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凌燕
1
梅老师和老伴金竹婶在垄里的棉花地里锄草,远远望见大儿子德荣急急地往这里赶,似乎火烧屁股一般。两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拄着锄头等着儿子走近。德荣气喘吁吁地说,爹,屋里来了个年轻女孩,十八九的样子,抱着个刚满月的婴儿,说是我们德凯的。我看着不像讹人的,就叫她在屋等着。你们赶紧回去看看吧?
什么?带婴儿的女孩?老伴一听就炸开了,怎么回事?她惊惶地望着梅老师,张着一时怎么也合不拢的嘴,等着他拿主意。
梅老师扔下锄头,一声不吭地皱着眉头大步流星先走了。田塍上没膝高的野山菊被踩踏得往两边倒伏,又颤巍巍立起来。儿子和老伴互相望望,也赶紧火急火燎跟上。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个理儿在梅老师身上并没有应验。梅老师以前是赤脚老师,教书勤勤恳恳,那是村里人交口称赞的。后来转了正,工资水稻拔节似的往上涨,这日子按说理应过得越发滋润。可是小儿子德凯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德凯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伶俐可爱,读书成绩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不像哥哥读书不开窍,老老实实地回家种地,继而外出打工。梅老师一门心思在他头上,总想家里出个走正路吃皇粮的。偏偏德凯念到初中就变鬼了,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梅老师苦口婆心劝导他,他爱理不理的,权当是耳旁风,再多说几句,他就歪过头去,头昂得老高。梅老师一气之下便给了他几个耳光,这小子二话不说,跑出办公室就跨上栏杆,纵身一跃。幸好是三楼,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后什么后遗症都没落下。老伴为此和他大闹了一场,说他只要面子不要儿子。一向疼爱德凯的婆婆也训斥了梅老师一顿,梅老师也就不大敢管了。德凯越来越肆无忌惮,高中没念完就在外面和一帮狐朋狗友瞎混,难得回家。梅老师管不了,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到了屋门口,果然看见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正抱着个婴儿坐在客厅里。梅老师也不着急问,先打量襁褓里的婴儿,圆圆的脑袋,薄薄的嘴唇,眉眼和德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心里有了底,就问那女孩来的目的。
女孩说她是某酒楼的服务员,姓田。德凯总是去她们酒楼聚会,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后来她发现有了孩子,德凯却置之不理。因为月份大了,办不到证明,她就只好把孩子生下来了。
女孩悲戚地说,梅德凯不认这个孩子,让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卖掉或者送人都可以,反正和他结婚,门都没有。我想他既然不愿意结婚,我也没有办法,可是这孩子……
她抽噎着,看看怀里的婴儿,说不下去。梅老师赶紧递上一盒餐巾纸,拿眼睛瞟着老伴。老伴心领神会把熟睡的孩子抱过去,和德荣一起到卧室去了。
梅老师又端来一杯热茶,女孩接过去,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我怕把孩子送出去再也见不着了,舍不得送。可我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带着个孩子回老家,父母肯定不会让我进屋门的。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们做主,你们愿意留下或者送人都行,我只求孩子以后有个好的归宿,能让我偷偷地看上几回就行。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梅老师,乞求的目光让梅老师心里一酸。这孩子无疑就是德凯的,但这个小畜生是不会认账的。就算认,以后也是个没娘的孩子,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德荣在门口神秘而急切地招手,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欢喜。
这小子别非和我想到了一块?梅老师定定神,让女孩在客厅稍等,疑惑地进了卧室。
果然老伴也是窃喜的模样,抱着襁褓眉开眼笑,跟搂着金娃娃一般欢喜。还是德荣自己开了口,激动地有点口齿不清:这到底是我们家的种,有血脉亲,就留下吧。我和惠丽养。
这个想法和梅老师的想法不谋而合。德荣结婚多年了,惠丽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到医院检查,是德荣的毛病,治不好。惠丽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媳妇,和德荣感情不错,也不提离婚的事。他们一直在物色领养个孩子,只是没有合适满意的,就拖了下来。今天这不是太凑巧了吗?梅老师也点了点头,三人一起商量开了,决定瞒住德凯。
商议了个把小时,还是由梅老师出头。他带着老伴儿子一起来到客厅,把商量的结果告诉了女孩。她今后想看儿子就打电话过来,他们可以安排时间地点,但无论如何不能让德凯知道。女孩连连点头,嘴里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眼泪却禁不住簌簌流下来。
梅老师替儿子给女孩赔了一大堆不是,女孩幽幽地说,叔叔,不怪你,也不怪德凯,要怪也只怪我命不好,和德凯有缘无分。只要孩子好我就放心了。她看看天色,站起身来无限凄凉地说,我该走了。
梅老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存折塞到女孩手里,这是一万块钱,钱不多,算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密码就写在上面。你要想孩子了,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会想办法让你们见面的。
女孩不要,又推过去。梅老师佯装恼了,孩子不懂事,大人不能不懂事,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你就接了吧。买点营养品好好补补,今后嫁个好人家。
女孩的眼泪又下来了。
2
这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如今孩子一岁了,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满地扶着到处走。德荣夫妻俩爱如珍宝,梅老师和老伴更不用说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伴还颇有些得意地说,德凯这孩子,这个祸算是闯对了,帮了哥哥一个大忙。
梅老师有些愠怒,拿脊背对着她,埋怨道,下次再摊上这种事怎么办?你来养?
一语成谶,这话才说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应验了。那天梅老师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突然一个中年男人闯进来了,面无表情地问道,谁是梅成林老师?
梅老师赶紧起身应道,我就是,师傅找我什么事?本地人称呼不熟悉的男人一律是师傅,上了年纪的就是老师傅。
那男人打量了梅老师几眼,似乎松了一口气,约他出去谈谈。出了校门又改口,说这事必须要家里去谈。梅老师意识到不妙,在半路上就赶紧问明白了。原来德凯把他家的女儿肚子弄大了,撒手不管,做老子的只有亲自上门来讨个说法。
那男人说,我女儿才十八,一朵花的年纪,原本我老婆说带她去医院打掉,你们家赔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青春损失费,这事就算扯平了。但是医生说胎儿月份大了,打了会出人命的。老哥,你也算是知识分子,有文化的人。我看还是让两个孩子成个亲,这丑也就遮过去了,我们也结个亲家。
梅老师一个劲地赔礼,千畜生万畜生骂个不休。末了,为难地说,我家里的那个小畜生我不一定拿得住啊。万一他不肯呢?强扭的瓜不甜,捆绑做不成夫妻,你女儿也不幸福啊!
那准备做亲家的男人一听火冒三丈,把嘴里的半截烟蒂取下来,往地上一扔,狠狠地踩上一脚,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到时候,那个私生子丢到你们家门口去,看你这个人民教师的脸往哪里搁。至于梅德凯那小子最好不要出门,敢出门,看我不找人给他卸条胳膊弄条腿下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梅德凯再可恨再可气,梅老师也不希望他缺胳膊少腿的,他和老伴商量了一下午,怎么说服这四处闯祸的小子。
晚上德凯骑着电驴子回来了,梅老师把话刚一挑明,德凯就蹙着眉头不耐烦地说,怎么女人都这么犯贱,当初都是你情我愿的,出了事就把烂泥巴往我身上糊啊。我才十九,好日子还长着呢,拖着老婆孩子你们养啊?
梅老师气得拍桌子,德凯却撇着嘴角不屑一顾地说,拍桌子顶什么用?拿棍子来啊,打死不就一了百了啊?也省得给你们丢人现眼。
老伴把德凯拖到楼上,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最后德凯松了口,说这样也好,省得那些女孩子她妈的,一怀了我的种就像口香糖一样死缠着我。好,我要了这块遮身板。不过所有的事情你们来操办,我只出个人,走走过场。
没办法,梅老师夫妻俩忙活开了。买了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送过去,亲家母嫌少,非要补个沉甸甸的金手镯。又是下聘礼,又是装修新房,忙得焦头烂额,受了亲家许多闲气,总算把新媳妇迎进了门。
谁知婚后回请亲家的时候,德凯几杯酒下肚,脸色渐渐泛红,突然筷子一掷,指着岳父恶狠狠地骂道,别以为你女儿塞给了我,你就是我爹了。我老子送了那么多彩礼过去,你他妈的才陪那么点嫁妆过来,当是打发叫花子啊?告诉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摆谱装大,否则揍你信不信!
岳父气得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也恶语回骂。翁婿俩差点厮打了起来,要不是陪客们拼命拉开,早就出演全武行了。尽管如此,杯碗盘碟还是充当了无辜的牺牲品,乱糟糟地躺了一地。岳父的威风也没了,全不似那天理直气壮,在亲友们的搀扶下骂骂咧咧回去了。
3
德凯成了亲以后,照样天天在外边瞎混,不过回屋的频率倒是高了许多。毕竟新房里布置得很漂亮,电脑、冰箱、液晶大电视,还有舒适的席梦思双人床。对于老婆小孙,他虽然不够亲热,高兴起来也买点好吃的拎回来,扔在她面前,说,给你的。
小孙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德凯却破天荒地在家里住了起来,老伴忍不住说,看来媳妇孩子还是能拴住这匹野马的。梅老师却不这么认为,你生的孩子别人不清楚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八成这坏小子要搞什么新花样。
果不其然,这天晚餐时,德凯一边闲闲地搛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爹,我想当生产队的队长,你看行不?
梅老师正夹了一筷子白菜,听了这话又收回筷子,鄙夷地说,你?行吗?这队长要德高望重的人才行,你太嫩了,服不了众的。别去丢这个丑。
德凯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块排骨,慢条斯理说,嘁,我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个队长早就没有人愿意干,都是轮流做的。轮到自家,奈鼻子不何。再说了,农村干部也需要新鲜血液补充。我年轻怎么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干劲足,又有文化,比那些大字不识一角箩的庄稼汉强多了。
有文化?梅老师撇了撇嘴角,不屑地想,也就高中会考弄了张毕业文凭,连高考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德凯看出了梅老师的心思,说,我搞了个大专毕业证,地摊上花几百块钱买的。又不是名校又不是本科,哪个会问许多闲事呢?只要你们不出去讲就行了。反正我也只拿给村里看。
老伴瞪圆了眼睛,家里从来没有出过队长,只有听从安排的份。
梅老师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不要打着我的旗号就行。
那是,本来我就没有打算和你商量,告诉你一声,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等下我就去做队里其他人的思想工作。德凯把骨头吐在地上,三口两口扒完饭,就吹着口哨出了门。
老伴看着夜色中渐行渐远的身影,怔怔地说,他怎么会想起要当队长呢?
不要祸害人就行。梅老师叹口气,转头看看小孙,你也要多劝劝德凯,他多少还能听两句。
小孙委屈地说,我的话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多说了两句,他就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说这是他的家,叫我滚回去。
梅老师无言以对,对于这个儿子他真的有些捉摸不透。在外面鬼混也就算了,怎么会想起拿轭头往自己颈上套呢?
过了几天,德凯居然得意洋洋地在饭桌上宣布他已经当上了队长,这个结果,梅老师并不意外。队长本身就没有人愿意当,一分钱工资没有,凡是涉及农网改造、各种补贴等等还要伸头去做,吃力不讨好。再说青壮年基本上都在外求学、工作,上了年纪的人张罗这些事,他们自己也搞不太明白,讲不清楚。
其实德凯深得民心的原因,是他承诺要解决鱼塘的问题。这是个历史遗留的老大难问题。当初乡政府和市水产局搞了一个项目,把村子里的几十亩稻田改造成鱼塘,搞水产养殖。结果水产局临时变卦,抽脚跑掉了。包工头拿不到工钱,就霸占了这片鱼塘,自己养各种鱼,供客人垂钓娱乐休闲。因为包工头是当地一霸,乡政府不敢去收鱼塘,又不愿意拿工钱去换回来,就做缩头乌龟置之不理。村民也没有敢伸头的,大家敢怒不敢言。前两年。包工头嫌自己养殖太麻烦,来钱慢,低价卖给了一个老板。老板把这里改造成了一个大型的山庄,周围的风景优美,生意很红火,每天客人络绎不绝,车来车往的很是热闹。
德凯提出这个问题正是时候,青年人都出去了,以后种田的希望不大,中年人老实巴交说不出什么话来,老一辈的人正担心他们作古之后这片农田彻底地要不回来。不管结果如何,死马暂且当做活马医吧。
德凯开了几次村民会议,指挥一帮上了年纪的老人带着凳子堵在山庄门口,也不吵也不闹,静坐在那里。让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客人们见进不去也就算了,调转车头另觅他处。里面的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没有生意,一天的开销却是不能少的。请社会上的小混混动粗吧,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头毛白得像茅草,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说话漏风,走路一步一挪的,跟个瓷人儿似的,哪里敢碰。只好报了警,派出所到现场一调查,又不是打架斗殴,况且人家坐在自己田里聊天晒太阳,犯了哪条法?也就不管不问了。这样静坐持续了半个月,引得过路的车辆行人都停下来看热闹,最后惊动了县政府,责成乡政府处理。当初是乡政府牵头的,这个烂摊子还得他们自己解决。协商的结果是老板再出一笔钱,乡政府也拿了一部分钱,加上德凯,三方签字,这事也就到此结束。
德凯通知村民们签字领钱,每户领了几千块钱。原本大家都不做什么指望的,只是跟着胡闹出出恶气。所以领了钱都觉得是天上掉下的意外之财,也就不计较多少了。还有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家,家里正穷得慌,对德凯说了一大堆感激涕零的话,让德凯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真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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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老师不清楚德凯究竟从中得了多少好处,但这件事以后德凯就风光了许多,不知道从哪里弄了辆黑色的旧桑塔纳,在村子里冲出冲进,如入无人之境。那辆电驴子成了失宠的妃子,扔在堂屋里,任它落满了灰尘。
到了年底,小孙要临盆了,德凯也难得归屋。整天忙忙碌碌地像只蜜蜂。梅老师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跟德凯谈这件事,德凯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敷衍态度。他说自己有急事,要出门。一边走一边说,女人生孩子的事,我一个大老爷们能使得上什么劲?反正有你们在家,我放心。临了,他又从驾驶室钻出来,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沓钱,数也不数,扔给父亲,你拿去用,不够回头再说。然后钻进车子喇叭一按,车子屁股冒阵黑烟走了。
德凯具体做什么,梅老师真的不清楚,慢慢地才弄明白。那小子居然开赌场,放高利贷。不成器的东西。梅老师在家里骂着。老伴劝他,德凯又不偷又不抢的,你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
梅老师圆瞪着两眼,怒斥道,你个女人家你懂什么?他会害得别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这是在作孽啊,我老梅家的脸怕是要给他丢光。
老伴有些胆怯,又有些不情愿地撇撇嘴,嘟囔道,至于吗?发这么大的火?要不你大义灭亲,到公安局去举报啊!
这无疑等于在火上又浇了一瓢油,梅老师哼道,你再说,我真去举报啊,也让他少祸害些人家。
老伴这才抑郁地闭上嘴,半天还是低低地冒出一句,虎毒还不食子呢!不过这话可不敢让他听见。
真正让梅老师下决心的还是这两件事。
自从开了赌场以后,附近的村民都迷上了赌博,正好冬闲了,手头上都有一笔钱准备过年。还有好多城里的人开着小车来参赌。每天输了钱的人就萎靡不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甘心的就借钱扳本。听人说,赌注下得很大,钱都不数的,一沓沓的红票子,只要用手量厚度。连老人妇女也跟着在里面搭虾儿,孩子们在人缝里钻进钻出,捡拾掉落在地上的钱物。
郭家山的郭小龙,一口气赢了二十多万,老婆很快娶进门。半个月后他憋不住又去赌,结果倒输七八万,把房子给抵押了。老婆气得回了娘家,一去不复返。农村人懒得打结婚证,正好也省了打离婚证。郭小龙后悔得把自己左手剁掉了三根手指。
这倒不算什么,在镇上开餐馆的丁玉山,一时间也鬼迷心窍,把积蓄输得精光不说,还背了十来万块钱的高利贷债务。这高利贷跟吸血鬼一样,一万块钱一天的息钱就是一千。丁玉山一盘算,驴打滚似的还不清,又惧怕那帮小混混会砍了自己的手脚,就逃之夭夭了。丁玉山的媳妇水秀见男人欠了一屁股债,债主又盯着不放,一时想不开就喝了百草枯。水秀是村里有名的孝顺媳妇,这一死,公公婆婆哭得伤心欲绝。出殡那天经过梅家山,梅老师放了长长的一挂鞭炮,脸上很不好看,阴沉得像这隆冬腊月天一样。
电话就是在放过鞭炮之后打的。市公安局一直在准备抓捕。那天下午,穿着便衣的警察瞒过了放哨的,抓获了许多赌徒赌资。有人试图反抗逃跑,警察哪容他们还手,一番凌厉的攻势之后,赌徒全都乖乖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束手就擒。
德凯和几个兄弟跑掉了,听说他慌不择路钻荆棘丛跑了。得到这个消息,老伴倒是松了一口气,如逢大赦。梅老师什么也没说。
这个年过得异常的沉闷。跑了的人不止丁玉山一个,还有许多输了血汗钱的人为没有机会翻身而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他们的父母老婆又喋喋不休地唠叨或是声色俱厉地指责,让本该喜庆的春节过得如坐针毡。
小孙在除夕之夜突然肚子疼,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她送进了医院。经过一天一夜的苦熬,孩子呱呱坠地了,又是个男孩,虎头虎脑,声音洪亮。梅老师心里略微高兴了一点,但想到孙子的父亲,高兴劲儿又下去了。老伴倒是挺高兴的,顾不上熬得通红的眼睛,哼着小调给孙子洗澡。
儿媳妇月子里,梅老师夫妻俩忙得脚不点地。老伴说,他老子不在屋,你文化人给取个好名吧,也冲冲晦气。
梅老师蹙着眉头想了想说,大孙子叫俊儿,这孩子就叫佳儿吧。乳名就叫跑跑。日后他老子叫这个名字的时候或许能长点记性。
小孙出了月子,亲家来接她回娘家。德凯不在家,亲家的腰杆子又直了起来,粗声大气地说,我看德凯十年八年也不见得敢回来,总不能让我女儿守空房吧。孩子是你们梅家的,我们不要。女儿我带回去,重新找个好人家嫁了。
梅老师不作声,老伴倒是忍不住说,墙倒众人推,哪个说我们德凯不回来?梅老师喝道,女人家不要插嘴。他转向儿媳说,小孙,你是个好孩子。你要走,我们也不拦你,我的儿子我知道,也不值得你留恋。你愿意留下,我们当女儿看待。脑袋长在自己的脖子上,主意还是要自己拿。
小孙眼泪汪汪的,只垂了头不作声。
亲家母接过话头说,我女儿跟了你们梅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走,肯定要走,留在这里做什么?
梅老师不高兴了,话要说清楚,当初我就打了破嘴,你们不听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子不教,父之过。我承认我这个家长是没做好,但也不止我一个人没做好吧?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不要事后在这里抱怨了。你们要觉得亏了,这新房里的陪嫁统统可以拉走。孙子的抚养费不要你们出一分钱。小孙愿意回来看孩子,我们一样欢迎。
亲家母翻了翻白眼,扯起女儿就走,还往地上啐了几口,小孙泪水涟涟地走了。
老伴气不过,见他们走远了,也呸呸呸往外吐了几口痰。然后埋怨说,你一点骨气都没有,人家痰都吐到你的脸上也不知道擦。
梅老师愠怒地吼道,德凯还不是你惯坏了。小时候一切由着他胡来。我今天正儿八经地跟你说,这个孙子你再不要宠坏了。否则不要怪我跟你翻脸!
老伴不服气地嘟囔,就只会在鸡窠里发火。
5
佳儿一下没了爹娘,梅老师夫妻俩含辛茹苦地抚养着他。惠丽乖巧懂事,在家带俊儿,婆媳俩相帮着带,倒也不是太辛苦。
转眼到了秋天,佳儿已经会满地爬了。这天,老伴带着他在地里陪爷爷挖红薯,爷孙三人在红薯地里欢声笑语。
远远地走来三个人,问梅老师是不是梅德凯的爹。梅老师心里一沉,嗯了一声。原来是信用社和法院的人,他们说德凯用他和老婆的身份证各办了五万块钱的贷款。现在贷款到期了,却找不到人了,让梅老师和儿子联系,通知一声。
梅老师说这个畜生跑了快一年了,电话都没有一个,还谈回家,我也找不到他了。老伴也随声附和。他们吩咐一有消息就告知一声,梅老师点头,说我懂,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不然我就帮他还了。你们一定要记得,下次再不要借了。
等人家走远了,老伴说,要不我们帮他还了,就这一回。
梅老师踢了一脚红薯筐,说,给了俊儿他妈一万,又接佳儿的妈,家里的积蓄全部给他掏空了,拿什么还?再说,养佳佳也要不少的钱。说完,他捡起地上的锄头,对准一蔸红薯挖去,用力过猛,锄头挖在红薯上。梅老师闭了眼,感觉眼睛有点潮潮的。
这天下午放学后,梅老师在外面没有看见佳佳的身影,往常这个时候,佳佳从幼儿园回来,总是守在家门口,等着爷爷一起吃饭玩耍。
他听见家里似乎很热闹,这个时候哪个客人会登门呢?梅老师疑惑地走进屋,却是德凯,正倚在沙发上逗着佳佳玩。老伴以及大儿子德荣一家都在。佳佳搂着一把玩具冲锋枪,按动机关,枪身发出红红绿绿的光,一闪一闪的,嘴里说打坏人打坏人。俊俊也有一把,兄弟俩玩得很开心。
老伴赶紧迎上来:德凯是下午回来的,怕你不高兴,我们就没打手机通知。
德凯站了起来,叫了声爹。梅老师说,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啊?我是你孙子啊,我怕你啊。你屁股一拍抽脚走人,我们帮你收拾烂摊子,帮你养儿子。你如今也是做爹的人了,好歹也要懂点事。
德凯笑嘻嘻地说,那是一定的。你儿子现在也有长进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不要提了嘛。
梅老师气消了一点,说三年过去了,你这么回来有人知道吗?
老伴接过话头,这回是乡政府请他回来的。回来在联防队做队长。梅老师还没回过味来,德凯说我那点破事算什么?风头早过了,人家都懒得追查了。你以为我是头啊?头早就进去了,我们顶多算是鲫鱼板儿,小混子鱼。现在倒该是我的天下了,我那帮兄弟也都回来了。
原来乡里最大的霸王手上有人命,进去出不来了。维持乡里治安的就是派出所的几个民警,不中用。还要靠本地的联防队才吃得下来。在年轻的一茬里,德凯算是头儿。
梅老师的心里总算舒展了一些,他何尝不知道人都是欺软怕硬的,非要黑道上的人出面才镇得下来。
打这以后,德凯又开始风光了,比以前更招摇了。有时候骑着警用摩托,车尾的红灯蓝灯闪闪烁烁的。有时候又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白车子,车身上赫然印着“行政执法”四个严肃的黑字。
他比以前爱回家了,回来就逗俊俊佳佳玩,兴致来了就带他们去超市逛,拎一大袋食品回家。老伴暗地里欣喜地说,德凯比以前懂事多了。梅老师不置可否,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就不冷不热地回敬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能改得了吃屎吗?
老伴生气地说,哪有做老子的这么说儿子?你不指望他学好吗?
出水才看两腿泥。梅老师闷闷地说,在佳佳头上多用点心,再不能养出第二个德凯来。
梅老师发现上下班的路上和他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搞得他总要停下自行车来说上几句,心里不禁有些奇怪。以前多半是家长,现在很多人自己都不认识,可他们照样热情地招呼。渐渐地从亲友口中知道了,原来乡里把一切难抓的工作都派给了德凯,比如计生委抓妇女去结扎,以前是个老大难问题,德凯他们下手狠,女人不肯去就动手殴打那家的男人,直到女人哭着同意为止。前前后后已经打伤了好几个,听说有一个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梅老师当然知道计生工作的重要性,但是在这一方面,他和乡亲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总要让人家留个男丁才算留个后,除非人家自愿不再生了。所以在饭桌上,他劝德凯多积点德。
积德?德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百姓就是贱骨头,一打就服。你放心,我有两个儿子对得起你了,我还不想再生了呢?
两个儿子?梅老师和老伴面面相觑,难不成谁告诉德凯了。
算了吧,不要奇怪。我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愿意说。哥哥帮我养儿子,我感谢都来不及呢,我才不会去争的。德凯得意地说。
6
儿大不由娘。对于德凯的所作所为,梅老师规劝无果后,也只能听之任之。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佳佳。佳佳聪明活泼,伶俐可爱,活脱脱当年的小德凯。由于教育得法,他嘴巴甜,懂事乖巧。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梅老师当然愿意看到他们父子俩亲密的情景,但如果德凯要是有意无意地把他那一套人生哲学灌输给佳佳,他情愿儿子在外边继续躲着,等佳佳长大了再回来。
这天下午放学后,梅老师走到家门口,看见佳佳在桃树下抹眼泪。老伴正拿着瓶酸奶哄着他。看见爷爷回来了,佳佳扑上去,委屈地说,爷爷,我们班的浩浩说爸爸是个大坏蛋。
梅老师的心往下一沉,问,老师知道不?
佳佳说,老师说了小朋友是不能骂人的。
那就对了,老师批评得对。小朋友是不能骂人的。梅老师心情稍微舒畅了些。
佳佳又追问梅老师,我爸爸说他是英雄好汉,爷爷,他真的是英雄吗?
梅老师刚落地的那块石头又悬起来了,他想了一会,反问道,你认为是不是?
不知道,但我相信爸爸。佳佳老老实实地回答,清澈的眸子看得梅老师一阵心酸。
爸爸只要努力,有一天他会成为真正的英雄。梅老师牵起佳佳的手说,走,佳佳,我带你去看油菜花。油菜花黄灿灿的,好漂亮啊,还有好多蝴蝶呢。
佳佳看见花海一般的油菜地,早就甩开梅老师,撒开脚丫子飞奔起来。他钻进花丛中追逐蝴蝶,油菜花粉簌簌地落下来,漫起的黄粉逗引得佳佳乐不可支,刚才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一股淡淡的忧愁却漫上梅老师的心头,像无法退潮的海水,一浪接一浪拍打着心头的那块礁石。
梅老师和单位的同事在附近的山庄聚餐,梅老师是不好酒的,看着其他人觥筹交错,只盼着早点结束回家。这时,旁边的刘老师从洗手间回来,轻声对梅老师说,德凯和一帮朋友在隔壁包厢吃饭。说完还眨了眨眼睛。
梅老师的心里有几分疑惑,见大家酒酣耳热,包厢里烟雾缭绕,就悄悄地走了出去。隔壁包厢的门半掩着,一桌年轻的男女在大声喧哗起哄。德凯坐在对门的窗户旁边,左腿上坐了一个黄发的女孩,正搂了德凯的脖颈撒娇,德凯在她红艳艳的嘴唇上狠狠地啃了一口,那黄发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德凯伸出右手揽住右边一个长发女孩的肩膀问,乖乖,吃醋了?来,让哥哥也啃你一口。那女孩佯装不肯,欲拒还迎地躲闪着,终于还是被德凯逮住了,也是狠狠的一口,响亮得很。周围的男女都一齐叫好,赶紧又开啤酒递给德凯。
梅老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定了定神,还是在门上轻轻地叩了几下。包厢里的人都看过来,德凯松开两个女孩,也不起身,问道,有什么事找我吧?
梅老师说,我在隔壁吃饭,回头再说。就径直回自己包厢去了。德凯却端着杯白酒过来了,满桌的人都站起来。德凯一一碰杯说,我老子年纪大了,大家照顾点儿啊。校长一帮领导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德凯一饮而尽,举起空杯亮给大家看,点点头走了。
同事们恍然大悟似的,赶紧端杯轮流到隔壁敬德凯去了。有的敬梅老师,梅老师推辞着,心里还是想着晚上的谈话。
九点来钟,德凯驾着警用摩托回来了,满身的酒气。老伴心疼地赶紧去泡了杯浓茶,嘴里埋怨道,喝多了就叫别人送你回来好了,不要自己开车。
德凯似笑非笑说,找我回来不是谈这个吧?
老伴说,你老子说你在外面太招摇了,左拥右抱的,传出去名声不好。
德凯从口袋里摸出支烟,打着后,猛吸了一口,笑道,我在乎名声吗?
你不在乎我在乎,你的儿子在乎。梅老师气咻咻地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哦,搞了半天,我这个下梁歪了还是你这根上梁不正啊。德凯调侃道,悠悠地吐出一圈烟雾,任它袅袅地散开。
你怎么说话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说的话。放心,我保证不会再带第三个儿子回来你养的。德凯抽完烟,扔掉烟屁股,喝了一大口浓茶,漫不经心地问道,还有别的事吗?我还要洗澡睡觉呢。
梅老师望着儿子上楼的背影,伤感地说道,这个崽白养了。当初知道是这个样子,不如刚出生就掐死算了。
诶,老伴急了,嘴里有毒,不要嚼蛆啊。
不管德凯在外面怎么胡闹,梅老师一刻也不敢放松对佳佳的教育。抽空他就给佳佳讲故事,读《孝经》《弟子规》。孩童的记忆力特别好,不仅把这些内容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还真的做到了。梅老师愁肠百转之中稍微得到了些许安慰。
这天德凯难得在家,陪着佳佳玩。忽然家里的电话铃响了,老伴赶着去接,拿着话筒却像被马蜂蜇了一样,嘴里哎耶哎耶直叫唤,并且带着哭腔。放下话筒,两眼已是通红,泪珠往下滚,叫着,德凯德凯,你姨爹出事了,二姨叫你赶快过去!
父子俩赶紧追问原由。姨爹一直在镇上的混凝土搅拌厂清洗搅拌机,今天下午他在机子里清洗的时候,马虎的工作人员按下了机器开关,搅拌机把姨爹当做水泥给搅拌起来了。工作人员只听得一声惨叫,赶紧关机,但为时已晚。姨爹已经被搅得惨不忍睹,面目全非,肠子都出来了。老板吓得躲起来了,姨爹家只有几个未成年的女儿,不顶事。
德凯立即跳上摩托车,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电话招呼人,带着梅老师去了工厂。
老伴在家又悲又痛,眼泪像夏天冰山融化的雪水一样泛滥成灾,脸颊上没有干的时候。晚上把佳佳哄睡了,等快半夜的时候,疲惫不堪的父子俩才回来。梅老师看见连襟惨死的模样,心里难受,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德凯却有些亢奋,他打着手势说,这帮兔崽子,就是怕打啊。我带人进去,先一顿乱打乱砸,老板吓得不敢出面,派代表和我谈,我才不尿他呢。开口一百万,讨价还价,最后八十六万。
八十六万!老伴被这个数目吓傻了,眼泪也奇迹般地止住了。这么多年,小镇上死于非命的人一般都只值二三十万,最多的一条人命三十五万。八十六万无异于天文数字。
这算个屌啊!我告诉你们,有了这个头,以后再出人命,至少得赔这个数,不行的话,就请我出马。这个年头,拳头就是硬道理,像老头儿这样的和气去解决,人家才不理你呢?德凯对姨爹的死并没有过多的忧伤,相反还有些胜利者的喜悦。
这件事在小镇上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家里还真的需要德凯这样的人才行。先前家里出事的人家都懊丧不已,恨自己家里没有狠角儿。
德凯威名大振后,又被委以重任,担任拆迁队队长。
由于城市开发,框架拉大,这里靠近城区,据传已经被开发商看上了,早晚要开发征收。镇上的人家纷纷抢建,镇政府让德凯带着队员去拆除违章建筑。大家听说队长是德凯后心里就发毛,也不敢动作了。可是拉回来一大堆砖瓦水泥堆在家门前实在心里堵得慌。有人壮着胆子去求德凯,德凯默许了。不言而喻,通行证就是红红绿绿的票子。
梅老师忧心忡忡,劝德凯不要这样,既然拿了公家的钱,就要替公家办事。德凯不以为然,同样道理,我拿了人家的钱,也得给人家办事啊。
梅老师咂着嘴说,不正当的钱我们不能要。
德凯呵呵地笑着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人家非要送上门来的钱,我不接人家还不高兴呢。再说了,他们不过就是想赚公家的钱,你心疼什么?
梅老师悒郁地说,你那个理儿我不懂,我只是感觉这样迟早会惹出祸来。德凯笑笑说,放心,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也不用担心给我收拾烂摊子。
梅老师接到儿子出事的电话已经是深夜两点了。尽管上了年纪容易失眠,但这静夜里的铃声格外刺耳。梅老师的心里突突直跳,接手机的手有几分颤抖,自始至终他没有说话,只是脸色一点点灰暗下去,最后失了血色,手机也颤抖着掉在被子上。
老伴慌得坐了起来,一迭连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梅老师用手按住跳得很快的太阳穴,突然吼了一句,这个畜生没有了!
在和镇政府谈判之前,梅老师和德荣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理清了。程家山有个四十来岁的光棍程三,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干瘪黄瘦。从小父母双亡,只留下三间红砖房,一直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好不容易有个三十多岁病病歪歪的寡妇肯嫁给他,还怀了他的孩子。程三高兴极了,想在正房旁边搭间厨房开伙过日子,但德凯要他交一千五百块钱建房费。程三只攒了几千块钱,舍不得,就只交了一千块。德凯不依,说还没人敢坏他的规矩。程三每次盖好了,德凯就带人去拆。第三次夜里七八点钟,德凯又带人去拆,当时程三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默默地看着砖瓦被他们又拆得七零八落,散落了一地。等大家伙儿返回的时候,却见程三举着明晃晃的菜刀追了过来,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队员们吓得魂飞魄丧,四处逃窜。程三也不理他们,只一心追德凯。到底夜间路况不熟,终于在一块田埂上被逮住了。程三一气砍了七八刀,嘴里恨恨地骂道,叫你拆!叫你拆!然后丢了刀,也不逃跑,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痛哭失声,等着警察来。
镇政府怕德凯家人闹事,就先把德凯送到殡仪馆才打电话通知。
谈判时,梅老师坚持要八十六万。他说此前有先例,赔过这个数目,毕竟德凯是为政府做事出事的。如果不同意,他不怕家丑外扬,以家属身份把事件经过原原本本地发帖上网。镇上的领导也害怕这件事会影响形象,也就答应了。
梅老师还要求镇里把德凯的事情算作因公殉职,这点与他们的意见不谋而合,自然满口应允。最后一个条件,镇政府要为德凯办一个风风光光的送葬仪式。
梅老师见了德凯最后一面,化妆师的技术很高。德凯的脖颈和头颅本来就只一丝皮连着,惨不忍睹,现在被接得完好无损。看起来很平静的脸上,梅老师还是看出了些微的惊恐。一直强撑着的梅老师终于哭出声来了,我的德凯啊,你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啊……
7
出殡这天,浩浩荡荡的车队从殡仪馆出发,开往镇上。小田和小孙也都过来了,送德凯最后一程。梅老师抱着五岁的佳佳,佳佳穿着白色的孝衣,端着父亲的遗像。梅老师忍住内心的悲痛,指着车窗外的车队说,佳佳,爸爸这回真的当上了英雄。
佳佳噙着眼泪问,爸爸真的是英雄吗?他是被坏蛋杀死的吗?
梅老师擦擦眼泪说,是的,爸爸是英雄,爸爸都上报纸和电视了。
佳佳忍住眼泪说,我的爸爸是英雄,我不哭。爸爸说过,英雄好汉是不哭的。
梅老师的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来了。到了镇上,只见大部分的商铺都关了门,冷冷清清的。以往镇上有送葬的队伍,镇上热闹得很,家家门前放挂鞭炮,为死者送行。梅老师知道大家的意思。他把佳佳搂得更紧了,他琢磨着,该用赔偿款在城里买套房子,让佳佳远离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