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灰蓝色的幕幡

2016-01-22 21:35胡康文
湖南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灵柩灵堂葬礼

胡康文

太阳完全落山后,深灰蓝色的幕幡升了起来,灵堂从中间分隔成两部分,高老孺人的灵柩就停在幕幡之后。四天前,哭泣的送行队伍足足拉了半公里长,他们从殡仪馆恭恭敬敬地将老孺人的骨灰捧回,在现在停灵的地方,由两位入殓师为老孺人入殓,随后,四只木质销钉打进灵柩,至此,老孺人便被永久地遗留在黑暗之中了。只待明天时辰一到,老孺人将随着灵柩下葬。那方寸墓穴,是无法被活着的人所认知的世界。它的表面,不久会覆满青苍的长草,昆虫、灰蛇和小山鼠常常光临,沉闷的天气和雨水会使柩木腐烂。地底下可怕的潮湿和阴冷,定然也和它的神秘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这个夜晚,仍是四天前的送行队伍,他们将为高老孺人举行最后的守灵。作为逝者生前至亲的人和晚辈,今夜他们的内心注定是沉重的,背负着这份沉重,人们纷纷开始制作挽联,然后用大头针将之别在幕幡上。灵堂外面,一轮椭圆形的月儿挂在天边,银色光辉投射出四周建筑物群的阴影,光秃秃的黑暗带来更多凄凉景象。夜风刮了起来,透过门廊将幕幡和雪白的挽联轻轻翻飞。守灵的人们变得警觉,好像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他们抬头听了听外面的声音,但什么也听不到。仍然没有人说话,人们的目光重新移到幕幡下面架设的灵台之上,那里,老孺人的遗像边框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燃烧过后的香灰。一会儿,哀恸的神色爬上了守灵人们的脸庞。

在最靠近灵柩的位置,老孺人的女儿和孙女们围坐在一起,握着彼此的手。这些天,她们每天都会哭上好几场。此时她们平静了下来,为了不让哀思再次被勾起,她们开始努力疏理明天的葬礼中可能被疏漏的环节,最后,她们从房间里抱出所有的孝衣和头巾,进行着没有必要的缝缝补补。实际上,她们白天就完成了裁剪,现在又将戴孝的头巾缝上合适的角度,以便穿戴在头上更不容易滑落。她们边缝补边言不由衷地谈论明天葬礼仪式的时辰和需要注意的事项,并相互提醒对方不要因后半夜睡着而错过时间。当然,她们口头上这样说,却各自暗暗在心底计划着让其他人后半夜休息,而自己定然会坚持守至天明。风落下的时候,夜已很深,老孺人的女儿和孙女们,停住了手里的针线活,焦躁不安地望来望去。现在,离天明的时间越来越短,再过一两个时辰,黎明的公鸡也该啼鸣,大地也将迎来第一线光明。被孙女们围在中间的她们的姑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因为在走向老孺人灵柩的几步距离上,她的腿颤颤巍巍,几次差点摔倒。待走近,她一下子就扑倒在灵柩的棺盖上,哇哇地哭出了声。孙女们听到姑姑的哭泣,也立刻淌下了泪水,全部趴在朱红色的棺盖上痛哭。纯粹而无望的忧伤环绕着他们,一如四天前在殡仪馆,当高老孺人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间,暗沉色的铁门锁上的时刻,她们唯有焦灼地哭泣,伸长手臂用手指末端勾住车子的把手,只为看最后一眼,工作人员并没有阻止或强行推开,他们知道,她们极力挽留,又不得不自行撤退双手,逝去的终究无法挽留。这一次,她们哭了那么久,以致于其他女人都跑过来劝慰,可是不起任何作用,她们确实有更伤感的理由。最初,停在灵堂的,还是盛装老孺人遗体的水晶棺,透过冰冷透明的水晶棺盖,可以清晰地看见老孺人永远沉睡的安详面容,仿佛,活着的人与那个神秘世界的连接还是轻而易举,现在一切都变得糟糕,永远隔绝的含义变得异常沉重。她们还惊恐地发现,这才过去几天的最后印象,竟然在脑海里越发模糊,老孺人生前的音容笑貌,也更加虚无缥缈。她们惊恐,因为不想遗忘,但遗忘偏偏来得如此迅速。于是,她们抽泣着颂念起老孺人的生平,就像在悲奏一曲最哀伤的挽歌。她们呢喃着老孺人生前承受的苦难,确实,老孺人一辈子饱经沧桑,就连坐在灵堂中关系最疏远的亲戚也知道,这些苦难简直难以想象,只要任何时候一想到,便能叫人落下泪水。而老孺人又那样善良,她常常带给晚辈们无微不至的关爱,施舍过许多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即使在最困难的天灾时节,她也会给路过家门口的乞丐装满饭碗。在她帮助过的人当中,有些人后来飞黄腾达,却没有一个人记得她曾经的恩惠,对于这些,老孺人从未有过分毫抱怨……老孺人的女儿和孙女们还呢喃到她弥留之际的遗憾,她并不是无牵挂地离开,而是孤独地走了。比如,与她断绝关系作对了一辈子的大女儿,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她最放不下的已逾知天命之年的这个小女儿,膝下无子嗣,晚年孤独凄苦;她最疼爱的长孙,在她永远闭上眼睛之时也没能赶回来见上最后一面……她们断断续续讲了那么多,许多都是除自己以外不为外人知道的,通过拼接,新的更深刻的悲伤在发酵,守灵的所有女人受到感染,都不禁抹泪。

男人们已经坐不住了,女人们的哭泣使他们心烦意乱,其中几位年轻人温柔地骂骂咧咧了,他们觉得女人们小题大作,甚至暗地质疑她们无节制的哭泣有惺惺作态之嫌,他们不时打着响指,拿手指头在长凳上焦躁地反复敲打,又相互说着故作姿态的话语试图与哭声对抗。相对于女人们不可理喻的悲伤来说,他们的眼睛是看向前方的,他们考虑更多的是保证葬礼仪式的圆满完成,并尽可能出一份力,至于无谓的忧伤大可收敛,生老病死本是极寻常之事呵。老孺人唯一的儿子———一位将近花甲之年的老人,作为主人,也很担心女客们忧伤过甚,多次前来劝说。他搀扶着孙女们的姑姑,想把她拉离灵柩旁,却未料到兄妹二人相对,更思及过往及感念亡母,声音竟也哽咽起来。墙壁上古铜色的挂钟敲响午夜三点半,男人们开始腾挪到灵堂之外的院子里。此时最沉的黑夜已然过去,悬挂在天边的几颗硕大的星褪去了强烈的光华。院子里用铁架和帆布搭设的筵席长棚一直延伸到公路上,消失在拐弯之处,仿佛它与绵长的黑夜一样长。长棚是老孺人仙逝第二天请两位中年夫妇搭建的,那是两位礼貌的人,整个过程他们始终保持神情凝重,搭建完毕后还不忘为老孺人敬献一炷香,长揖叩拜。男人们就坐在这长棚之下,初始他们还彼此嘘寒问暖,问询各自家中光景,以此拒绝倾听灵堂里面传来的女人们的哭唱,但当话题谈毕,前所未有的虚空感侵袭了他们,室外清冷的空气并未带给他们预想的恬适。他们终于明白,这个夜晚,关于老孺人的纪念终究无法回避。在抽完一袋袋香烟之后,男人们低下了头颅,发出无力慨叹。“啊,我最敬爱的祖母去世了,我真难以相信,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老孺人的孙子突然这样喊出了声。这喊声似某种信号,给男人们带来了哀音,使他们逐渐融入到女人们的说唱之中,很快他们就变成了最忠实的听客。每竖耳倾听一段,他们便在脑海里还原关于老孺人的形影。“这真是世上最苦难的人”,后来他们无不这样想。他们还想到,正是这最朴素的苦难而非其他,值得为之洒下无数泪水。这样想着,他们的内心竟突然似被一束亮光梳洗过般纯净,此种纯净,是以前从不曾达到的境界。它不单纯是对已逝苦难者的悲悯,不是失去血缘之亲的切肤之痛,因为这些感情从前有过。当然,它很难完全说清楚,毋宁说是能让人顿悟净化的箴语。这些男人们,今夜他们第一次集体静默,脱帽起立,为老孺人的离世作虔诚祷告。要知道这些天来,他们更多想到要顺当地让老孺人入土长眠,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唯此而已。但此刻他们能尝到悲伤,她们尝到了悲伤的真正滋味。不一会儿,由于内心悲伤的光芒照见了自己变形的影子,他们变得自怜起来。他们自觉自私而暴戾,缺乏爱心和同情,即使面对最苦难的老孺人之永逝,扪心自问,几天来他们的内心竟未泛起半点涟漪,不是么?———以此作为自我悔罪的起点,他们默默在心底进行纵深的灵魂拷问。他们懊悔于从前白白浪费掉的时间,好像多少年以来,生命本不应该那样活;而不久前还狂热追逐的事业,现在看来又是怎样的虚妄呵;他们痛苦地记忆起曾随意与之媾合的配偶以外的女人与娼妓;自己因囿于私利而早已丢失的恻隐之心;渐渐地那些为饮食而遭屠戮的生灵也让他们忏悔……他们想得很杂很乱,情绪的波动如此大,好像从现在起,他们要做全新的人;而即将到来的天明,对于他们来说,将是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的一天。男人们没有继续构思下去,因为天色破晓,而这在他们守卫下迎接而来的黎明,仿佛真是不同于以往任何白昼的开端。

葬礼仪式主持人准时赶了过来,随之一同前来的,还有抬运灵柩的八仙、燃鞭奏乐的仪仗队等,众司归位毕,哀乐奏响,铜锣击鸣。女人们也早停止了哭泣,所有人在用过早餐之后,便穿戴上白色的孝衣和头巾,自觉站到灵堂之外。他们长久地凝视着灵堂里面深灰蓝色的幕幡和雪白挽联,平静地等待仙时降至,虽然昨晚熬了一整夜,但此刻仍强打精神,因为他们很清楚这最后的告别代表什么。主持人是位机警且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他精确地计算着时间,用漂亮的字体书写葬礼进行的程序,并不时交代各司需要注意的细节,一边又将鞭炮、灵钱、渡魂幡、金丝线等物品整理一遍,这样,时辰便至了。

“让我们送高老孺人最后一程。”冗长的客套话毕,主持人用低沉的音调说道。“锣鼓起,喇叭唢呐声扬,花圈敬献上前。各人依序进灵堂,行三跪九叩之礼。礼起!”锣鼓声声骤急,鞭炮齐鸣,浓烈的烟雾缭绕,瞬间将灵堂湮没。

“跪也!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也!……跪也!一叩首,再叩首,六叩首!起也!……跪也!一叩首,再叩首,九叩首!起也!”主持人唱礼的音调缓缓拉长,更渲染凄凉悲哀的气氛,女人们不免再度哭泣,泪水沾巾,动天地之哭泣将持续到葬礼结束。

燃鞭奏乐仪仗队打头,金童玉女持渡魂幡引路,铜锣击节声十里,灵钱抛洒,众人相送。每前行一百米即插朱红色长凳停灵,众人跪叩行礼:儿媳孙媳长揖伏地于灵前,长幼相携,感念老孺人懿德慈训;女儿孙女跪拜于侧,长哀老孺人鹤驾西乘,永归极乐;四邻八村之人闻讯赶来,加入送行队伍之列,一些善良的人们不免黯然失色,以衣襟拭泪。

在岔路口,该是说告别的时候。老孺人的儿子、女婿、男性孙辈们,将随着灵柩前往那片墓穴所在的山头,于申时完成下葬。其他人则相互搀扶着沿原路返回,带着渐渐停止的哭泣,搭设的筵席长棚会被拆除,深灰蓝色的幕幡也会降下。黄昏时分,那幕幡、挽联、余下的灵钱以及老孺人生前的衣物,将随一团大火烧化,所有人会把戴孝的头巾摘下来,并在大火上空相互抛接,以示祝福。他们默默地守在旁边,直到大火烧尽。

“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相互提醒对方。一些男人们仍站在灰烬旁,递着烟斗,吧嗒吧嗒抽起来,零星的火苗消隐在夜色之下。几个人张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是将话语咽了回去。从黎明开始直到现在,他们莫名觉得胸口有新的东西在涌动,只是很难知道它是什么。

他们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丢弃在地,用脚碾灭。夜色之下,他们的眼睛闪烁出急切的光芒,像一团灼热的火苗在风中摇曳。

最后,他们一一与主人握手告别,脚步坚定地朝前方的道路走去。定然可以预料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场所有人一个不漏地前去参加某个仪式的机会不再有,这多少能勾起人们相互告别时候煽情的感怀,因为不少人都已上了年纪。而在此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葬礼当天,似灵光乍现,男人们在心底构思的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的日子似已来临,他们的生活似乎有了些许变化;但它又似乎从未来过,因为葬礼过后,老孺人毕竟很难再被记起。只有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复坟之时———那时将只有十来个人参加,这些参加的人,会用衣物兜起一抔黄土,覆于老孺人的新坟之上,当然不免再哭泣一场。至此,所有的仪式宣告结束。不消等待来年,老孺人的坟头,将覆满青苍的长草,以致于使它与周围那些久远的墓穴看起来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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