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欣
受时代变革、经济腾飞、新诗运动等影响,20世纪的美国诗坛大放异彩。作为这一时期的杰出代表,罗伯特·潘·沃伦(1905—1989)的诗歌以其丰富的语言、超拔的想象、多变的风格、契合时代精神的书写而独具光华。他的诗歌时而有史诗般的恢弘,时而又有戏仿式的诙谐,厚重而又轻盈、宏阔而又细腻,充满理性哲思与道德关怀,带给读者难忘的体验。
从1922年起到1989年止,沃伦共出版了500余首诗,推出了从《三十六首诗》到《新诗与诗选:1923—1985》的共19本诗集。其中《应许:诗1954—1956》和《此时与彼时:诗1976—1978》使他成为两度获得普利策诗歌奖的诗人。此外,沃伦还因诗歌获得雪莱纪念奖,西德尼·希尔曼奖、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博林根诗歌奖、爱默生-梭罗奖、哈里特·门罗诗歌奖、联邦文学奖等多项殊荣, 1986年荣膺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的称号。沃伦的诗歌不仅得到官方的认可,还像弗罗斯特诗歌一样获得了民间的喜爱,故而生前就拥有不少研究和爱好者,其去世后,美国更是掀起了新一轮沃伦研究热潮,成果层出不穷。沃伦诗歌绍介到中国主要是从其成为美国首位桂冠诗人之后,周伟驰先生2003年的《沃伦诗选》堪为其中的优秀代表。
“逃逸与追寻”是伴随沃伦及其诗歌的关键词,可作为一个独特的赏析视角。“逃逸与追寻”看似相反相对,实则相辅相成。作为一种人生经历的写照,它勾勒了沃伦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作为一个主题它广泛存在于世界文学中(如《出埃及记》《桃花源记》《乌托邦》《奥吉·玛琪历险记》等),是存在于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一种共同取向,是人类文学的一个重要母题,美国文学也不例外,而沃伦的诗歌可谓多种“逃逸与追寻”主题的集大成者。“逃逸与追寻”是观察沃伦人生轨迹与诗歌创作之间互文、互映的窗口。
1905年4月24日出生于美国肯塔基州托德郡格斯瑞小镇的沃伦,有一位中学教师的母亲和年轻时酷爱文学并创作诗歌的父亲,有历经内战、喜爱背诵诗歌和讲历史故事给小沃伦听的外公。这种家庭氛围的熏染、满架的藏书、讲解《圣经》的家教都给了他很好的启蒙。童年时光除了博览群书,沃伦还喜欢在外公空旷的烟草种植园及周边的森林山川中徜徉,美好和谐的南方田园生活和耳濡目染的有关战争、历史和老南方的传说都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成为他日后文学灵感的重要源泉。这也就解释了他以“逃逸与追寻”为主题的诗歌中常常对宁静的田园、美丽的自然、金色的过去和快乐的童年充满了向往“:在松树林中我们曾奔跑、呼喊/洋溢着快乐与天真,而至今/我们的声音还在那片高高地/笼罩着我们质朴的绿色中回响。//我们也曾在冰冷的黑夜中/听到风中传来的猎犬的铃声。/(那时在追寻什么呢?)枫树/在阳光下播撒着花粉,那么悄然无声。//时间就像一团未解开的线,/土地与我们的快乐都在四季中流转;/我们的影子就像内疚,永远跟在身旁……”(《午夜独白》)。然而,沃伦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事实上,他经历了三次人生变故,而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他诗歌的创作。
1920年15岁的沃伦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变故——他的左眼被弟弟意外用石子击中而失明,这不仅断送了他当一名海军军官的梦想(他刚考取了美国海军学院),还让他终生都活在害怕失去另一只眼睛的焦虑中。这种焦虑对他诗歌富有“逃逸与追寻”张力的表达和结构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他诗中对核心“逃逸与追寻”意象“鹰”之锐利目光的反复描绘也与这段经历不无关系。譬如《树叶》中的“鹰在高空抖动,他抖动/为了在炫目的风中占有位置,参照于/苍穹,他抖动而世界是一个隐喻,他的眼/看,白色的,兔尾的闪烁,田鼠的蠢动”。再比如《分水岭》一诗中: “从这个高处看一切都在流动。/川流分道而驰的土地,水溢向/东方、西方的土地,没有回忆……/土地上那晨霭卷起/就像世界之脊上的烟雾。”无疑,鹰俯察洞悉一切的目光是诗人无比钦羡的对象。这次不幸却也意外开启了他在范德比尔特大学等各大学院中的学习深造,并引领他最终投身文学与教育。
在沃伦的求学经历中,对他影响至深的是在范德比尔特大学的学习生活,在这里他踏上了文学创作之旅。沃伦 16岁进入范德比尔特大学时修的是化学工程专业,但因反感其死记硬背的教学方式和受感召于当时整个大学弥漫的诗歌狂热而毅然弃理从文并加入了由兰瑟姆领衔的“逃逸派”,逐渐显露出超凡的文学才能,被退特称为“他们当中最有才华和天赋的一位”。1925年沃伦以“最优等生”身份从范德比尔特大学毕业,1927年获加利福尼亚大学硕士学位,1927年至1928年在耶鲁大学进行研究生学习,1928年以 “罗德访问学者”的身份前往牛津大学深造。在牛津大学期间,他为论文集《我要表明我的立场:南方与农业传统》撰写文章,表明了他的重农主义立场和对老南方的思考,这也成为他诗歌着重探讨的“逃逸与追寻”主题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譬如 《肯塔基旧时童年》:“当我还是小男孩我看到我所在的世界。/我看到它为它之所是。”他感叹着,“但随着我长大,过去和将来都压在我身上……”他叹息着。诗中外公那“爱/你的妻子,爱你的孩子,遵守诺言,并且/如果需要,为人们为之赴死的勇敢赴死”的代表老南方价值观的话语始终萦绕他的脑际。沃伦的这类诗歌阐释了以北方为代表的工业文明在科学技术、物质生产等方面确比南方的农业文明更为先进,但工业化也带来了诸如物质至上、道德滑坡、情感冷漠、人的异化等弊端,而南方的传统价值观、田园生活方式和乡村小镇中人与人的亲近等则显然在保持或重塑人的完整性及社会的和谐性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1929年,24岁的沃伦与艾玛·布雷夏秘密结婚。婚后二人一起回到美国,沃伦在田纳西州的西南学院当了一名大学讲师。在看似平顺的生活中,沃伦却于次年(1931年)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变故——先是母亲于10月不幸去世,紧接着父亲也遭逢破产,这些接连的不幸在他的诗歌《红尾鹰与少年时代的火堆》中有着自传式的描写:“年月逝去了如一场梦,就是一场梦,厄运有时/母亲死去,父亲破产,威士忌/热辣辣滚过喉咙,最后一次”。而他对母亲的追思在《回归:一首挽歌》等诗歌里有着充分的表现。童年的追忆和对亲情的依恋也从此更多地出现在沃伦的诗中。
沃伦先后在南方多所高校任教。在路易斯安娜州立大学时,应校长之邀,他与布鲁克斯等合作主编了《南方评论》。在他们担任主编的七年时间(1935—1942)里“,新批评”浪潮风起云涌,沃伦与布鲁克斯合作出版了《文学入门》《理解诗歌》和《理解小说》等,把“新批评”的原则引入了广泛实践。由于“二战”的影响《,南方评论》于1942年停刊,沃伦被迫离开南方,去往北部的明尼苏达大学任教。这次由南到北的“逃亡”经历深刻影响了沃伦的人生观、世界观、诗学思想和诗歌创作。北方更为豁达自由的氛围也使得沃伦的诗歌摆脱了一些旧有的桎梏,在结构和内容上都有了新的探索,焕发了蓬勃的活力,也进入了一个诗歌的高产期;而对南方不断的“回望”与“反思”也直接构成了他诗歌特有的“逃逸与追寻”主题,比如《时间的故事》组诗中第五首诗《你那时在想什么,亲爱的妈妈?》
1950年,沃伦离开明尼苏达大学,前往耶鲁大学任教。次年6月,沃伦经历了人生的第三次变故——他和妻子艾玛·布雷夏宣告离婚。这段不幸的婚姻对他的直接影响之一就是1943年至1953年这10年间诗歌创作几乎为零。1952年沃伦和作家埃莉诺结婚,这段婚姻比较美满,还赐予了沃伦两个孩子。新生儿的诞生为沃伦带来的不仅是喜悦与幸福,还使他迎来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峰,尤其重要的是沃伦又寻找到了诗歌创作的灵感。这种特殊的个人婚姻生活的“逃逸与追寻”也直接催生了沃伦对两性关系(如《祈祷的答复/一个原本可以更长的短故事》)和家庭生活(如《致一个小女孩,一岁,在废弃的城堡》)进行探讨的诗歌。后者那古旧的城堡与新生的孩童的对比让诗歌描绘的画面颇有油画的质地,沃伦清新隽永、不受拘束的写法也带给人新鲜的感受:“但在你的笑声中让如石头般的暮色所跳起的分子之舞在石头的梦中/有如快乐闪耀着光,/而在那可能性的一刻,让海鸥gobbo, gobbo的妻子,和我们,和所有,一起/拉着手,唱着歌:救赎,救赎!”一切皆因天真的孩童而被赋予了另一种视角,一切都像拟人的童话,最后的歌中那“救赎”的歌词何尝不是诗人自己的心声?这些诗歌中“逃逸与追寻”主题的书写以及对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的思考明显地打上了沃伦特殊人生经历的烙印。
直至晚年沃伦仍笔耕不辍,有大量优秀作品问世。1989年9月15日,沃伦的生命走向完结,但他留给人们的大量优秀作品却永远成为文学宝库的一笔财富,吸引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阅读、研究。
沃伦诗歌的“逃逸与追寻”主题虽种类繁多,但大致可以分为四类:对都市城镇的“逃逸”及对自然乡村的“追寻”;对暴力暴行的“逃逸”及对和平和谐的“追寻”;对迷茫无知的“逃逸”及对内外认知的“追寻”;对现代荒原的“逃逸”及对理想世界的“追寻”。前两类侧重对客观环境的“逃逸与追寻”,是以身体的“逃逸”来带动精神的“追求”;而后两类则侧重对主观心境的“逃逸与追寻”,但也辅以“身随心动”来完成心灵的渴求。沃伦在他的《民主与诗歌》(Democracy and Poetry, 1975)一书中将诗歌看做是对社会进行诊断和治疗的手段,他的各种以“逃逸与追寻”为主题的诗歌显然体现了这一宗旨——这些诗歌充分暴露了社会中存在的种种病症,并相应开出了良方,让痛苦、分裂的人们在大自然中得到修复与治愈,让暴力暴行在公平中得以消弭,让迷茫无知的在历史和自省中找回自己的身份,让荒原重新变回真、善、美、爱,天人合一,物质与精神同样充实的理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