生的转折点,是在他退出官场回到家乡以后,开始由一位儒家人物向道家人物转向。“致政归,得遇异人,授以服食之术,弃家,构一椽于山中,曰‘寄寄巢,修炼数年,遂邀游名山,足迹尝在天台雁荡岩间。山阴徐淮,文长兄也,好辟谷,乃师事之,文长曾记之以诗。”这位离职干部,在家乡的深山里修炼了几年,又游历到江浙一带,与著名的文学艺术家徐渭徐文长的哥哥徐淮结识,被同样喜好求仙问道的后者拜为师表,连徐渭也跟着哥哥一道向他学习道术。可惜徐淮“逢师苦不早,炼摄总成哭”,学道未成而身先逝。两年后,湘崖返回故乡,徐文长写下伤感的诗歌为之送别。
这三个在当时的零陵———永州算得上是志同而道合的仙释人物,他们走到一起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光绪《零陵县志》卷九“人物·仙释”说:“明藩南渭王孙菊坡、邑人蒋湘崖俱好道,与秀峰友”,记录了他们之间的友好往来。及至后来,秀峰涅槃,三年后启关,菊坡和湘崖自然要亲临现场,充当启关人的重要角色,并由王孙朱菊坡把秀峰涅槃后肉身不坏的重要消息及时报告给自己的堂侄子———南渭王。菊坡肯定在南渭王面前为秀峰说了不少好话,于是南渭王下令“加其谥曰‘七祖,匾曰‘曹溪正派,名其庵曰‘万寿寺,改其山曰‘阳明山”。
我的地盘我作主,阳和山这就叫做阳明山了。
儒、释、道混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解难分,这其实与“阳明”一词的丰富内蕴是一致的。无论是道家的“阳明洞天”,还是儒家的“阳明境域”,其精神实质都指向道德意义上的身心修为。景仰阳明,“所以尊阳抑阴而使之不忘乎君子之道”,就以流行于宇宙间的“阳明”清气滋养情怀操守,最终完善道德人格修为。王阳明是由道而儒,蒋鏊则是由儒而道而释,菊坡也是半儒半释杂糅一体,本质上都紧扣着“阳明”二字,追求人生的超脱与灵魂的升华。王阳明经过阳明山泷河峡谷,与阳明山生态文化圈中有着相同精神追求的著名人物必会有所接触,甚至少不了惺惺相惜的会晤。甚至作为一地之主的南渭王还因为仰慕王阳明的大名,曾尽地主之宜款待这位过路的“阳明”高人,也未尝没有可能。那么,南渭王将阳和山改名为阳明山,与大儒王阳明也就有了必然的内在联系。
六
我曾从三方向走近阳明山,触摸阳明山的深呼吸。那一次,我们一帮文朋诗友,从潇水双牌水库大
坝处乘船逆流而上,游览泷河峡谷。因为水库大坝的修建,昔日“湍流甚急”的峡谷,如今已是一脉高峡平湖,湖水泓深而清澈,两岸青山如黛,一路上风光旖旎,如诗似画。机动船行走一个小时,就到了位于阳明山腹地的江村。据说,这里就是当年舜帝封象的有庳所在,曾经用以祭祀洗心革面后的象王的祠庙,早又在唐朝就被毁掉了,只留下“漫滩”“访尧”这样一些地名仍然活在当地人的口中。村落里还保留着数十栋明清古民居,青砖灰瓦,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使整个村落保存着浓郁的古韵,流荡着旧时光的气息。因为深居大山腹地,村民质朴而善良,见到外来客人热情而又好奇,看得出来那千古流芳的尧风舜德深深地植根在这块土地上,植根在人心之中。在村庄前面连接两岸的吊索桥上,朋友们合影留念,有一刹那,我脑海里浮想联翩:尧南巡是否来过这里估且存疑,象封于此应该是有根有据的,舜南巡至九嶷山则一定要从这里经过,还有元结任道州刺史、周敦颐出道州、王阳明自浙江贬往贵州龙场驿都是别无选择经过了这一河谷,阳明山无疑在他们的脑海里嵌入了难忘的记忆,以特别的方式营养过他们的心灵,培育过他们的心智,而他们回馈给阳明山的无疑是一份人文的厚礼,就像阳明山的名字一样,始终导引我们追求澄澈的“阳明境域”,摆脱生命幽暗的束缚,走向崇高的人生境界。
小黄江源、万和湖、万寿寺这一条线路如今是阳明山的旅游热线,我已去过多次了,对这里的深谷浅壑、山峦溪涧、密林茂竹也算是心中有数。特别是对接台湾阳明山,开展的“和”字书法作品征集与展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台湾的阳明山原名草山,一九四九年蒋介石退据台湾以后,为了重拾人心,重塑信仰,搬出他终生景仰的大儒王阳明,以国家意识形态的手笔开展纪念活动,改草山为阳明山。就像王阳明本人曾在浙江的“阳明洞天”修炼,后来又把自己在贵州龙场驿修炼的地方命名为“阳明洞天”。海峡两岸的两座阳明山,山同名、文同脉、人同根,扎扎实实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挖掘原名阳和山的阳明山“和”文化底蕴,以“阳明境域”为旨归,打造“海峡两岸情·和美一家亲”为主题的阳明山“和”文化,成为合拍于时代潮流的新的精神元素。海内外各界名流纷纷挥毫,书写“和”字,让民族亲和的精神血脉龙蛇翔舞于水墨之间,翔舞于山川之间。山腰间的一汪水泊也被命名为“万和湖”,寄寓着“两岸和、民族和、世界和”的和平主题与和美追求。来到这里,在饱餐山水的秀色之际,也享受着内心的一份平静与安宁。我就是带着这样一份平和的心境,走向湘南佛教名刹“万寿寺”,拜谒佛祖秀峰禅师,感悟那超凡出尘的境界,并为寺院前保存良好的原始次生林深深地吸引,在这里徜佯良久。水青冈、红豆杉、重阳木、红翅槭,各种奇木怪树古气苍茫,让人不由自主地醉心于生态的完备,从内心里感谢那些在此修行的和尚,他们没有破坏这一片森林,他们把信仰镶嵌在山水之中,让这一方天地弥漫着阳明清气。特别是漫山的野杜鹃,每当春深时节,苞蕾怒放,花团锦簇,徜徉其间,让人一洗内心的浮躁之气,灵魂净化,心旷神怡。
多年以前,我还曾从另一个方向接近阳明山,试图走进一个人的心灵,走近一座山的心灵。那时候,我还是一个青年学子,假期里到阳明山脚下的一个同学家玩耍,因为喜爱柳宗元《游黄溪记》文章,自然而然便要去寻那遗迹。我们两个人步行了十几里地来到溪口,寻找柳宗元所记叙的黄神祠,自然没能找到。空旷的溪口一片荒芜,昔日的神庙早已在一个疯狂的年代被当作“四旧”彻底毁掉了,连片砖只瓦都没有留存下来。幸好山还在,水长流,我们就沿着溪流逆行而入,走了好几里地,抵达了山谷中一个相对平旷的地方,大概就是柳宗元曾经抵达的“大冥之川”吧———当时我们是这样认为的。就像柳宗元所描绘的“山舒水缓,有土田”,几户人家散落在山根处,仿佛真的到了世外桃源。柳宗元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一方化外山水对汉代那个政治逃亡者,绝对既是身家性命的天然庇护所,又是心灵的慰藉。一个权力争夺中的败北者,在这大山的怀抱里,疗治身心的创伤,恢复生命的元气,并融入民间,深接地气,改写人生,实现了另一番意料之外的人生价值。这是阳明山提供的另一幅精神图像,深深地刻入了我生命的磁盘,浸染了我的心灵。正如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和柳宗元“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的生命情怀,浸入到我的骨髓,成为一生寻觅的悠扬旋律。追求“阳明境域”的神圣光芒,丝丝缕缕,洒在我的身上,也洒在我的心上。
一生一世,我敞开胸怀,迎接———光芒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