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根子(中篇小说)

2016-01-20 18:16潘莹宇
南方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表妹

潘莹宇

鸭嘴镐往上一挥,左肋立即往上撕裂;鸭嘴镐往下一砸,左肋转即往下坍塌。寿福的肝区就像有一把塞进弹簧的折叠扇,不断被一双恶毒的魔手,碾压,撕开,再碾压,再撕开……反反复复起起落落,左肋的十二根肋骨,犹同十二支铁头利箭,刺进,抽出,再刺进,再抽出……周而复始,不依不饶,一股不把福寿的肝脏刺穿捣烂决不罢休的恶狠!

身子,有如千万根头发一样疯长的钢丝,沿着血管内壁四处窜动,在寿福的体内扎成一个粗细均匀的筛子,把他体内的血气一粒粒地筛掉;那扑哧扑哧下跌的气力,汗涔涔的,一坠地立即渗入煤团之中,晃眼就无踪无影。只有疼痛像一条条咝咝吐芯的毒蛇,飞快而绵延不绝地往寿福的脑袋钻,浑身一片冰凉。

寿福没有停顿下来的意思,在闷热潮湿的煤窿里,他更不用说被疼痛吓倒,越是疼痛,寿福把鸭嘴镐挥得越是欢快,挥得越是高昂;在惨黄矿灯的映射之中,有一双疯狂热切的眼睛正与阴森森的窒息对抗着,犹如两军对垒,寸土不让。

四周,除了偶尔的滴答水声,就是鸭嘴镐咬进煤层的咔嚓咔嚓声,和寿福吭哧吭哧的喘气声;那些从变黑变硬的肺里呼出的气息,臭腥臭腥的,让寿福不禁联想到老家阴阳寨,一些丧事发生棺漏的情景,一股股腐尸般的气味从棺材散发出来,让人无法忍受。老辈人说,发生这种怪事,百分之百是孝男孝女孝子孝孙守孝时犯了禁忌,如在丧事期间同房、洗澡、吵架,惹恼惹伤了死者的心。想到这里,一具为他准备的裸白杉木棺材仿佛正从镇上运往野三坡,小四轮拖拉机在坑坑洼洼的轰鸣,它就像一只大青蛙蹲在后头一蹦一跳地。

杉木棺材好啊,顶用,埋在地下十年八年也不担心腐掉,坟头也就不会垮塌。寿福想着,心中泛起一丝美滋滋,有了些许的温情。

其实,寿福浑身都是凉飕飕的,冷汗不仅淌湿了他那空荡荡的裤头,而且顺着裤头那倏然坠落的地方,吧嗒吧嗒地砸进脚下的煤块,湿淋淋,咸乎乎。

这条残废的小命,终于熬到尽头了!对自己身体状况了如指掌的寿福,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寿福不怕死,他巴不得自己早一天死,对他来说,早死早投胎;但是,同样是死,他却不能头靠枕头躺在床上死;在床上死,他将一文不值!上小学时,老师曾经说过,人之死,有轻如鸟毛和重如泰山之分;他要做泰山,决不当鸟毛。

寿福选择在煤窿里死。

这是一个有争议的小煤窿,那满脸横肉肥得像头猪的老板曾拍着胸口保证:你们尽管挖,就算窿道垮了塌了有我顶,谁残了,医好了再给五万,死了给十万!

十万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在山里种地,一个人一辈子都值不了这个价。冲着这句话,四处流窜的寿福,就像山蚂蟥一样,死死地叮在这里,再也不肯挪窝。工钱少算得了什么,那十万才是寿福的最大盼头!

十万块钱啊,厚厚的一大扎,像砖头一样红,煤场年底发工钱时,寿福见过那么一回,从此永不忘怀。

十万块钱!够小表妹下半辈子生活不用愁了。寿福想着就禁不住咂嘴巴,他暗暗地给自己鼓劲:再加把火,这辈子欠下的债就还清了。

寿福早就横下一条心,今天绝不让自己再爬出这个窿道重见天日。手中的鸭嘴镐舞得更加欢快更加淋漓了,一道道闪亮的镐痕,像一道道电闪,把矿灯的映照劈得七零八落。身后,煤块越堆越高,越垒越大,活脱一座大大的、黑黝黝的坟墓,张大嘴巴时刻等待着。

你倒善通人意!寿福嘿嘿地笑了。

搬煤的都死哪去了!寿福飞快瞄了一眼,但不多作思虑,又埋头挥动镐头。他是不会理会这些的:别人来搬煤是为了一天一斤米饭一斤肥肉八十块工钱,我来挖煤是等待塌方出事故砸死自己,再不就自己把自己累死在煤堆里,与他们搭不上边。

寿福唯一的奢求是把四周的窿道挖得再宽一些,挖得再高一些,省得自己仰倒于地时,把头磕到坑壁去,死都不能舒爽一下。想想一年来,自己天天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小煤窿,一身的黑都涂抹到牙齿缝,外头的人一见就嚷快来看,煤老鼠来了——

煤老鼠,煤老鼠白天打洞拉煤屎天黑出来

全身只剩几颗白牙齿如今终于熬到尽头了,总不能不为自己准备一个站直腰伸直两脚的地方吧。老人说了,人过世,两腿要一蹬,才好上路。

腿蹬直了,黄泉路上才走好!

镐头哗哗地挥,煤层一团团地崩裂,周身也越来越宽敞了,寿福欣喜地感觉,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

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奢侈的感觉,飘飘欲仙。打自踏进威尔逊专科医院后,寿福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脉,没有哪一样能自己给自己做主的,整个日子就像山巅的浮云,轻飘飘没个着落。

恣意的疼痛仿佛也因为找到更大的容器而放肆,正拼命地从被压挤的空间迸出,从肝,从胃,从肺……从五脏六腑迸出,沿着食道,汇入喉咙,满嘴满嘴地喷涌——甜甜地,咸咸地,新新鲜鲜地,寿福的身子就像通过了一道安全电压,酥酥地,麻麻地,一股幸福的战栗充盈了他全身。

小表妹那张姣好的脸蛋,由远及近,轻灵地向寿福翩然而来,笑盈盈地娇痴。小表妹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山蝴蝶,从小就在他身边舞翩跹。二十岁那年,寿福钉了五床绣花大棉被,打了一张金刚木大床,杀了一头大肥猪,请了一帮兄弟,从姑妈家将她娶回来,从此,两家“表”上加“表”、亲上加亲了。

阴阳寨穷山恶水,人均就几分地,全都塞在石缝里,碗一块瓢一块,丢个草帽盖一块,哪里养得起好日子。再过几年,家里肯定还要添上几张嘴,咋办?寿福心疼小表妹,也不想再过父辈那种炒一碟黄豆喝一天酒的昏沉沉日子——那哪是人过的,跟猪狗差不离几——强忍鸳鸯被里的缠绵和诱惑,背起被褥走出寨门,开始到工地去打工挣现钱。

读过几年书的他,知道山外的世界,知道从哪赚钱容易一些。

小表妹,哥对不起你了,哥真的很后悔,但愿哥的死能弥补一二!寿福在心里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手中的鸭嘴镐扑哧一声,从他慢慢松散开来的手指和掌心滑落;让寿福欣慰的是,镐嘴跌下的那瞬间,对着煤堆,依然不忘张牙大咬一口。

呼的一声,那股腥甜瞬时冲开牙齿和嘴唇的阻挡,排山倒海一样,疯狂喷射……眼前,星光一片灿烂!

寿福感觉身子瞬即变成一片羽毛,周围的空气就像一双水样温柔的小手,轻盈地划动,摇荡,如同摇篮一样舒适。潮湿发霉的气息散失了,窿道里的无边暗黑也不见了,天光,一束闪烁金色光芒的明亮,从洁白云朵中透射,慈祥地拥抱寿福死白的两眼。刹那间,寿福看到一个白生生的婴儿,新新鲜鲜地从母亲丰盛的生命之门,探出他的鬼头鬼脑;一阵风儿吹,婴儿像气球一样,见风而长,疯狂拔节。

孩儿——疏稀的黄毛,略略倾斜的双眼,塌塌的鼻梁……

少年——厚实的嘴唇,鼓突的喉结,壮实的身子……

青年——黝黑的脸膛,结实的胸口以及胯裆跃跃欲试的山鹰……

这就是我吗,壮实如山的我,敏捷如虎的我,胡子长出来了,喉结鼓凸了,胸膛宽厚了……啊,我亲亲的山鹰,你是那么矫健,那么高昂,那么让我骄傲!阴阳寨方圆十里,多少妹仔,就是在你的注视下,欢快地开成一朵朵娇艳的喇叭花。可是,可是,可是你长什么不好,为什么,为什么偏偏长出那个瘤来,还是恶性的!老天爷,难道你,你不知道,那是天下最恶毒的东西吗!你,就是你,这个阴险歹毒的家伙,我才变成今天的样子,变成一只人见人笑的煤老鼠,变成生不如死的废物,变成……娘啊,我亲亲的老娘,你快点把我收回你的肚子里吧,把我恶狠狠地憋回去,用羊水把我溺死好吗?让我快点跟你回去吧,有了十万块钱的赔偿,你儿媳妇的日子也不再艰难了,不再发愁了。快点呀,快点……看到母亲,看到自己初生的情景,寿福不禁悲从心生,不能自已地狂呼起来。他的手猛地挣开僵硬的束缚,果敢而坚定地划动起来,腿下、双脚毫不示弱,一蹬一蹬地伸缩收放;四周,一道一道风开始吹动,一圈一圈地荡漾、旋转……轻轻盈盈,飘飘悠悠,寿福周身被一团洁白的云朵柔柔地环抱,缓缓地上升,投向那道动人的光芒……那里,伸出千万条柔嫩的手,热烈地摇动!

——寿福,寿福,你这个死仔,你要去哪里,快给老子停下!

就在寿福沐浴着天光,欣喜看到那个白生生的小婴儿,像着河水应声倒流一样,沿着来路一寸一寸地倒回去——从黝黑的脸膛、结实的胸口以及胯裆里山鹰跃跃欲试的青年到厚实的嘴唇、鼓突的喉结、壮实的身子的少年,又倒转回稀疏的黄毛、略略倾斜的双眼、塌塌的鼻梁的孩儿,再回到粉嘟嘟的婴儿,从母亲生命之门里的探头探脑!时光在倒流、生命在回转,命门由紫红变鲜嫩、由张开变闭合、由骄傲的丈夫变回少年的羞涩时,一道粗粝的吼声箭一般扎进寿福的耳洞洞,寿福浑身一震,扭头一看,父亲那张老脸黑成一面经年没有刮刷的铁锅,远远地,他一颠一簸地往上跃动,恨不得飞上去一把抓住寿福的脚踝,摔他个底朝天!

——爹,你少管我,四年了,整整四年,你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吗,我还活着干什么!寿福一脸悲怆。

——活着干什么,活着养儿育女接香火,给我和你娘烧香供肉化纸钱,你不知道。

——我已经干不了这些了爹,命根都没了,还要什么命。

——你这癫仔,命根没了就没了,媳妇照样是你的呀,她还苦苦地找你啊。

——没有了,我没用,我只有半条命了,我拼着命就是要给她多挣点钱,下半辈子不再受苦了。

——你,你……你这不忠不孝的癫仔,人,不只是为了干那事才活着,活着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可以干呀。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的确是不专为干那事而活着,但是他们能干,只是想干或不想干而已;而我怎能跟他们比,人家的命根,人家的家伙在,我却没了,再也干不了啦,再活着,也是猪啊骡呀活着,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那你当时怕什么死呀,不就是个肉瘤瘤吗,人家一说是癌症你就信,人家一说不做手术就会烂掉死掉,你就他娘的就吓得命不要,脱裤子就让那群骗子割了,都是你自找的,怪谁!

——怪我呀!我怪过谁,我能怪谁,这个世道满地都是恶狼,都是蛇精,吃人不吐渣;我,我怪得了谁,我只求早死早超生,来世也变成中山狼,不再受人欺负、受人侮辱!

——侮辱?你还知道侮辱,你把祖宗、把父母给的命根割掉了,扔掉不管了,跑到这个黑咕隆咚的煤窿里,想把自己埋了,你还敢指望来世投生成个人!想当中山狼,放你娘的狗屁臭,你要是不把那命根找回来装上去,再投生十回你还是个不男不女的废物、怪胎,你知道吗!

——就是那些生前就算缺膊少腿的,死后都要雕个木头假肢补上,求个生前不齐整死后也要个全尸,阴阳寨的规矩你都忘了?死在煤窿里,人家不把你当一堆狗屎埋了才怪,赔十万块钱,赔你十坨屎差不多,真是猪头猪脑!

——我,我……

老爹的话就像连环爆炸的重磅炸弹,轰隆隆地,在寿福脑中开花,把他死亡的信念一下子炸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眼前,那片灿烂的景色,瞬时变成一片白茫茫。

寿福的感觉,犹同那次在寒冬腊月里,他闭着眼睛跳进红水河的情形——

那时,寿福在一个铝土大矿山挖矿,每次从窿道上来,别人总是兴高采烈地去公共澡堂里,脱个赤条精光,舒畅地跳进澡池,享受矿里免费提供的热水澡,然后上矿区附近的小酒馆咪几口小酒,敞开胸膛到发廊去玩小妹妹,庆贺每一天的死后重生。寿福看着就像死蛇一样难受,他不敢跟工友们洗,因为他没法赤裸,他不能把下身暴露出来。当工友们眉飞色舞地交流哪个妹仔如何风骚哪个妹仔如何浪荡哪个妹仔如何贴心如何桃花泛滥时,他只能用手指头塞进耳朵,咬着舌头强吞泪水,一声不敢吭。在一个男人扎堆的地方,寿福的怪异当然是一种不正常,趁着寿福的疏忽,有人偷窥了他洗澡,结果,寿福的秘密顿时被曝到光天化日之下。那天,当他刚走到宿舍门,听着工友们一片歹毒的羞辱和耻笑声时,他一下子像跌进冰窖一般,僵了。

——妈呀,你没见那有多惨,肉棍棍和鸟蛋蛋全没了,齐根割了,比女人还不如呢!

——妈的,那他老婆的三分地,不就丢荒长草了!好端端的一个女人却生生地守活寡,真他妈的糟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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