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惊心

2016-01-18 22:35:53■王
雨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徐家国华

■王 健

夜半惊心

■王 健

十多年前,我和徐立刚从警校毕业,在家等待分配工作。在单位没有搞定之前我们形影不离,幽灵般游荡于乡村与城镇之间。混过了大半年后,单位之事仍然是冬季的荒原,不见一丝希望之绿。于是,我们便相约于第二年元宵节那天去一个小山村。那村子里有徐立多年没来往的亲戚,不出意外可以多呆些日子,聊以打发等待的光阴……

小山村叫徐家棚,是黄山余脉向怀玉山脉过渡之间的一座毫不起眼的村庄。远远看去,白屋点点,村庄被紧紧搂在了大山的怀里,像个孩子安详地熟睡在母亲的怀里。

从早晨开始,我和徐立的身影就一直在山路间时隐时现。

休息时,路边正好有座野坟,是谁立的碑看不清楚,依稀可以确定墓碑上有几个字是认得出来的:“X X X之妻陈氏之墓”。

“当心她从墓穴里出来找你!”徐立说。

“来了也不怕,身上的‘虎皮’辟邪!”为了证明我的无畏,我对着墓碑尿了一泡。忽地,一阵山风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徐立诡秘地嘿嘿一笑:“你把她惹火了。”

当最后的一抹余晖将要为月色所替代时,我和徐立终于到了村口。

安静的山村突然有了动静,一只草狗最为警觉,见了陌生人便狂吠,扑上来作势要咬。我飞脚踢去,正中狗颈,它一阵低狺落荒而逃,但逃得不远又停了下来,对着我们叫,我拾起一块石头向它砸去,它则惊恐而又迅速钻进一幢老屋子里,躲在里面狂叫。

“瞎了狗眼了!畜生!咳、咳!”

这时,从老木屋里出来位身材高大的老头骂道。老头脸瘦鼻耸,目利如刀,他一阵猛咳,直咳到蹲下来,挤了一块浓痰吐出来,才直起腰。

我发现他的痰里有血丝,颈部还有个拳头大小的肉瘤。

“叔,我是徐立。”徐立道。

老头犀利的目光把我俩打量了个够,半响他才说:“进来坐吧。”

我这才知道这就是徐立的远房亲戚,徐叔。

来者皆是客。徐叔拿出挂小鞭炮,点了一次没响就丢出去,再去捡来,抓在手上确认点响了才丢下,噼噼啪啪。鞭炮炸后,诱人的黑火药味在空气中飘荡。

没过多久,元宵的月儿早早爬上来了,一块月光从房子天窗漏下。

徐叔端出了毛栗、干枣、南瓜干和葵花子。

我拿了块黑乎乎的南瓜干吃,南瓜干咸而辣,难以下咽。再去吃毛栗,咬开了一个,栗肉坚硬胜石,还有很重的霉味,我一狠心把栗肉咬碎,却发现里面蜷缩着一只已死的小虫子。

徐立运气很好,一个坏的也没吃到,满地的栗壳被他踩得啪啪响,他还抓上一大把去厨房和徐叔搭腔。

借着这空隙我到屋外透口气。

徐叔的屋子是木制的,只前面有半墙高的老砖。门外不到一米的距离是另外一户人家,也在生火做饭,徐叔的前门对着这家的后门。左边有幢房子与徐叔家紧挨着,只有一溜狭窄的过道,右边依着山,后面也依着山。

两间屋子都很旧,墙上还可以看出写着“把毛泽东思想举得高高”的标语,字的色彩斑驳,透着大气与没落。

徐叔把饭菜全搬上了桌时我才进去。那只草狗很识趣,见主人接待了我便不再有敌意,摇头摆尾地与我亲热。

徐叔的儿子国华回来了。他体格魁梧,脸膛紫酱,因鼻孔过大而致使鼻翼亦大,发音瓮瓮,有股让人恐惧的原始力量。

国华见了我和徐立却特别热情,尤其是对我们制服上绣有“公安”字样的臂章感兴趣。

国华拿出瓶三花酒,熟练地一口把瓶盖咬开,给我和徐立满满斟上一玻璃杯,也给徐叔斟了。

交杯换盏间,国华与徐立说着一些童年趣事。徐叔则一声不响地喝着,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眼神不再寒冷,而是泛着兴奋的光芒,颈部的肉瘤也微微发红。

但我不行,苦涩的酒早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了。正难受至极,听见外面有女人凄惨的叫声:“姆——啊,姆——啊!”

刚想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国华又对我举起酒杯:“再敬你,这么远的路能到我家来,是给我家长脸了。”

“这酒我不能喝了,再喝会吐的。”

“酒又没毒咋不能喝?这杯酒你要是不喝,以后你发达了有啥事可不敢找你啦。”

明知他是在用激将法但我还是一口而尽,举杯见底说:“你以后有啥事,我要是不帮你我的姓倒着写!”

“给我添满!”喝到了这份上我倒不觉得酒很难入口,酒已经是甜的,多少无所谓。我摇摇欲倒,便伏在桌沿,迷迷糊糊见徐立、国华、徐叔三人又开了一瓶。

徐叔已喝了很多但脸不红,快吃完时见他对后屋叫道:“妈,出来吃饭!”

从后屋出来个老太婆,扶着板墙一步一步挪至桌边。我头涨欲裂,借机让开座位说:“我要困了。”

徐叔:“国华,让他和徐立在你的屋里困吧。”

我被扶进了间灯光昏暗的房子,酒精在体内急剧发挥作用。模糊中见桌子上有根笛子,拿起来就胡乱一吹,发出难听的“呜呜”声。

但国华立即把笛子夺了下来说:“别动!”

我沉重的身体倒下了,在散发着国华奇特体味的床上睡了。

月华似水,从窗口洒落在破旧的桌上,淡淡显出一幅上好的水墨山水,静谧迷人。

我恢复点意识,头涨欲裂,口又干,身上发冷,想把手往被子里缩,却拿不动,扭过头一看,一个长发披肩的人正低着头蹲在床头,牢牢地抓着我的手!

我毛发皆竖,浑身全湿,巨大的恐惧使灵魂出窍!

长发人低着头静静地蹲着,看不清她的脸部。此为何物?是人还是鬼魂,与我究竟有何冤仇,为什么要抓我?是不是我在从山下上来时动了路边那野坟的墓碑,真的如徐立所说晚上她从坟墓里出来找我?是不是这老屋里曾经有人在此死于非命,冤魂现身?是不是徐叔年迈的母亲要去世,今晚灵魂出来游荡?

我把右手伸去推身边的徐立,徐立竟然死了样没有反应!

这时厅堂里的挂钟“当当当”响了,我心里默默数着,十二声,正是午夜零点。

钟声未了,那人忽然轻声地哭了起来,我听出是女人的声音。她握住了我的手,用我的手去擦眼泪,又缓慢地用另一只雪白细长的手向我脸部伸来……

我把生还的希望全放在徐立身上,用右手死死地捂住了徐立的嘴不让他呼吸。

徐立呼吸受阻,“嗯”地一声翻转身体。

听到了响声,那影子立即转身向墙角飘去消失了。

徐立总算醒了,我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叫他去开灯,心有余悸地把刚发生的事说了。

“你喝多啦,世上哪有鬼?肯定是在做梦!”

见我言之凿凿,徐立就去墙角查看,说:“这是用木板做的,人怎能穿过去呢?”

徐立又睡了,我却再也不敢睡,越想越觉得事情可疑,但理不出头绪。漫长的冬夜里只有老挂钟“当当”的报时声、徐叔重重的咳嗽声和后屋徐叔的老娘起床用尿桶的声音陪着我。

渐渐地,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到四点左右月落西山,黎明前一团墨汁般的黑暗来临时,听到远处有鸡叫传来我才放心地睡了。

第二天起床时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雨,细雨如丝。

早饭后,国华和徐立要到另一村子去,问我去不去,我仍是头昏脑涨,就在家里休息。

乘徐叔出门上厕所的时间,我在国华房间里搜查。破旧发黑的木桌上摆着只茶杯,里面插着笛子,还有打火机、纽扣等物在里面。

杯子是很久没有洗,厚厚的灰尘淀在杯底,笛子却光滑如玉。

拉开了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面没有书,只见到了几张明信片和一张毕业照,从照片上国华稚嫩的神情可以看出是他的初中毕业照。在第二个抽屉里才找到了两本书,《倚天屠龙记》和一本充满色情、暴力色彩的杂志。

我是个金庸迷,雨天里捧着金庸的小说入睡是最惬意的事。忽然间睡意就上来了,再也没了刨根问底的兴致。

再次醒来时雨已停,正好赶上吃中饭。老屋子里只有我、徐叔和徐叔的老母亲三人。这次徐叔的老母亲也上桌吃,老人自顾自吃一声不响。徐叔母亲的个头也很大,两腮干瘪,一双无神的大眼看起来像是两个窟窿。

午饭后再也睡不着,我和徐叔招呼声说随处走走。

从徐叔家出来是一条不知踩了多少年的石头路,凹凸不平,石缝隙里长着青绿的苔藓,细雨打湿的石路很滑。

一步之隔的是徐叔的邻居家。路过邻居家时发现家里没人,但门却是开着的,我顺着走了过去,信步在小山村狭窄阴潮的道上。

路边有座农家小柴屋,分成两小间,一边圈着只黑毛猪,另一部分是一群鸡在里面。

走到了村口,村口的古村依然虬劲。

树林子里那小庙有星星火光,看那虔诚的背影我知道是徐叔的老母在上香,她念念有词,磕头,膜拜。

站在村口无所事事向远处观望,除了山还是山,怅然若失,良久。

回村路过徐叔邻居家时,冷不丁从里面传来“姆——啊”的尖叫,吓得我心猛地一抽。循声看去,屋里的木椅上坐着个女人,声音是她发出的,她肤色白皙,清纯而又略带妩媚,充满疑虑地注视着我。

这时从屋后出来个身材短小却异常壮实的中年男人,手中拿着棍子,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我。随后他用棍子向女人没头没脑地打去,骂道:“娘的,装疯!”女人并不躲闪,只是双手抱头“姆——啊,姆——啊”凄惨地叫着。

我连忙走开跨进了徐叔家,身后尖叫却无法摆脱,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扯住了我的头发。

在临近傍晚的朦胧中,我听到徐立和国华的说话声起了床。他们又喝了不少酒,没有吃晚饭就各自早早睡了,剩下我一人百无聊赖。

山村静谧,灯光熄灭,狗叫声也没有了,滴答的屋檐水、老式挂钟、徐立粗重的呼吸和我的心一起跳跃。

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我的耳力出奇地好,可以听到世界的一切声响,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耳鸣声。我必须找点活干发出点声响才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转移自己的莫名恐惧,我想到了那支笛子。

深夜里小村里响起了轻悠的笛声:“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停住留恋的张望。我愿抛弃那财产,跟她去牧羊……”

“作死么,还让不让人困!”一曲未终,身后忽然出现一声断喝。铁塔般的国华忽然出现在我身后,怒目金刚样的神情好像要把我吃了。

又是一道无解的方程,我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间。徐立仍然睡得极沉, 我也强迫自己睡下,迷迷糊糊地出了门,沿着来时的路往山下走,路过那山路边的野坟时,又在坟头上坐下,坟头忽然裂开,从里面伸出一只干瘪的手紧紧扼住我的脖子,呼吸困难,我拼尽全力把干瘪的那手往外掰,猛地坐了起来。

徐立一把拉住我说:“有鬼!”原来刚才做的梦是徐立在掐我。

徐立脸色煞白,说有个女人坐在床头想要掐他的脖子,他就掐我的脖子。

我和徐立把俩人在两个夜里遇到的异事对照一番,越想越觉得蹊跷,决定探个究竟。查看了房门,是拴上的,窗户完好无损,四周的木板和墙壁也合得很严,没有可供一个人进出的通道,那女人怎能来去无踪。

徐立沿着墙脚搜索,忽然在那女人消失的墙角处发现了一块泥渍。泥巴很湿润,还有一条凸出的鞋纹,墙角边上有根手腕粗的柱子。我伸手去拿,一使劲,忽然木板壁变成了两扇门打开了。

门紧挨着墙壁的另一扇门,也就是徐叔家古屋的侧门,侧门是开着的,顺着门往外去,是徐叔家与邻居家之间狭长的过道。

借助微弱的月色和一支手电筒,我们跟踪穿过一片竹林来到后山,脚印在一座窑洞前消失。

窑洞里面有轻微的响动。我们不敢贸然就冲进去,在外面以静制动。

片刻,一个黑影从里面慢慢出来,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出是一只狗,是徐叔家的那只草狗。狗在我们的脚边嗅了嗅,摇着尾巴跑开了。

接着,里面传来女人轻声的抽泣:“哥,我受不了啦!走吧,我们再也不要回来了。”之后是断断续续的哭声,再也没了异响。

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徐立抢先跨进去,刚踏入洞口才一步,就听他“啊”地一声向洞里跌去。我急忙去拉,却被一双力量奇大的手臂紧紧箍住了脖子。情急之中我头向上顶,正好顶伤了身后人的下额,同时用手肘猛击那人的腹部,那人吃痛手臂渐松。

我乘机挣脱,深吸了口气,正要发力腾空劈腿对付身后的人,突然一块砖头重重地砸中了我的后脑,昏死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屋外一团黑,我伸手向旁边摸了摸,徐立也在躺着的,但他没醒。我推醒徐立,显得十分不耐烦,应付性地嗯了声转过身去又睡了。

我不敢再睡,只盼天明。

天亮之后雨停了,但没有太阳,云层仍然很厚,比徐叔沉郁的表情还厚。早饭后徐立向徐叔告别,徐叔和国华没有挽留的意思,客套话也没说,放鞭炮送客人的程序也免了。那只被我踢过的草狗却与我们结下了友谊,小跑着送我们过了村口,被我作势要踢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我更是迫切想早些离开。两天两夜的时间对我来说像一个世纪样漫长,恍如隔世,隐隐约约感觉徐立有事瞒着我。这次山村之行是他故意安排的么? 庞涓与孙膑是同学,但庞涓却挖掉了孙膑的膝盖骨。

我与徐立一前一后往山下去,时不时有阵阵山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从徐家棚下来后元宵已过,但空气中仍有春节喜庆的味道。我和徐立又要为自己崇高的事业而在政府的各部门间窜来窜去。

白天我们在外毫无意义地穿梭,晚上则到县城中学朋友的单身宿舍住。我和徐立无所事事时就并躺在床上对着房顶发呆,互相比较谁吐出的烟圈更圆更大。

两包蝴蝶泉只剩最后一根了,我把它给了徐立。

“你不抽了?”

“算了,我就忍着吧。”

徐立起身变魔术似的从他包里摸出盒红塔山给我。

“你还有私货!”

“国华给了五百块,让我们找人打点用。管他妈的,我先买了条红塔山,他们可以抽我们为什么不能抽!”

我极不是滋味,那包红塔山也没有拆,而是起身去上卫生间,在肮脏的水池里对着水龙头洗了把脸。

我回到宿舍后,徐立忽然问道:“你知道那晚那女人是谁么?”

“什么女人?”

“在徐家棚那个晚上来找你的。”

“不知道。”

“就是隔壁的女疯子。”

“啊!为什么找我?”

“她不是找你的。她姓徐,叫丽华,是隔壁人家徐根才在二十多年前从城里捡来的,徐根才没有生育能力,就把她当亲生的养。等到她读书时,国华与她是村里仅有的两名初中生,常结伴去山下的一所中学读书,时间一长就好上了,但徐根才反对,后来丽华怀孕了,徐根才把她吊起来打,差点被打死了。”

“她就是这样疯了?”

“嗯,那以后她就被锁在家里。第二年村里来了个自称姓陈的安徽烧窑匠,徐根才把烧窑匠招了做上门女婿。开始时老陈对丽华还好,结婚后知道丽华和国华的事,就开始虐待丽华,丽华就成了那样子了。”

“老子狠心,但她的娘不管么?”

“在她两岁时她娘上山做事摔死了。她是由徐根才一手带大的,打小就聪明伶俐,徐根才本来想靠她出人头地,没想到她却和国华好上了。国华因为这事也一直没成家,有次老陈外出时他们偷偷见了面,丽华求国华带她跑到外面去,但国华不肯,他是独生子。后来国华想出个办法,叫丽华装疯好让老陈放松警惕,然后他再把家中的木板墙壁改装,安一扇可活动暗门,晚上老陈睡着后丽华就可以通过暗门到他的房子里,以笛子和丽华的叫声联系。”

“这事还没过多久,我们就来了,那天你喝醉吹笛子,我和国华也喝多了,又没有办法通知丽华,于是丽华那晚来时就把你当成了国华。第二天晚上你又吹了笛子,国华担心事情败露后你会把秘密说出去,就在外面接应丽华,拉着她向山上跑,没想到我们还是追了上去,他只好在窑洞把我们打昏。”

我摸了摸后脑,心里的疑团释去一半,但还是不能理解:

“徐叔和徐根才家有矛盾么,为什么不让她嫁给国华?”

“我也不知道,可能与徐根才老婆有关吧。徐根才老婆是个上海下放到徐家棚的知青,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扎根农村,就嫁给了徐根才,当时名声很大,我们看见房子上那毛泽东思想的标语就是她写的。”

我一下子怔住了,默默等待徐立继续把故事讲完。

但徐立再也没说了,而是把烟蒂弹出窗外,转过身去睡了,我很知趣地没有再问。

一个月后,徐立终于等不住了,打听到南方沿海城市向内地招录狱警,于是前往。

临行前我为他送行,国华也赶来了看着绿皮列车如老牛般发着沉重的喘息载着徐立向南奔去渐行渐远,最后成为了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

我本想借着这次机会问问国华他和丽华的事,因为他那样的做法并不是长久之计,但又担心会冒犯他,国华外表粗犷,内心敏感,冒犯不得。最终,我和国华在火车站就分了手。

之后,我一人孤军奋战。但值得庆幸的是,生活并不总是一个挥舞着大棒凶残的暴君,有时也偶尔会露出微笑,我终于在几近绝望的等待中等来了希望。

二十一世纪初,我有幸被录取为警察,那天我早早去了刑侦大队。快到十点多时,队长来了。我把报到证给他看了,并及时讨好地递了根烟。队长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他说当刑警很苦很累,但也很锻炼人。我说请队长放心,再苦再累我也受得了!

当上警察后,我的热情如开了闸的洪水,一发地不可收拾,头一年里就弄了几个像模像样的案子。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先申请给你配把五四手枪,年底争取给你搞个奖。

那次晚上,11点刚过局里来了电话让提前上岗,县城发生凶杀案,凶手在逃。我带着两名实习生直奔大桥点位,还没等站稳就听手台里传来呼叫声,一辆昌河客车强行闯卡正向我们的方向驶来,请求我们将该车拦住。

一束灯光顺着河边急速驶来,我站在路边高举右手示意停车,车平缓地向我靠来。当我走下便道准备上前盘查时,车子突然间加速,几乎是贴着我的身体飞快地驶过。

有情况!一连串的子弹裹挟着愤怒呼啸着飞向了前方,车停了下来。我用枪直指司机,令其双手抱头趴在地上,仔细查看,车内坐了四五个人,年龄都在四五十岁的样子,并不是什么杀人犯!

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刚进队里我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大对。队长拽着我直接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说:“县纪委来人了,有些话你要想好了再说。”

到了督察大队我被单独叫进一间办公室。两位四十岁左右干部模样的人早已在屋里等候,其中一个开始发问:“你知道你昨天拦的是什么人吗?”

“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他们好像是来参加投资会的代表。”

“你当时穿警服了吗?”

“我们的卡口是明暗结合的,没有规定必须穿制服。”

“没让你强调客观理由,好好交待你自己的问题就行了。”

“你叫谁交待问题!有什么问题好交待的!”我向他吼了起来。

两个月后局里给了我警告处分,把五四枪收了回去,并让我到距县城最远的五里派出所接受锻炼。

五里派出所设在皖赣边界的五里镇,四面环山,只有一条沙石路可供进出。派出所的房子是一座老式的苏式平房,正门还挂着颗暗红的五角星。

到五里派出所的第一次值班,所长打电话来:“今晚局里督察会来督导命案侦破行动,把该准备的台账全准备好!”

在命案必破目标的带动下,命案侦破专项行动全局上下搞了数次,但效果不明显,五里镇很远他们来的可能性不大,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要等到很晚。

窗外虫鸣蛙噪。对面山上有猫头鹰咕咕的叫声,镇上人惧之如鬼。

实在是等得无聊,我起身离开外勤室去档案室看案卷。档案柜上停满了灰尖,户籍底册和侦查案卷杂七杂八放了一堆。一份案卷引起了我的兴趣,封面上写着“陈九斤失踪案”,第一页是《报案报告》,内容如下:

五里镇派出所:

1999年6月13日,我村徐家棚村民徐根才的女婿陈九斤外出后,至今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请派出所帮助查找。徐家村村委会(盖章)1999年8月23日

接下去几份是调查笔录,包括对徐家村治保主任的调查笔录,徐根才、徐叔及徐家棚的另几个村民的笔录。

徐叔的笔录中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一问三不知。

徐根才的笔录里提到陈九斤是安徽安庆人,家中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他们之间从没有往来过,所以也无法确定陈九斤是不是回家了。徐根才说他最后一次见到陈九斤好像他说是去砖窑上了,那天下大雨他怕窑会塌。

治保主任的笔录里反映了些有价值的事:徐根才和徐叔是隔房的兄弟,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徐根才从外村回来发现老婆和徐叔通奸,两人打了一架后,这事就没有再张扬。但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后徐根才的老婆在山里上吊寻了短见,因此徐根才和徐叔家结怨很深互不来往。

最后一页是一份《关于陈九斤失踪案的调查报告》,全文如下:

1999年8月23日上午9时许,我所接到徐家村治保主任送来报案报告称,1999年6月13日徐家棚村小组徐根才的女婿陈九斤在晚上外出后失踪,要求派出所帮忙查找。经过调查和县公安局法医的鉴定,现将情况汇报如下:

陈九斤,男,1960年2月7日出生,安徽省某某县人,务农,以帮人烧窑砖为业;1998年4月到徐家棚烧窑后被徐根才招为女婿,妻子徐丽华。1999年6月12日晚11时左右,天下大雨,陈九斤前往自己砖窑上看砖,在进入窑洞之后,因雨后窑洞结构松散造成窑体倒塌,陈九斤被掩埋其中,流血过多死亡。此事有证人证言、当事人陈述及法医鉴定予以证明,故此陈九斤失踪一案属意外事故,不予立案。

以上意见妥否,请批示!

调查人:XXX;XXX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日

报案人为什么不是徐根才,而只是盖了村委会的公章?几个村民的询问笔录中言之不详之处为什么没有再进一步调查,他们为什么支支吾吾?治保主任所反映的二十多年前的那有关徐叔和徐根才老婆之间的奸情,与陈九斤之死有无关联?

一串串的疑问让我的记忆重新回到了八年前的那次徐家棚之行的惊魂之夜,仔细回忆每一个细节,隐隐约约感到我正在处于一个命运的关口。

督察还是没有来。对面山上的那只猫头鹰发出由缓到急、一连串的咕嘟咕嘟怪叫,紧接着是扑腾翅膀的声响。

我也回房睡觉了,等待阳光再次出现在我的床头。

选了一个人单独值班的日子,我开上微型车缓缓上了徐家棚。

村口的那片树林依旧,阔大的树叶在夏风的吹拂下哗啦啦作响,光影在树林子里跳跃,时有啄木鸟啄木空洞的声响传来,衬托出山村的幽远空旷。木板桥变成了水泥桥,桥下水沟流量很小,深潭里有积水,水面上两个酸奶瓶和一个空着的农药瓶子随着水流轻微晃动。

过了桥,那座狗窝似的小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用水泥砖垒起来的庙。村子里有两幢新建成的小洋楼,小洋楼的平屋顶上树起了个三角形的照墙,是哥特式建筑的风格。

我在离村委会不远的一处人家找到村治保主任,把他从麻将桌上叫了下来,要他和我一起去徐叔家。另外三个人极为扫兴,一脸不快。治保主任说你们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回来的。

徐叔家仍是老屋子,旁边徐根才家的屋子也没变化,墙脚潮湿处长满了青苔。徐叔老了,瘫痪在竹椅里不能动弹,那样子将不久于人世。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他明白我是谁。徐叔喉咙里发出“喔喔”的声响,口水流了出来。徐婶行动利索,里里外外不见老态。

“婶婶,这些年还好吧?”

“好不到哪里去,家里没有劳动力,能不饿死就算不错了。”

“国华不在家么?”

“他啊……,不在家。几年也不回来一趟,留下我和你叔两个老不死的在家。”徐婶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迟疑地回答。

“国华每年都会寄点钱回来吧?”

“他在外面能养活自己就算不错了,哪还有钱给我们用!我和你叔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过一天少一天。”

“你知道国华的地址么?”

徐婶愣了下说:“我不识字,不知道他现在哪里,地名我又记不清。”

“哦。那国华过年会回来么?”

“说不定的,他的事我搞不清楚。你和主任先在这里坐,我到菜地里锄下草。”徐婶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情况,任何人都会对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警察心怀戒意,何况这事情关系到她唯一的儿子国华。我往后山去,治保主任问我去山后做啥,我说去看看山后竹林边的窑洞,他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了,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

“徐主任,徐根才家的疯女儿是不是死了?”

“没有,她前几年也出去打工了,说来也怪,自从她的老陈死后,她的疯病就慢慢好了。”

“她是在哪里打工?”

“广东。村里有好多年轻人在那边,有的还挣了不少钱,村里两幢洋房是打工的人回来做的,还听说丽华在那边和国华好上了。”

窑洞四周长满了青翠锋利的茅草,中间塌陷的部分被杂草覆盖着,几株凤仙花杂然其中,红白相错。窑边上有碗口粗的漆树和野柿子树,树上爬满了葛藤。

“徐主任,陈九斤是不是埋在窑里的?”

“不是。那年公安局的人来后,把老陈挖出来放到树林里去验尸,当时就剩一副骨架,验完了就埋在林子里。”

“你找把锄头来,带我去看看。”

陈九斤埋在距村口小庙约三十米处的一棵古树下,坟头已平,野草丛生,几乎看不出来是坟,经徐主任指点我才依稀看出来是座坟。

徐主任小心地在前面带路,不断用锄头拨开乱草:“你要小心,这里蛇多。”

“是些什么蛇啊?”

“五步蛇、麻七寸、竹叶青、秤杆蛇都有。”

我围绕坟头走了两圈,考虑是不是把坟挖开。

徐主任跃跃欲试:“要不要挖?”

“别急,看看再说。”

坟墓靠近树的那一侧有个缺口,不知是从何而来,好像是人为的。

“徐主任,坟边上怎会有洞,是不是有人来挖过的?”

“不会。村里人对短命死的人忌讳得很,天色暗的时候来的人都很少,更别说去挖了。”

“坟边的洞?”

“山里有一种叫挖尸狸的畜生,以吃死尸上的蛆虫为生,只要是埋得不深的死尸都会被它们挖。”

我伏下身体对着洞口察看,隐隐可以嗅到淡淡的泥土味和青草味,还有股陈腐的气味。见有根枯烂的树枝挡在洞口,我伸手去把树枝拿开,看看洞究竟有多深。

“是蛇,别动!”

但已经晚了,软绵绵的“树枝”忽然猛一甩头,白森森的尖牙在我的右手咬了一口,留下两个清晰的牙印,伤口火辣辣的。

徐主任迅速把解放鞋的带子解下来,把我的右手腕扎死,阻止毒液随血液在我身体内进一步扩散,又拿出随身带的那把小刀把我伤口的那块肉剜去,吐上几口唾液清洗,然后拉着我跑出树林。

“快点,不然你的命保不住。”

“下、下山来得及么?”

“来不及,但国华的娘有治五步蛇伤的土方。”

徐婶正在喂徐叔吃饭,见徐主任拉着我失魂落魄地跑进来,立即放下碗筷打了盆水给我清洗伤口,又从屋里拿出刺鼻的、黑乎乎的草药敷在伤口上,红肿的伤口马上就清凉了。但伤口处的肉被剜去一块,如火烧,还不断有血液渗出。

“你在这等,把手放平别乱动,不能让有毒的血流到心里去,否则没命了。我去挖点新鲜的草药来。”说完徐婶匆忙拿着小锄头往后山去。

我感到右手在隐隐肿胀,内心深处对徐婶的土方子并不十分信任,叫徐主任开派出所昌河微型送我下山。到镇里后,综治办的人送我去县城医院抢救。

我给所长拨了电话,说自己值班时被蛇咬伤了。所长沉默一阵说:“那你好好养伤吧,给秘书科打电话挂个号,医疗费出院后可以按比例报销。”

躺在病床上,看着玻璃瓶里的无色液体通过细小的皮管一滴一滴融入我的血液,我也有时间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作出选择。陈九斤之死是永远尘封,还是应一查到底?

一个月后,右手的肿胀渐消,基本上能运用自如了,医生说在家里好好休息疗养就行,注意别吃刺激性太强的食物,防止出现反复。

出院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徐立去了个电话问:“国华是不是在你那座城市打工。”

“是啊。你抽空也过来玩几天我们聚一聚。”

“嗯,我这段时间正好休假,可能过几天就动身。”

“那好,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一言为定。”

上火车后我把行李放好,便习惯性地环顾四周,半醒半梦地睡着。中途醒过来几次,窗处依然是黑的,看不见外面的景色。

天亮时分到达终点。一出车站就是淡淡的化学物质气味,徐立高兴地拍着我的肩问:“是先泡脚,还是吃饭?”

“随便吃一点,让我先睡吧,车上没休息好。”

“那先送你去宾馆,中午来接你。”

随后徐立开着车子熟悉地在城市里穿梭。

中午,徐立来电话说白天他分不开身,叫我自己安排,在城里四处看看,晚上请吃饭。

傍晚徐立开车来了,徐立七拐八绕把我带到一家特色菜馆,进包间时我发现国华也在,身边还站着丽华。我故作惊讶地对国华说:“你也在这边!”

国华变得有些如黑道的老大,原来凶悍的神情变成了一种霸气和大气。他笑着把丽华介绍给我:“不仅我在,她也在。这是你嫂子,就是几年前把你吓得半死的丽华。哈哈!”

丽华的脸上涌过一阵红霞,佯装恼怒地打了国华一拳。

徐立问我来些什么酒水,我主动要了瓶白洒。国华奇怪:“以前你不喝白酒啊,现在主动要喝了,好,今天我们就不醉不下桌。”

我说:“酒逢兄弟千杯少!”

酒对男人们来说真是好东西,边喝边说着心事,这么多年来的喜怒哀乐全在不知不觉中掏出来了。

国华是在2000年时找到徐立,刚开始与丽华一起来时就在徐立处安家,徐立老婆开了小工厂后俩人就到厂里帮工,现在厂里有一些股份,只是他们虽然生活在一起多年了,却没有孩子。

丽华很贤慧,我们三个男人喝她在旁边斟酒,面带笑容却一言不发,只有说到她的事时她才会抿着嘴笑。

“国华,你就打算和丽华在外面过一辈子么?”我问。

“不。我要回去的,徐家棚才是我的家。家里还有老人要养老送终。准备年底时回去,在家里呆上半年把房子盖好。”

“你不如从徐家棚搬下来住,在五里镇盖幢房子很方便,镇里在搞开发。再说那房子有点怪怪的,住在里面堵得慌。”

“我也是这样想,可老人家不肯。”

我知道机不可失,说:“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也没人知道,你和丽华回去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当时打死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要不然丽华早就先死在他手上了。”

“国华,你醉了,乱说话!”徐立说。

“好了,你们不要再喝了,明天再喝。三个大男人哪天不可以喝啊,非得一次就喝醉!”丽华边说边抢着给我们添饭。

国华还意犹未尽,大声说:“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回去我们给老陈多烧纸钱!”

徐立送我回宾馆,说明天请假陪我。之后徐立在前,丽华挽着国华的手走在后,他们回去了。我窗户外看见他们的车子开走了,确定他们已走。我把门上了保险,把录音笔掏出来按了停止键。

第三天我踏上归程,徐立和国华买了很多的海产品要我带回去。我说不要,拿着不方便。

徐立说,带回去送点给领导吧,以后在单位上日子也好混。

刚回到县城,接到所长的电话:“伤好了没有,怎么总是关机,同志们都很想你。如果好了明天我来接你回所。”

“不用麻烦接,我明天自己去。”

我很意外地感动着,没想到所长还把我挂在心上。

第二天所务会上,所长对我重回到岗位表示欢迎,随后所长说命案追逃任务其他派出所已完成,就剩我们所了。

“我手上有一条命案线索,是关于徐家棚陈九斤死亡一事的。”

“这案件我也知道,但我认为那是一次意外事故,我刚到时也看过案卷,不可能是命案,没有确凿的证据是无法证实那是一起命案的。”

“但我认为就是一起命案,我有证据!”

“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去吃饭吧。”所长不置可否。

晚上搭所长的车子回去县城之前我把录音文件拷贝给了所长。

第二天一早,我的手又隐隐作痛,去医院复查,医生说右拇指根部处已出现了肌肉坏死,如果不把病灶切除会有右手肌肉完全萎缩截肢的危险。

完全康复时已是小年,那天下午我赶到派出所,所里正开年终总结会。所长不在,是县局秘书科文质彬彬的副科长在主持会议。散会后,一位同事告诉我,所长已提拔了。

三个月后,我申请调离五里派出所,到另一个农村派出所继续履职。在参加县局的全体民警大会时,听五里派出所的民警说了一件奇事:徐家棚有个女疯子,常在夜里发出“姆——啊,姆——啊!”瘆人的叫声。

我的心直往下沉,好像永远也到不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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