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方喜
当“分享”成为“主义”:
物联网开启新时代
小写的 “分享 ”(share),描述的是一种美好行为,是个美好而
古老的词,但当它遭遇新锐的 “物联网 ”(internet of things),却旧貌
换新颜而成为大写的 “主义 ”:分享主义(Sharism),无论中文还是英文,
这绝对是个新词,它勾画出一个正在向我们走来的新时代 —这是在后金融危机时代,美国人杰里米 ·里夫金二○一四年出版的新著《零边际成本社会:一个物联网、合作共赢的新经济时代》的重要主
题之一。
里夫金在三次工业革命的历史脉络中,勾画由 “物联网 ”开启
的“分享经济 ”(sharing/sharable economy,也译作 “共享经济 ”)新时代,
而这关乎 “西方道路 ”这样的 “大问题 ”:所开启的并非只是一种全
新商业模式,同时也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读这本书,让我想到马
克思《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中说过的一句话:
蒸汽、电力和自动走锭纺纱机甚至是比巴尔贝斯、拉斯拜尔和布朗基诸位公民更危险万分的革命家。马克思讲的是 “曾经 ”发生的第一次工业革命,以“蒸汽机 ”
为代表的 “革命家 ”彻底革掉了封建主义的命,资本主义 “开机键 ”被按下;但作为历史主义辩证法大师,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 “关机键 ”也被同时按下:大机器生产也将葬送资本主义 —但是,资本主义似乎并没有迅速被 “关机 ”或“死机 ”,二十世纪尤其 “二战 ”后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使其躲过了灭顶之灾,其死亡 “暂停键 ”被按下;而现在,第三次工业革命则再次按下资本主义死亡的 “重启键 ”,其死亡已进入倒计时 —《零边际成本社会》可谓一份语调温和的死亡判决书,而这回扮演革命家角色的是 “物联网 ”,由其开启的 “分享主义 ”,作为一种消解资本价值逻辑的新的价值原则,则可谓这场静悄悄革命的新式武器。
谈到 “主义 ”,很多人会马上想到上世纪初胡适的著名口号:“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主义 ”是个大 “问题 ”,“问题 ”则是小“主义 ”。“分享 ”曾经不是 “主义 ”,而只是 “问题 ”—道德问题。老子曾经说过一句多少有些愤世嫉俗的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历史上这样的有 “道”者微乎其微,但能略损自己有余财富以补穷人不足的有 “德”者,则不乏其人,其美好道德行为被称为 “慈善 ”—这种 “道德性分享 ”,之所以只是 “问题 ”而非 “主义 ”,是因为它在贫富分化社会里普遍性不强,影响不大。而由物联网开启的 “分享经济 ”,之所以可以冠以 “主义 ”,恰恰因为“分享 ”已开始具有较强普遍性,并将对现有社会结构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零边际成本社会》还揭示,具有普遍意义的 “分享 ”产生的重要背景和条件,是由物联网促发的 “极致生产力 ”(extreme productivity)—由此反推:正是生产力的欠发达,使“道德性分享(慈善)”不能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 “主义 ”。
胡适还只是说 “少”谈些主义,而现在我们的知识界却有 “避”谈乃至 “不”谈主义的倾向 —由《零边际成本社会》的中译过程,可略见端倪:该书英文副标题是:“The Internet of Things, the Collaborative Commons, and the Eclipse of Capitalism”(物联网,合作共赢,资本主义黯然失色),中文版副标题却成为:“一个物联网、合作
共赢的新经济时代 ”—“资本主义 ”(Capitalism)这个 “大词 ”被过滤掉了。在也有讨论 “分享经济 ”内容的《哈佛商业评论》二○一一年一、二月合刊中 “大理念 ”(The Big Idea)栏目由迈克 ·波特
(Michael E.Porter)和马克 ·克拉默(Mark R.Kramer)撰写的文章《创造分享价值:公司成功与公共利益相联系将重新定义资本主义并释放创新与增长浪潮》(“Creating Shared Value: Connecting company success and community benifit could redefine capitalism and unleash a wave of innovation and growth”),在英文版封面上以大写的 “如何修复资本主义 ”(HOW TO FIX CAPITALISM)标示出来 —而我注意到:同期中文版封面的标题却是 “焦点:重塑商业模式 ”,“资本主义 ”这个 “大词 ”及相应的 “大理念 ”在商业主义的小型话语表述中也被过滤掉了。
一方面,“分享经济 ”、“物联网 ”等已成为知识界乃至大众传媒上的热词,然而关注者多是只谈 “商机 ”而不谈 “主义 ”的经济学家;另一方面,热衷于抽象的 “主义 ”之争者,往往很少关注物联网、分享经济这些新 “问题域 ”。讨论西方道路这样的 “大问题 ”,至少是《零边际成本社会》的重要议题之一,但该书确实又是结合非常具体的 “小问题 ”展开讨论的:该书第二部分 “近乎零边际成本的社会 ”描述了免费的信息、免费的软件、免费的能源、免费的教育
(慕课)、免费的无线网络等等 —这些都是不仅发生在西方,同时也发生在我们身边且在日常生活中也能真切体验到的东西。所谓 “零边际成本 ”这个颇有经济学专业范儿的词,描述的其实就是 “免费 ”获得各种商品或服务:如果说 “没有免费的午餐 ”表达的是一种拒绝“分享 ”的理念的话,那么,“免费 ”就意味着 “分享 ”—“分享”成为 “主义 ”,似乎并没那么高大上,它与普通人尤其年轻人日常生活密切相关,是个关乎 “小日子 ”的“大主义 ”。
该书第四部分 “社会资本和共享经济 ”,则讨论了在物联网分享经济模式下,“从所有权到使用权 ”的演变这样的 “大问题 ”,因为 “所有权 ”关乎的可谓资本主义的命根子:产权、专利、私有制等等 —这些东西的式微,对于资本主义来说不啻釜底抽薪。该书结语有云:
“我把我的结束致辞献给那些忠诚地支持资本主义制度的人,他们害怕近乎零边际成本社会的到来会宣告他们自己的灭亡,但经济发展永远不会停滞不前 ”,“这些力量不可能被抑制或扭转 ”。结论是:资本主义必然灭亡 —这恰是马克思曾得出的结论。里夫金并非激进的左翼革命家,他宣判资本主义死刑的声调不那么高昂,但很坚定。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他的判词也非 “哀鸣 ”:他老父亲是个成功的企业家(资本家),他说:“尽管我赞美我父亲及大量企业家的企业家精神,但是我并不为资本主义的逝去感到哀伤。”—不过里夫金勾画的资本主义灭亡之路,并非重回计划经济时代,“旧的经济制度不会一夜之间被击垮 ”,而在此渐进的过程中,“新的经济模式将是政府、市场和共享的混合体 ”:市场(资本)在未充分释放出自身潜能之前,不会退出历史舞台,但在充分释放出自身潜能之后,必将退出历史舞台。
里夫金更早一本书叫《第三次工业革命》,主要讲 “产业革命 ”、“技术革命 ”,《零边际成本社会》在此基础上还讲 “价值革命 ”:该书第四部分提出,主导传统资本主义的 “交换价值 ”(exchange value),将被物联网开启的 “分享价值 ”(sharable value)取代 —这种 “价值革命”同时也是 “社会革命 ”:该书第十一章的标题是 “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 ”。回过头来看,第二次工业革命为什么会挽救资本主义?仅仅因为其发达的技术和生产力?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马克思强调:发达的技术和生产力,曾把资本主义拉上历史舞台,也将把资本主义拉下历史舞台。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因应发达的技术和生产力,西方实际上对其价值原则已做了微调,即通过较广泛的社会福利保障制度改革,进行了一场 “价值改良 ”:“分享 ”作为一种价值原则,首先是对利润(剩余价值)的分享,而利润归资本及其持有者所 “独占”、劳动者没有理由 “分享 ”,乃是资本基本的价值原则。社会福利制度则通过二次分配,使劳动者部分 “分享 ”到利润 —这在市场自由主义者看来简直是对资本持有者的抢劫(当下物联网分享经济中的“免费 ”更是明目张胆的趁火打劫)。然而正是这种 “分享 ”的价值改良,挽救了资本主义,按下了资本主义死亡的 “暂停键 ”。
如果说第二次工业革命迫使资本主义进行 “改良 ”的话,那么,当下的第三次工业革命则在对其本身进行 “革命 ”。社会福利改良还是在市场外部推动分享,而“分享经济 ”则使分享推进到市场内部:一是市场外的修补,另一则是市场内核的裂变;一是政府推动的 “制度性分享 ”,另一则是市场本身推动的 “经济性分享 ”—“分享主义”价值原则,已按下资本主义死亡的 “重启键 ”。
以上讨论的是 “西方道路 ”。里夫金非常看好中国的物联网分享经济的发展。《哈佛商业周刊》的文章认为,“分享经济 ”的重要影响之一,是以分享重新定义资本主义 —由此反推:传统资本主义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反对和拒绝分享。而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道路则可以说是以市场重新定义了社会主义,因为传统社会主义是以计划经济来定义的。在我看来,社会主义与市场的关系,作为 “政策问题 ”已解决,但作为 “学术理论问题 ”似未解决 —不少人至今打心底还认为社会主义难与市场相容 —此可谓 “市场过度恐惧症”。另一方面,所谓激进改革派则常犯 “市场过度依赖症 ”。两派虽尖锐对立,却同时犯着把市场本质化的通病,这种 “本质主义 ”通病,既反历史主义,同时也反辩证法。
里夫金温和的死亡判决书有云:“应该说,这种认为经济制度围绕稀缺和利润来组织的观念,会最终促使商品和服务近乎免费的富裕经济时代的到来。这种理念看似违反常理且难以接受,但它的确正朝我们走来。”“富裕 ”与“稀缺 ”对立,“免费 ”、“分享 ”与盈利或利润的 “独占 ”、“排他 ”对立,而在当下物联网的作用下,围绕 “稀
缺”和“利润 ”组织起来的市场本身,促发社会有机体分泌出其 “抗
体”:建立在 “非稀缺 ”基础上的 “分享主义 ”原则 —对于这些正
在发生的社会现实,中国学人应该多看看。“在资本主义时代即将终
结的时候,对其下定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并
不是其支持者所说的救世主,也不是其反对者所说的邪恶化身。”—
虽未自我标榜,但里夫金言论本身,却充溢着历史主义的辩证精神。
这里要说明的是,被里夫金宣判死刑的 “资本主义 ”不等于 “西方
社会 ”—而许多人有意无意间把两者直接画等号。本文整体上把 “资本主义 ”限定在狭义范围内,主要指通常所谓的建立在私人所有
权基础上的利润最大化、利润独占等经济原则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
社会原则,在此意义上,说利润分享作为一种价值改良无法真正拯
救“资本主义 ”,绝不是说无法拯救 “西方社会 ”,而“资本主义 ”
被和平演变,对“西方社会 ”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觉得,“中国道路 ”不仅有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之分,其实,
后三十年也已呈现出由 “社会主义框架下的市场 ”而“市场框架下的社会主义 ”的阶段性:首先是在社会主义框架下能不能搞市场经济,这一问题在一九九二年邓小平 “南巡 ”讲话后,至少在政策上已得到基本解决;接着是在市场框架下能不能搞社会主义,我觉得《零边际成本社会》对于探讨中国道路的最大启示是,对这一问题,
我们可以坚定地回答说:是的!
作为中国道路的表述,所谓 “公平与效率 ”,跟“分享与市场 ”相关。
前三十年的计划经济尽管有诸多弊端,但其重视分享的价值原则本
身却不能说绝对的错,过早过度重视分享而形成的平均主义的最大
短板是 “效率 ”低—这是市场化改革的出发点。随着改革的推进,
效率问题得到一定程度解决,但贫富分化所造成的平等问题随之凸
显出来 —中国道路其实也在不断自我调整,这由关于 “公平与效
率”关系表述细微变化的轨迹可以看出:中共 “十四大 ”确立了建
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方向,提出要 “兼顾效率与公平 ”,
“十五大 ”、“十六大 ”继续强调该原则。十六届六中全会提出 “更加 ”注重社会公平;“十七大 ”提出再分配 “更加 ”注重公平,十七届五中全会强调 “更加注重保障和改善民生,促进社会公平正义 ”。“十八大”进一步强调 “要把保障和改善民生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 ”。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改革总目标之一是 “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 ”,“建立更加公平可持续的社会保障制度 ”,“实现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必须加快社会事业改革 ”,“提高劳动报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 ”;五中全会更是鲜明地提出了 “共享发展 ”理念。这一系列表述,充分体现了中国在市场经济体系日趋成熟并已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新状况下,公正、分享价值原则已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由《零边际成本社会》所揭示的物联网分享经济发展趋向可知:中国道路这种发展趋向,尤其十八届五中全会提出的 “共享发展 ”理念,顺应了全球发展进步大势。“共享(分享)”已成为中国发展战略的重要理念,但支撑发展的还有很多其他理念,使“发展 ”向“共享 ”偏移,也需要知识界的观念自觉和积极推动。
如果做进一步理论抽象的话,与“平等 ”、“公平正义 ”等相关的价值原则可概括为 “可分享性 ”(the sharive),与“效率 ”等相关的价值原则可概括为 “生产性 ”(the productive)。这对范畴可以使我们对 “中国道路 ”和“西方道路 ”,做出更具概括性的清晰描述。对这两者关系,同样不能做本质主义而要做历史主义的辩证把握: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这两大原则都曾经是冲突而相互掣肘的,但绝不意味着就永远不相容。中国道路前三十年,可以说是 “可分享性 ”压倒 “生产性 ”原则,历史教训是:在生产力欠发达的 “稀缺 ”状况下,过早过度偏重 “可分享性 ”,会阻碍 “生产性 ”的提升。而《零边际成本社会》揭示:当“生产力欠发达 ”这一前提发生变化,即变成 “极致生产力 ”的“非稀缺 ”状况,随之而来的结果也必然发
生变化 —“可分享性 ”不仅不再阻碍 “生产性 ”的提升,恰恰成
为“生产性 ”进一步提升源源不断的动力。
如果把资本(市场)视为人类文明的毒瘤,那么暴力革命就是用手术刀切除之,使资本主义以断崖式、外科手术式、机械性方式灭亡;而当今物联网分享经济的发展,则展示了资本主义和平演变的渐进式、内生式、有机性的死亡进程(被社会有机体分泌出的 “抗体 ”所“中和 ”)。暴力颠覆颇多悲剧性,和平演变则更多喜剧色彩。马克思曾经说,历史事件都会发生两次,第一次是以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以喜剧出现,而“世界历史形态的最后一个阶段是它的喜剧 ”,“这是为了人类能够愉快地同自己的过去诀别 ”—能以喜剧方式愉快诀别过去,对人类来说绝非坏事。以对 “不平等 ”有所影响,“分享 ”一直维护着社会有机体:历史悠久的个人的 “道德性分享(慈善)”是减轻社会不平等的缓释剂,二十世纪政府的 “制度性分享(社会福利保障制度)”是屏蔽不平等负面影响的防火墙,而二十一世纪物联网市场本身促生的 “经济性分享(分享经济)”则可谓中和不平等本身的抗体 —作为一种美好理念和行为的 “分享 ”,逐步获得越来越强的普遍性而成为 “分享主义 ”—这岂非人间正道?
代表 “极致生产力 ”的物联网开启出了分享主义新时代。知识分子的理念往往总与时代错位。曾经,在生产力欠发达的状况下,平等、分享价值原则被过早过度推重,理念并非不好,结果并不理想。现在,物联网已使 “市场 ”本身促生出 “可分享性 ”价值原则,如此,再不摆脱市场过度恐惧症,似已滞后于时代。另外,里夫金《第三次工业革命》第七章的标题是 “渐渐远去的亚当 ·斯密 ”,而依然没有摆脱市场过度依赖症的 “回到亚当 ·斯密 ”的论调,是不是也已滞后于时代了呢?
(《零边际成本社会:一个物联网、合作共赢的新经济时代》,杰里米 ·里夫金著,赛迪研究院专家组译,中信出版社二○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