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死的生存本体论解读
朱桂成,谢程程
(河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210098)
摘要:就生命的终极价值而言,人生就是一个从非本真的“向死而在”到本真的“先行到死”的过程。此在唯有真正地清醒死亡,避免陷入惧死、避死的“沉沦”,才能以扫尽尘嚣的泰然姿态直面无法回避的死亡,实现超越生存本身的“向死的自由”。从海德格尔生存本体论下的“存在”视角思考小说《凡人》中的存在与死亡问题并得出结论:作为灵性存在的人的一个伟大之处就是能够通过对“死”的洞悉,使自己成为在世的神;人既是向死而在的凡夫俗子,更可以依藉先行到死的方式超脱凡俗的肉身,凸显此在“存在”的真正意义。
关键词:《凡人》;生存本体论;本真;向死而在;先行到死
DOI:10.3876/j.issn.1671-4970.2015.05.018
收稿日期:2015-05-22
基金项目:河海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2014B10714)
作者简介:朱桂成(1961—),男,江苏连云港人,教授,从事英美文学与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3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4970(2015)05-0093-05
死并非只是单纯的生命终结与肉体消亡,更是一种能够从生存本体论范畴进行整体性诠释的特殊生命形态。对死亡加以本体论观照其实是对生存进行积极探索。此在甫一出现,死亡就已经蛰伏在场伺机而动。于是,肉身之人不可避免地怀有对“今朝欢颜,明日枯骨”的恐惧,发出“死亡掩埋掉所有的伟大、辉煌、显赫”[1]的感叹,继而陷入琐屑的烦扰和畏死的泥沼之中。但倘若此在可以洞察死亡,以本真的朴素态度先行到死,或许可以超越“千古艰难唯一死”的悲观宿命,于生命的终点绽放出别样的绚烂,彰显一种比生存更为闪耀的壮美。福克纳文学奖获得者、“纽瓦克桂冠诗人”菲利普·罗斯(1933—)的力作《凡人》就是一部以死亡揭示生命意义的经典小说。主人公“他”从头到尾无名无姓,仅仅依赖与他人的关系来界定身份。这个角色平凡、亲切,仿佛是每个凡夫俗子的影子:“他”曾站在生与死的边缘,一次次与死亡照面,与衰老抗衡;“他”曾清醒地预见死亡,陷入恐惧的漩涡而茫然失其所在;为了获得对死亡的持续安定,“他”也曾“有所掩藏而在死面前闪避”[2]291,将生命的声音久久遮蔽在市声尘嚣之中。但死亡轻而易举便可以攫夺和吞噬一切的威力以及与已逝父母的灵魂交流让“他”终于可以打破惶恐的樊笼,不再烦怨,而是以自由与平和的姿态先行到一种无可逾越之境。其实,“死亡是生的昭示者”[3]37。“他”一生与死亡的狭路相逢及最终的涅槃重生正是以一个凡夫俗子的形象昭示着人类生命的终极存在意义。这样一来,运用海德格尔的生存本体论对《凡人》中的死亡问题进行分析,实际上也是对哲学维度的“存在”这一抽象且古老的话题进行悲壮而崇高的逆向性新探索。这也就赋予了原本抽象、演绎的哲学以隐喻性的意义,赋予了原本具象、生动的文学及文学分析以深刻隽永的哲学价值。
一、非本真的喧嚣与扰攘
在偶然性泛滥、绝对性消亡的时代,“死”绝对是生命唯一存留的绝对性的终结存在状态,它存在在“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2]297。当每时每刻都有或亲密无间或素不相识的人走向死亡时,“死亡”作为必然遭逢的“偶然”事件就会真切地伴随人的一生。这种既是偶然更是必然的事件让此在时刻担虑着死亡不期而至的威胁。“为了使死亡变得可以应付,人们往往把死亡带来的威胁转化为从日常事物中产生的威胁”[4]207。这种闪避使此在丧失自身而沦为“凡人”,构成一种以非本真的隐蔽状态向死而在的特别存在。作为无数“畏死乐生”的典型代表,《凡人》的主人公“他”在面向死亡这一晦暗不明的黑洞时彷徨着,担虑着,却依旧无法摆脱“疾病与死亡永远伴随左右”[5]67的宿命。“他”不仅亲眼看见身边至亲至爱的人生命消逝,而且自身也曾几次游走于生死关口。丧钟随时鸣响的悲壮和“终有一死的人体”[6]149的此在宿命让“他”自然地陷入一种非本真状态的喧嚣与扰攘。这不仅仅是出于对肉体本身沉湮的恐惧,亦是对未知世界寂灭与虚无的忧悒。
对死亡的恐惧是以肉身状态存在的智性凡人的绝对恐惧。对幽冥般死亡的惶恐曾笼罩着“他”漫长多舛的一生。年少时在海滩边无意发现的浮尸形象深深地烙印在其脑海。那是“他”第一次被迫从无知无忧的纯粹快乐中抽离出来,血淋淋地与死亡这一生命的终极形式直接照面;9岁住院时,“他”目睹年幼的病友半夜突然死去,“在这个年纪见证死亡却让他更难忘”[5]21;之后的数次手术让无休止地游离于生死两线的他“感觉自己在被带向死亡”[5]62;中年的他“眼看着父亲一寸一寸地从这世界上消失……这就像第二次死亡,可怕程度丝毫不亚于第一次”[5]48。那种直接而残酷的埋葬让“他”即使在离开墓园许久后,嘴里依然带着潮湿的泥土的味道;因无法忍受身体异样改变所带来的孤独、痛苦、屈辱和卑微,“他” 退休后开办的画室里天赋禀异的学员毅然选择自杀;“9·11事件”中无数鲜活的生命顷刻间身亡命陨,化为灰烬;暮年时,亲人、同事或被病魔缠身或驾鹤西游的噩梦又一个个接踵而至。
囿于这些与死神近在咫尺的亲密接触,“他”视疾病为来自坟墓的信使,并坚信“一旦身死,万事皆休”。手术前夕,“他”“必须把公寓里的所有灯都开着才能平息内心的恐惧,才能重新入睡”[5]132;即使是与爱人漫步在夜色温柔的海滩,“他”也无法摆脱死亡的梦魇:“繁星分明是在告诉他,他难逃一死……令他想逃离人终将湮灭的威胁”[5]23;无时无刻不罩在头顶的死亡阴霾让“他”莫名其妙地孱弱、眩晕,寝不安席,食不知味:“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要费这么多力气和花招,来驱散死亡带给他的心理阴影”[5]13。 一言以蔽之,“他”最亲密无间的终身伴侣就是死亡,而“他”最徒劳无益的努力就是逃避无法逃避的死亡。
非本真的向死而在本质上就是逃避始终“悬临”着的死亡。“日常的向死存在作为沉沦着的存在乃是在死面前的一种持续的逃遁”[2]292。如影随形的涉险感觉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令“他”窒息。躲避死亡的暗礁和漩涡似乎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中心事务。于是,情欲和艺术被“他”当作抗衡衰老、逃避死亡的救命稻草。
“他”用三次婚姻、无数次偷情来竭力抓住稍纵即逝的青春,以彰显其对生命激情的渴望。“他不断地在打破禁忌的性爱中寻求男子气概”[7]115。悲哀的是,正如身体终会衰老,死亡不可避免地真切存在着。肉体的欢愉不过是过眼云烟,只能排遣暂时的苦闷。随之而来的是黑白倒置的混沌,无尽的内疚与羞辱,依然狰狞的死亡,以及“老年不是一场战斗;老年是一场大屠杀”[5]127的痛苦领悟。
与此同时,“他”也试图通过艺术创作带来的精神愉悦来抗拒身体衰老产生的疏离感。退休后,“他”面向年老社区的居民开设绘画班,借此“寻找生命的支点”[8]。于“他”而言,“绘画就像驱邪的仪式”[5]81,不仅是对日薄西山状态的反抗,更是对生命延续的渴望。老年学员们因“死亡的自然”[9]的含义而逃避“静物”写生,却依旧无法逃避死亡不动声色的侵袭。
无可奈何的是,以情欲和艺术创作抗衡对死亡的恐惧终究是徒劳,反而使“他”如囚徒般在日常世界里沉沦至深。难填的欲壑撇给“他”的只有众叛亲离的绝望和孤独终老的凄凉。最终,“他”的独特个性被其他生者消磨殆尽,涣散为“以非自立状态与非本真状态的方式而存在”[2]149的常人。无望与倦怠裹挟着混沌的“他”,使之无法对日常事态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于是“他”悖逆了本真的“在”,陷入了一种无所适从而又庸庸碌碌的存在状态。
然而,由于这种沉沦于世的空虚与怠惰,此在或许可以唤起内心隐秘的对于自身丧失的异样感觉,并趋向于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有所作为的把握来探寻其此在的本真状态。“实际上此在首先与通常把自身保持在一种非本真的向死存在中”[2]298,在死面前会不断逃遁、闪避,掩藏其最本己的向死而在的欲望。其实“对死亡的恐惧,原本就是幻想的作祟”[10]。倘若灵性的此在开始反思自身存在的状态,敢于窥视死亡的堂奥,承认人的“生存本身即为一种缓慢的死亡”[11],那么他就踏上了本真的向死而在的形而上的征程。
二、本真的向死而在
死往往与他人毫无关涉,不可让渡却又实实在在,是每一生命必然与之遭遇的生命终了。它“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2]297。这种“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宿命就决定了此在从存在之初就不得不承担起这种必然痛苦的存在方式。此在唯有本真的向死而在,方能摆脱对死亡的惴惴不安,不再沉湎于“死亡的冥想”,而是转向“生活的沉思”[12]。这就要求此在“不能闪避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可能性……为迁就常人的知性而歪曲地解释这种可能性”[2]299。小说的主人公“他”最初就沉沦于深切的恐惧中难以自拔。无孔不入的死亡和分秒毕现的衰老让“他”惶惶不可终日。直至人生一片狼藉,“他开始痛苦而不懈地找寻自己的出路”[5]25。这一出路就是拒绝从死亡的陈腐惯例中寻求荫庇,转而对生命和自由产生强烈的吁求。当每一个存在的“他”青春勃发之际,只有通透生命的脆弱与卑微,才能懂得珍惜存在的意义;而当“他”行将就木之际,也只有平和从容地和死神道一声“你好,死亡!”“他”才能回望到其自身曾经拥有却正在消失的价值。只有这样,“他”才能实现由死亡恐惧到生存敬畏的转变。这就是每一个智性的“他”本该具有的向死而在。
这种本真的向死而在将此在面向死亡的世俗性的恐惧渐渐地转向了其对自己生存之“畏”。当此在开始领会与追问自身的存在问题时,对未知和死亡的恐惧就被一种异乎寻常的展开状态——“畏”所取代。作为此在“最基本的现身情态”,“畏之所畏者就是在世本身”[2]215。无数次嗅到的死亡气息不断向“他”昭示生命必死的归宿,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一只冷手紧紧地攫住“他”的心魄。然而, 当“他”触摸到阴阳交错的墓坑里松软潮湿的泥土,那真实可触的“终有一死的人的居所”[13]反而赋予了“他”洞察个体生存的真实状况的独特眼光。这种“畏”如一柄巨斧劈开了囚禁“他”半生的悬崖峭壁,让一线阳光透射进其沉沦至深的黑暗世界,叩问那惘然许久的内心。获得救赎的“他”也开始反思自己穷尽一生竭力回避却又无法回避的死亡,明了死亡就是死亡——别无其他。直至此刻,“他”终于“决心抗拒这种身体衰弱所带来的疏离感”[5]62,从非本真的死亡恐惧迈向了本真的死亡之畏。最终,“畏把此在抛回此在所为而畏者处去……从本质上向各种可能性筹划自身”[2]217。在“畏死”的启悟中,此在解开了内心作茧自缚式的无谓缠缚,隔绝了外界无休止的喧嚷,承担起了生命必然面临的终结性,进而直面此在“在世的在”本身。
若想回归本真,此在就应该明晰存在的应有之义安然地接受生命必然消散这一无法改变的现实。死亡如来自天外的一束奇异之光,“启示了空,澄明了无,犹如暮鼓晨钟,将消融于日常浑噩烦扰之中的亲在自身从‘异化’的安宁状态中唤醒”[14]107,并引领着“他”到达一个非同寻常的时空。而唤醒沉沦于死亡大限的“他”的是“他”与父母的白骨间的对话。“血肉消失了,骨头却长存”[5]138。他们已化为白骨,但这些白骨与“他”之间还有许多未竟的事。这也是其现在能获得的仅有的脉脉温情。离开墓园时,“他”感受到了最深切的慰藉。“父母的骨头对他说的话令他觉得一身轻松,坚不可摧”[5]147。这生死两界间的灵魂交错于“他”头顶倾泻下来神圣的光,引领“他”以冷静睿智的目光审视自己混沌庸碌的一生。豁然开朗的“他”洞明自己将要无所畏惧地说再见了。而“离开──正是这个曾经令他透不过气、满心恐惧地失眠的词”[5]134赋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使之坦然地在接下来的手术中选择全身麻醉,平和而宁静地迈向无垠的黑暗。只有不再逡巡于生死之间,也不再心心念念生命如山川、星月般悠悠无期,此在才能够领悟:“任何一个想要面对生活站着的人也必须面对死亡站着”[15]。也唯有如此,此在方可摆脱浑浑噩噩,远离蝇营狗苟,以本真的存在重获人生的安宁。敬畏生命才是面对生命;向死而立方可超越死亡。
三、超越死亡的生命之思
此在唯有超越对死亡的惶惑,以敞显的向死而立姿态向死而在,才能通透人世的一切浮华与喧嚣,穿过纷纷扰扰的层层迷雾触碰到更为本真的自我。“死亡如同浩瀚沧海,人敢蹈之,浪平涛息”[3]38。死亡难免诡诈与恐怖,但此在倘若可以不拘泥于它的樊篱,便能在对死的神秘领悟与平静等待中体会到“生命应该有其自身的志向与意图”[16]257。《凡人》中的“他”于死从挣扎到顿悟的过程也应该是此在的芸芸众生中的每一个人必然体验的人生历程。每一个此在都应该清醒地意识到:此在的意义正是在于探究我是谁,我应该是谁,我怎样是谁,我终将是谁,这样他才能领悟人生本质上正是一门探究“如何从容离世的学问”[16]72,继而自觉而坦然地走向死亡的圣殿,让瞬息的人生透现出悲壮的耀眼光芒。
死亡从此在被抛入这个世界起就是个必然降临的节日。无论曾风光无限还是命途多舛都必将殊途同归——站在由生入死的关口上,独自奔赴那未知的晦暗和寂灭。“本生而为生,事实却是为死”[5]82的“他”的宿命正是整个人类命运的缩影。其深刻的普世意义具有强烈的存在本体意蕴,敦促人们以内省的目光回溯人生,并坦然地承担作为“一扇打开的或跨进另一个世界的门槛”[17]的死亡。只有接受转化为宇宙间的尘埃并进而幻化为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态的必然归宿,人方能从狭隘的生与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带着清醒的自觉“先行到死”。
先行到死这种对本己终点的参透与领悟超越一切世俗的外在诱惑与迷茫,引领着“向死而在”的此在在本真的呼唤中自觉地奔向人生的终了。“他”在生命的尽头冷静地注视着正在挖掘的坟墓,听着泥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想象着死亡势不可挡地席卷而过的样子。此时的“他”已不再为不安和尘世所羁绊,而是“摆脱了偶然生活的喧嚣扰攘而上升于简单的普遍性的宁静”[18]。“他”终于弃“明”投“暗”,先行到了未知的死中去,从而使湮没深久的本源性的自由本质凸显出来。
最终,先行到死让此在逾越一切在者,脱离了其久居其中的遮蔽状态而进入到一种“澄明之地”,提前嵌入了死的状态。在本体论层面上,这种“先行”使此在跨越了许多困惑与遮蔽,以敞开的本真状态谋划出了自身蔚为丰富的自由与存在的可能性。“谁学会怎样去死,谁便忘记怎样去做奴隶。认识死的方法可以解除我们一切奴役与束缚”[19]。于是,此在始终秘而不宣的“本身就是一种澄明,一种领悟”[20]的本己一面被激发出来,超越了凡人俗事而实现了一种“死的自觉”。
然而,先行到死并非意指此在提前进入死亡这一纯粹的超验世界,而是指正视死亡的不可避免、猝不及防,并通过一种对死亡的先行的思想体验,思考自身存在的局限性,进而燃起其内心深处对自由与生命的热望。“自由的行为是对有限性的担当和创造”[21]。对自由的追寻将此在最潜在的自我决断性与创造性激发了出来,照亮了其倏忽而逝的有限生命。生命于人之珍贵在于其不可逆转。人真真切切可以掌控的唯有活在当下,不负今朝。“现实无法重复……当它来临时就要一把抓住它”[5]4。这就敦促人们把死亡同整个人生筹划联系起来。“生则重生,死则安死”[14]82。也就是说,生时需珍视命运赋予的一切灿烂和灰暗,努力进入生命蔚为宽广的内在疆域,把每一个当下延展成永恒;而当死神不期而至,亦要安之若素,按照自然之道“漂漂亮亮地走向这旅途的尽头”[22]。这样,有限的人生方可拥有更为广博的可能性,更厚重的蕴涵和更深沉的张力。
死亡固然最终会残忍而决绝地攫取肉体的存在,但反过来又正是它的冰冷暴戾让肉体的存在绽露出独特的温情与魅力。“一个人不引起对自身死亡的思考就不能思考生命的意义”[23]。正是始终虎视眈眈地站在阴阳交汇处等待着此在一步一步趋近的死亡让生命不再是无涯的荒野,反因须臾易逝让每个此在懂得善待自己偶然降临、无缘无由、呼吸之间的生命。这就要求此在不能混迹于“常人”,并庸碌地消遁于周围的琐事中。然而这世间许多个“他”们曾经“是那么规规矩矩,那么缺乏闯劲……从未想过自己可以不仅仅当一个凡人”[5]24;“他”们随俗浮沉,按部就班地成长、工作、结婚、生子、衰老、死亡,一生都背负着世俗设定的沉重枷锁在或一马平川或沟壑纵横的旅途中跋涉,无动于衷于存在的无限可能性直至彻底平庸;“他”们以麻木的姿态存在着,曾经透亮的初衷和飘扬的梦想被一成不变的生活磨蚀得千疮百孔;“他”们暮年风卷残烛的悲凉“无可奈何消磨着没有目的的日子”[5]131;“他”们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无所等待的白天与衰颓而无所事事的黑夜,最终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生命损耗殆尽。若要让生命彰显出自身存在的价值,“他”们就不能安逸地消散于“平均状态”的日常生活中,而应该明晰生存与死亡的终极意义,将自身从凡俗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以坦然、自然、自由而本真的状态存在着,并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绽露出仅属于每个此在存在于世的独特光芒。
四、结语
一切对生命存在意义的了然与参悟或许都肇端于死亡,故而此在对死亡进行思索实质上是旨在澄澈地领悟生命的真谛以使其自身存在的过程更加绚丽、丰盈。“想要存在和享受存在,你需要死亡,那限制就会让你履行你的存在”[24]。归根结底,唯有对始终比邻而居的死亡作深入的思考,清醒地洞穿其必然降临的本质,并在生命的过程中摒弃对死亡的惶惑不安,此在才能真切地通晓:既有“先于死亡的死,也有超出一个人生活界限的生”[25],只有先行到死和本真的向死而在,此在“才能本真地作为他自己而存在”[2]303,才能越过死亡的激流,跨过衰老的深渊,找回迷失在半途中的自我。也唯有如此,此在才可以厘清死亡与自身存在之间独特的关系,并“以人的有限存在对抗虚幻的无限性”[26],将咄咄逼人的死亡幻化成一个流光溢彩的过程。
《凡人》之死的意义就在于,小说中的“他”从对死亡恐惧躲避到了然彻悟再到坦然接受的心路历程也应该是每个芸芸众生的心路历程。诚然,在迈向未知的死亡的急景流年里,倘若此在可以本真而达观地奔赴那无尽的荒芜与虚空,便能穿过死亡这无可逾越之境,体味到那最为本己的自由。毋庸置疑,“本体论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彻底理解处在境况中的人的存在”[27]。当人们领会到连人子都会以死来证明自身存在的时候,他们也就不会真的死了。人的伟大之处也正是在于能够通过对“死”的领悟,使自己成为在世的神。面对降生于世的第一声哭泣是对生命脆弱的隐喻;面对死亡逼近的最后一次微笑则是对生命价值的肯定。这种对人存在的深度观照最终将会超越此在对死亡的感性领悟与时空限制,融汇成束束哲学层面的光芒,烛照一种生存本体的表征意蕴和对生命真谛的深沉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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