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瓦·拉斯普京 张猛 译
瓦·拉斯普京(1937-2015),俄罗斯现当代著名作家,1967年发表小说《向玛利亚借钱》,受到文学界关注。曾出版长篇小说《最后的期限》《活下去,并要记住》《告别马焦拉》《火灾》等,在俄罗斯享有盛誉。拉斯普京的作品曾经在俄罗斯掀起一场寻根思潮,他将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诸多问题作为主要议题,也因此成为俄罗斯“新根基派作家”的重要代表。
第一次见面,在有轨电车上。她捅了捅他的胳膊,等他睁开眼睛时,她指着窗外说:“您该下车了。”
电车已经停下来了,他跟在她后面跳跃着。她实在很年轻,最多有十五六岁。望着她圆圆的脸蛋,他立刻就能猜到。这张小脸此刻正转向他,等着他道谢。
“谢谢,”他说,“我差点没坐过站。”
他感觉到,她有些不太满意,于是又补充道:
“今天真糟糕,我特别累。8点钟还有人要给我打电话,你救了我。”
她看起来很高兴。他们一起跑着穿过马路,注视着疾驶的汽车。下雪了,他注意到,汽车的挡风玻璃上,雨刷在摆动。下雪的时候,那柔软的精灵,像是天上某个地方扑闪着的鸟儿,没人愿意回家。“等接了电话再出来。”他这样想着,脸转向了她。但他不知道能和她谈些什么。正考虑时,她先开口了:
“我认识您。”
“怎么可能?!”他很惊讶。
“您住112号,而我是114号。每周我们一起坐两次电车。当然,只是您没注意到我罢了。”
“真巧。”
“有什么巧的?一点也不巧。你们大人只会注意大人。你们都是卑劣的自私鬼。你说不是吗?”
她把头往右扭,从左边打量着他,从下到上。他什么也没回答她,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应付她,能跟她说些什么。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段时间,她就那么往前望着,若无其事地,径直问:
“您还没有说您叫什么名字呢?”
“你有必要知道吗?”
“是的,这有什么呢?搞不懂为什么有些人总觉得,如果我想知道某个人叫什么,就一定说明我对那个人有不良动机。”
“好啦,”他说,“我都明白了。如果这对你来说是必须的话——我叫鲁道里夫。”
“什么?”
“鲁道里夫。”
“鲁道里夫。”她大笑。
“怎么了?”
她笑得更厉害了。而他停下来,盯着她看。
“鲁——道里夫。”她卷起嘴唇,“我以为,只有大象才这么叫。”
“什么?!”
“你别生气。”她碰了碰他的衣袖,“但是很可笑,实话说,很可笑,我又能做什么呢?”
“黄毛丫头。”他有些生气了。
“当然是黄毛丫头了,而你是大人了。”
“你多大了?”
“16岁。”
“我28。”
“我已经说了嘛,你是大人,你是鲁道里夫。”
“你叫什么?”他问。
“我?你怎么也猜不到的。”
“我也不会去猜的。”
“就是你想猜也猜不到,我叫忧。”
“什么?”
“忧。”
“一点也搞不懂。”
“‘忧,就是‘忧。”
先是她的家,接着是他的。在单元门前停下来,她问道:
“你们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害怕了?”
“问题不在这上面。”
“大人们什么都怕。”
“确实是这样。”他同意了。“那么,快回家吧,忧。”
他笑了。
在门口,她又停下了。
“从今天起,你在电车上会认出我来了吧?”
“还说呢,当然会认得。”
“那电车上见……”她把手举过头顶挥了挥。
两天后他去北方出差,过了两个周才回来。城市里已经可以嗅到春天的气息了。
到了家里,妻子一见他就说:
“有个小姑娘天天打电话找你。”
“什么样的小姑娘?”他有气无力地问。
“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
“她让我烦透了!”
“真好笑。”他笑得有些勉强。
电话铃响起时,他正在洗澡,隔着门能听到,妻子回答:“回来了……在洗澡……请过一会打来。”等电话再响时,他都准备躺下了。
“是我。”他说。
“鲁吉克,你好啊,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你好,”他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谁呀?”
“你没听出来?真有你的,鲁吉克……是我,忧。”
“忧,”他立刻想了起来,不自然地笑了,“你好,忧。你可真是为我选了一个好名字啊。”
“对啊,你喜欢么?”
“我只是在你这么大年齡时才被这样称呼。”
“你呀,别摆架子了。”
“哪儿的话……”
他们沉默了。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那你有什么事,忧?”
“鲁吉克,她是谁——你妻子吗?”
“对。”
“你怎么没跟我说你结婚了?”
“原谅我,”他调侃道,“我不知道这会很重要。”
“当然重要了,你怎么——爱她吗?”
“对。”他说,“忧,请你听着,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你害怕了。”她说,“鲁吉克,你别多想,当然,你愿意的话就和她生活在一起吧。只是,不打电话是不行的,说不定我会有事求你呢!”
“有什么事?”他笑着问。
“什么叫‘有什么事?譬如说,我有不会做的习题,这个时候就可以打电话,对吗?”
“不知道。”
“当然可以。还有,你别怕她,鲁吉克,要知道我们是两个人,而她只有自己。”
“怕谁呀?”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当然是你妻子了。”
“再见,忧。”
“你累了吗?”
“对。”
“那么好吧,握握我的手,睡吧。”
“握你的手。”
“别告诉她啊。”
“好啦,”他笑了,“不会说的。”
脸上还带着笑意,他走向了妻子。
“是忧,”他说,“这个姑娘就叫这名字。挺有意思的吧?”
“嗯。”她应了一声。
“她不会解题。她要么是七年级,要么是八年级——记不清了。”
“那么,你帮她解题了吗?”
“没有,”他说,“我全忘了。”
早上刚有些亮光电话便响了——哪里有什么亮光,一点光也没有,整个城市都睡着了。鲁道里夫爬了起来,望了一眼对面的房子——没一个窗户是亮着的。
电话铃响个不停。边走向电话,鲁道里夫边看了看表,五点半。
“喂——”他有些生气地对着话筒讲。
“鲁吉克,鲁吉克。”
他一下子火了。
“忧,鬼知道你在搞什么… …”
“鲁吉克,听着,别生气,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他问。
“鲁吉克,你已经不再是鲁吉克了,你是鲁道里夫忧!超级棒,是吧?这是我刚刚想起来的。鲁道里夫和忧——加在一起就是鲁道里夫忧,就像意大利的名字一样。快重复一下!”
“鲁道里夫忧。”他声音里夹杂着绝望与怒火。
“就是这样!现在我和你有同一个名字了,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你是鲁道里夫忧,我也是鲁道里夫忧。”
“听着,”他质问,“你就不能下次在一个稍微合适点的时间叫我?”
“你怎么不明白,我等不及了。再说,你也该起床了。鲁道里夫忧,别忘了,七点半我在车站等你。”
“我今天不乘电车了。”
“为什么?”
“我今天补休。”
“什么是补休?”
“补休——就是不定期的休假,我不去工作了。”
“哦——”她顿了顿问,“那我怎么办?”
“不知道,去学校呗!”
“那你妻子有补休吗?”
“没有。”
“那样的话还没什么。只是你别忘了,我们现在叫鲁道里夫忧。”
“我真幸福。”
这下再睡也睡不着了,而且对面楼上有三个窗户已经亮了。
中午有人敲门。
是她。
“你好,鲁道里夫忧。”
“是你!”他有些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补休。”
“原来如此,”他一语中的,“也就是说,逃课了。得了,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她没脱外套,坐在了窗子旁的沙发上。
“鲁道里夫忧,我觉得你家庭生活不幸福。”停了有一分钟,她下了这样的结论。
“何以见得?”
“很显然啊!”
“别瞎猜了。”他笑了。
“那你说说看,你幸福吗?”
“不能告诉你。”
“瞧!”
“你最好把外套脱掉。”
“我害怕你。”她说,然后眼睛盯着窗外。
“什么?”
“你是男人嘛!”
“哦,原来如此!”他笑,“那你怎么敢来这儿?”
她不说话了,静静地坐着。忧的脸上,有沉思,也有悲伤。
“鲁道里夫忧,我今天哭了。”
“怎么了,忧。”
“不是忧,是鲁道里夫忧。”
“怎么了,鲁道里夫忧?”
“因为我姐姐。我想要补休时,她搞破坏了。”
“我想,她做得对。”
“不,鲁道里夫忧,不对。”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窗子。“你们怎么都不明白,就缺一次课没有关系的。我现在感觉到了,和你说话是多么幸福。”
她又不做声了,而他仔细地端详着她。他感觉到,再有一年,她的脸蛋就会变得很美丽。想到慢慢的,她会有自己的男朋友,他突然有些哀伤。他走近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说:
“一切都会好的。”
“真的吗,鲁道里夫忧?”
“真的。”
“我相信你。”她说。
“好。”
他想走开,她却叫住了他。
“鲁道里夫忧。”
“嗯?”
“你为什么这么早結婚?只要再过两年,我就可以嫁给你了。”
“不用这么急,”他说,“你到时会嫁给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
“我就想嫁给你。”
“他会比我好。”
“你觉得有更好的吗?”
“好一千倍的都有。”
“可是那不是你。”她叹了口气。
“让我们喝点茶吧。”他提议。
“好吧。”
他走向厨房,煮茶。
“鲁道里夫忧,我们有最美的名字,就是作家也想不出更好的。”
“是的。”他说。
“鲁道里夫忧,我还是走吧,好么?”她的笑变得忧郁了。“你别告诉妻子我来过,好吗,鲁道里夫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