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勋:音乐的“奇迹”

2016-01-16 07:19林旖
音乐爱好者 2016年1期
关键词:爱乐乐团乐团团员

林旖

这一天,郑明勋飞赴北京,旋即从机场一路堵车赶赴本刊独家专访。次日晚,他率领首尔爱乐乐团亮相北京国家大剧院。这城市、这舞台,对于他和他的乐团来说,早已不再陌生。之前的八月,他执棒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与导演伊利亚莫申斯基、“歌剧之王”多明戈以及多位中外歌唱家合作呈现了歌剧《西蒙波卡涅拉》;之后的十一月,他携手由他担任首席客座指挥的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再访北京。

北京国家大剧院

“我和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的合作非常愉快,他们每天都在力求做得更好,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这支极其年轻的乐团有着光明的未来。乐团的发展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仅有好的指挥是不够的,指挥能做的是凝聚团员,帮助乐团发展。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很棒,如果要给他们打分,我会打A。”

这是我第二次采访郑明勋。我们相视而坐,他的面容愉悦平和。他讲一些他不曾讲给别人听的故事,也时不时对我发问,考验采访者对他的了解是否足够深入细致。

他们应该自己做决定

大提琴家王健曾告诉我,他印象中的郑明勋是个内向的、容易害羞的人。是的,郑明勋曾经是这样的。“小时候,我爸爸妈妈总是在等我开口说话。”童年在美国时,他是个十足的“体育迷”,当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要成为一名音乐家,必须放弃体育时,感到很难过。“我十三岁时必须做出决定了,当时好像是在西雅图或者华盛顿,我要决定是否去纽约找我的姐姐们一起上音乐学院。这是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我妈妈问我愿不愿意去,她等了我很多天,我终于开口说了声‘是’。这就是全部,我当年就是这么内向。”至今,沉稳内敛一直徘徊在他的天性中。然而作为指挥,郑明勋每天不得不说很多话,并且必须非常积极。“我要鼓励我的乐团团员们,这比我作为钢琴家要好很多。”

“钢琴是最基础、最实用的乐器。”在郑明勋家中,每个孩子学习音乐都是从学习钢琴开始的。“但我的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喜欢,只有我一个人喜欢。我在韩国并没有学习多久音乐,八岁时就去了美国。”郑明勋的人生有二十年在美国度过,之后的三十多年都在欧洲。一个亚洲人为什么要学习西方音乐?“中国和韩国都是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国家,而西方古典音乐的历史也很悠久,这是古典音乐之所以伟大的原因,所以我们应该去学习它。”

如今,郑明勋的小儿子郑旻子承父业,也开启了指挥生涯。对于儿子,郑明勋并没有给予他什么特别的提点。“其实我不太希望我的孩子成为音乐家。喜欢音乐是很好的,但是以音乐作为职业是很难的。我没有强迫他做指挥,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与其他音乐专业相比,指挥专业有些不同,不像钢琴之类有训练技术的方法,你需要学习多种多样的知识。“在学习指挥的过程中,最不好的事情就是试图成为某个人,不过向别人学习一两件事是好的。”郑明勋不会告诉儿子应该做什么,就像很多年轻指挥来请他给出建议时一样,“他们应该自己做决定”。

郑明勋

艺术总监的舍与得

首尔爱乐乐团这次带来中国的曲目之一,毫无悬念的是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郑明勋曾数次在中国执棒演出这部作品,对于它的偏爱不言而喻。“我和这部作品的故事,是人生的故事。”郑明勋第一次学习这部作品,大概是在三十年前。“我当时觉得它对于我难度太大了,我坚持着尝试。直到十年前,我才开始感觉越来越好,我意识到勃拉姆斯是在他五十二岁时写完这部交响曲的,而十年前的我也正好是五十二岁。”在郑明勋心中,这部交响曲是勃拉姆斯人生的交响曲,四个乐章就好像是人生的四季。第一乐章从秋天开始,第二乐章是春天,第三乐章是夏天,末乐章则是冬天。这四季与天气无关,而是关于人生的。“我可以给你讲解很多音乐的细节,这是我与这部作品相处很久之后它给我的感受。当我也到了作曲家这个年纪,对这部作品的感觉变得正确了。”的确,当你还是个年轻人时,你怎能确切地知道人生的秋天意味着什么?

“我很高兴又一次带首尔爱乐乐团来到北京,他们在短短十年间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如果你听听我们近期录制的马勒《第九交响曲》唱片,我确信这是亚洲乐团无法想象的,非常出色,有着极好的信念。我们乐团有一个规定,那就是每天都要做到更好,这真是个很难的规定。我也很兴奋地看到,亚洲乐团的整体水平都有所提高。”在西方国家,大多数乐团已经发展了很多年,他们最先要做到的是“保持”。“保持传统,维持、延续……我可不喜欢‘保持’,我喜欢做得更好。”这也是为什么郑明勋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工作的原因,永远能够面向未来,努力做到更好。

近年来,首尔爱乐乐团在郑明勋的调教下取得了持续、惊人的发展,成为亚洲首屈一指的交响乐团。那么,亚洲乐团与国际一流乐团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只是整体水平上的差距,不是东方与西方的差距。现在有很多亚洲的年轻人都在西方学习音乐,作为指挥,学习音乐的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法国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是他们演奏得如何。日本是古典音乐发展的时间最长的亚洲国家,超过一百年,韩国是在我这一代发展起来的,目前的音乐教育水平很高。中国是最年轻的,是在近二十年取得巨大发展的,在很短时间内就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我很羡慕中国建造了这么多音乐厅,在首尔,我们只有一个音乐厅。”

提升乐团的整体水平,是郑明勋当初出任首尔爱乐艺术总监时的初衷。“起点和终点都是音乐的质量。”我们由此聊到首尔爱乐乐团的驻团作曲家陈银淑。“她是一个伟大的、充满活力的女人,她的先生比她年轻十六岁。她被公认为当今世界尤其是在欧洲最优秀的作曲家,我对她今天取得的成就,特别是在德国音乐界的地位感到很惊讶。首尔爱乐和她有着强有力的合作很幸运,我们携手让乐团达到国际化的水平,呈现她的音乐作品对于乐团而言是一个很棒的经历。”

2015年夏天有一则新闻,关于郑明勋不再担任法国广播爱乐乐团总监一职。“是的,这是真的。我—直说,当我六十岁时,我希望自己不再继续这种职业生涯,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四年前,郑明勋就向法国广播爱乐乐团提出了辞职,乐团说:“好的,请等我们找到下一任总监。”他必须完成十五年的任期。“你想象不到这个乐团的团员们对我有多好,我称所有团员是我的‘天使’,你们听说过哪个乐团指挥将他的团员称为‘天使’的吗?”

三个月前,郑明勋指挥法国广播爱乐乐团演出了他作为总监的最后一场音乐会,在音乐会后的聚会上,团员们送给他一大堆令人难以置信的礼物。“他们发自内心,这甚至是我在十五年中收获的最大的感动。你想知道他们送了我什么,将我深深打动吗?”他回忆起那个情景,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首先他们给了我拥抱,乐团的每一位团员都给我写了一封让我非常感动的信,然后还有一件大礼——意大利火腿(Prosciuto)!我这才想起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带乐团在西班牙巡演,在巴塞罗那的最后一场音乐会后,我想给乐团团员们一件小礼物,却想不出该送什么好。在机场,我看到巨大的火腿被装在很漂亮的礼盒里。‘很好!我就买这个了!’所有团员都知道我热爱美食,他们居然还记得十五年前的事!”除此之外,团员们还送了他一棵树——一棵很大的杏仁树。“现在就种在我普罗旺斯家的院子里!”

11月,郑明勋作为法国广播爱乐乐团的首席客座指挥回去演出。“他们问我要不要一个名誉头衔,我说不要,我不喜欢名誉头衔,不过最后他们还是给我安了这个头衔。我现在可要好好维护我的杏仁树!”他和乐团成员之间是非常人L生的关系,而不只是工作的关系。“我愿意和我的天使们在一起,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喜欢与爱的区别

“传承传统还是推陈出新,您有所侧重吗?”我以为大师总是喜欢求新求变的,他总在挑战他没做过的那些事。“这取决于你的性格,也和你在哪里生活有关。我最初在德国萨尔布吕肯广播交响乐团开始我的指挥生涯,乐团有着很强的演出现代作品的传统,所以我指挥了大量的现代作品,然后我到巴黎巴士底歌剧院指挥了大量歌剧。现在我年纪大了,我只想做我爱的事。我心里爱着莫扎特、贝多芬,我就演他们。”

郑明勋执意要给我讲个故事。“我有三个孙辈,长孙女很聪明,说话很伶俐。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大儿媳是来自台湾的作家,在语言上很有天赋,所以孙女在两岁时就已经会说很多话了。”有一天,郑明勋试着给她讲解“喜欢”和“爱”的区别。“这很难解释清楚,比如你喜欢一件玩具,喜欢某种美食,而你爱你的妈妈,也许你也爱巧克力。”在说“爱”的时候,他压低了语调,令他惊讶的是,孙女立刻就明白了。“我可以说我喜欢现代作品,但我爱贝多芬。我在年轻时做了很多我喜欢的事,甚至是不喜欢的事我也做了,年轻人就是应该这样,你要演奏上百部作品才能发现一部你喜欢的,九十九部都是你不喜欢的,所以发现‘爱’就更珍贵。现代作曲家里,我爱梅西安,其他有一些喜欢的,大部分都不喜欢,这是正常的。”

在纽约朱利亚音乐学校读书时,郑明勋开始接触歌剧,他指挥的第一部歌剧是朱利亚排演的《蝴蝶夫人》。很快,他发现自己对于歌剧的热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尤其是意大利歌剧,当他开始指挥威尔第歌剧时,真正爱上了歌剧。他最爱的两位歌剧作曲家,第一个是威尔第,另一个是莫扎特。“我觉得歌剧也许是最伟大的音乐形式,让一切成为可能。人生应该是完美的,因为歌剧就是两个小时的人生,瓦格纳的话就是四五个小时。歌剧是一个晚上的人生,所有事情都是紧张的、充满强烈情感的。”想象你只能活一天,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歌剧就是如此。“歌剧就好像要求作曲家把所有的人生故事用一个晚上写尽,是最全面、最丰富的艺术形式。”

古典音乐的根基在欧洲,郑明勋心中的音乐根基自然来自于欧洲的音乐传统。他一直鼓励韩国学音乐的年轻人去欧洲学习交流。“对我而言,在欧洲的学习生活很重要,我希望在那些作曲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流连,呼吸同样的空气,吃同样的食物,看同样的风景,感受贝多芬的精神和勃拉姆斯的灵魂,这是个人的满足感。在欧洲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和我太太都觉得很舒适,我们的家在普罗旺斯。”郑明勋感到很幸运,自己来自韩国,一生的事业就是作为这些作曲家的“信使”,传递他们的信息。“欧洲有太多的‘信使’,所以亚洲的‘信使’要加倍努力才行。”世界上的不同地域存在着不同的关联,生活在欧洲,你可能会更接近几百年的传统。“我有责任告诉首尔爱乐乐团或是法国广播爱乐乐团的团员,他们应该很好地‘使用’我,我会待在这里让他们‘使用’。”

郑明勋早年曾在洛杉矶爱乐乐团担任指挥大师朱利尼的助理指挥,也曾受到作曲大师梅西安的影响,现在他也在不遗余力地扶持年轻一代的音乐家。“你也许知道,我最大的兴趣和人生中最想花更多精力去做的事,就是帮助他人。”因为住在法国,郑明勋每年都会在法国、德国做慈善,不久前还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亲善大使,在菲律宾塔克洛班开展慈善活动。“我想我会一直用音乐做慈善,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能做的只有这些,除此之外,也许就是开一家餐厅了。”

2008年,郑明勋创立了音乐基金会“音乐的奇迹”(Miracle of Music),广泛地将人道主义与音乐结合在一起。“我们的基金会是个很小的组织,因为唯一的赞助人就是我自己。我们只能发放很少的奖学金。基金会的理念非常简单,就是通过音乐来助人。”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只要提出需求,基金会都会尽可能去帮助。

我热爱为别人做饭

郑明勋常说,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家庭,然后才是音乐。指挥家的日常生活是非常忙碌的,他真的可以平衡好事业与家庭吗?“是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原因只有一个。”郑明勋问我是否知道Miracleof Music中的Miracle是从何而来的。“我和我的太太相识已经四十多年了。当你结婚后,你也许会给你爱的人起很多傻傻的名字,我也给我太太起了很多名字。二十几年前的一天,我突然来了灵感,我意识到她真正的名字应该是Miracle,因为她就是一个奇迹。”郑明勋把太太的名字写作“M”,而他自己的M则代表Music(音乐),她加上他,就是Miracle of Music,音乐的奇迹。“我特别感谢我的‘奇迹’,她让一切事情对于我都成为可能。四十年前我很不爱说话,那时我大部分时间都很沮丧,只顾低头弹琴。现在我比那时好多了,我爱和人交谈了,是她改变了我,从我每天吃的东西开始改变我。四十年前我只吃肉,现在我吃蔬菜、沙拉、鱼。我原来的性格是很忧郁的,而她就是阳光,这是我们婚姻的秘密所在。”

郑明勋用一个故事向我强调了“阳光”“太阳”“奇迹”在他的生命中有多么不可或缺。“我过去常和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一起工作,我和乐团互相很了解。我和我太太多年来的习惯是,尤其是在孩子还小的时候,每次都是我先去乐团排练几天,然后她自己或是带着孩子来听我的音乐会。德累斯顿的天气总是很糟糕,下雨、很冷,她来德累斯顿的那天,雨总是突然就停了,天也晴了。于是德累斯顿的团员们感慨,‘啊!她带来了太阳!’我说,‘不!她就是太阳!’”

中国媒体似乎普遍喜欢将有关郑明勋的报道聚焦在他对美食的热爱和对厨艺的钻研上,我想知道其他国家的媒体在采访他时是否也会关注这些话题。“你们也许搞错了,我并不十分精通厨艺,也没有受过训练,我只是为我的家人和朋友下厨。不过我确实一生都在做饭,从八岁就开始了,因为我要照顾我六岁的弟弟。我极其热爱给别人做饭吃,厨房和餐厅让我感到很舒服。”在孩子们很小的时候,每天起床,郑明勋都会问他们:“你们今天想吃什么?美式的?英式的?还是意大利式的?”他在自家院子里种植橄榄,榨橄榄油分装成瓶,还会贴上“Chung-MyungWhun”的标签送给朋友和乐团团员们分享。他的太太也是个非常热爱园艺和大自然的人。“我们也用自己种的西红柿做成番茄酱,每年大概可以产一千瓶,我会送给我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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