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光星
2015年11月3日,韩国首尔,韩国执政党新国家党的议员举行会议,手持标语牌,支持政府宣布对历史教科书实行“国定化”。
2015年11月3日,韩国政府宣布该国所有中学拟于2017年起统一使用“国定版”历史教科书。国务总理黄教安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在中学现行的历史教科书中,99.9%立场不够中立”,强调“不能继续用歪曲事实、具有意识形态偏颇的历史教科书来教育下一代”。此消息一经传出,在韩国社会引起轩然大波,反对党、学界、教育界和民间的一些团体纷纷发表声明表示反对。
历史教科书政策几经变更
韩国教科书一般有“国定”、“鉴定”和“自由”三种不同的形式。“国定”顾名思义,就是国家组织编写教材,并在全国统一使用。“鉴定”就是民间编写教材,在得到政府的认定后,可作为教材使用。“自由”就是民间可以自由编写并出版教材。
在历史教科书方面,韩国从1956年到1973年实行的是“国定”和“鉴定”并用政策,小学历史教材使用“国定版”,中学使用“鉴定版”。从1974年到1997年,韩国一改之前的做法,采取了统一使用“国定版”历史教材的政策。从1998年到2010年,韩国又重新恢复了“国定”和“鉴定”并用政策,古代史使用“国定版”教材,近现代史使用“鉴定版”教材。2010年之后,古代史和近现代史合并为“韩国史”,实行使用“鉴定版”教材的政策。不料,到了2015年,政府又宣布重新采用“国定版”历史教科书。
具体到本次历史教科书问题,情况是这样的。自1998年起,韩国中学开始使用“鉴定版”的“近现代历史”教科书,到2008年,有六种不同版本的历史教科书供学校选用。2008年,随着保守派的李明博当选总统,在他选举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自称“新右翼”的力量开始活跃。其中,以一些学者为主体成立的“教科书论坛”对已使用的六种版本的历史教科书提出了质疑,认为这些教材内容上有偏颇。为此,他们组织编写了反映自己立场的新的历史教科书。
在这本新历史教科书出版仪式上,当时作为大国家党国会议员的朴槿惠发表祝词,强调“不能用内容上有偏颇的历史教科书来教育青少年”,并表示“期待新的教科书在这一方面有所作为”。2013年9月,现任新国家党代表的金武星议员组织了“近现代历史教室”团体,积极支援新教科书的推广使用。但到2014年1月为止,在韩国1794所中学中只有釜山的一所高中决定采用这个版本的教材,“新右翼”推广自己历史教科书的愿望没能得到实现。韩国不少舆论认为,这次韩国教育部决定推动“国定版”历史教科书,正与上述推广“失败”有关。对现行历史教科书持批评态度的现政府和执政党,力图在自己的执政期内扭转这种状况。
始终无法弥合的“历史伤痕”
在韩国社会,一般认为,采用何种教材出版政策与社会的民主化程度有关。因此,随着民主化程度的提高,教材的出版应逐步从国家干预走向自由出版,这既有利于培养学生多元化的思考能力,也符合当今教育多样化的发展趋势。在这个意义上说,政府决定回归“国定版”教材是一种历史的“倒退”。
但反对者认为,历史教育的目的是通过教育让学生树立正确的国家观和历史观,所以应采用客观、公正的历史教科书来教育学生。但在“鉴定版”教材的体制下,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政府要编写统一的“国定版”历史教科书来加强对青少年的历史教育。
历史教材出版政策的频繁改变及由此引发的激烈争论,其背后是韩国社会始终无法弥合的“历史伤痕”。其一是“亲日清算”,其二是“朝鲜半岛南北分裂”。众所周知,近代韩国经历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但韩国没能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光复,而是靠外部力量获得解放。在日本殖民时期配合日本殖民统治的韩国“亲日派”不仅没能得到“清算”(“惩罚”),反而被美军“重用”,摇身一变为新国家的“支配阶层”,并在之后的经济起飞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汉江奇迹”的缔造者朴正熙正是其中的代表之一。这为之后的历史叙述埋下了“隐患”,如何评价这些人成为难题,他们是可恨的“亲日派”,还是可敬的国家现代化“功臣”?
另外,在朝鲜半岛南北分裂、双方意识形态之争白热化的环境下,上述从历史变革中实现身份转换的政治、经济精英,为弥补自己在政治合法性方面的短板,把“反共”和维护所谓的“自由民主主义”制度当作自己的神圣使命,并把自己塑造成“自由民主主义”价值的“捍卫者”。因此,他们在政治倾向上仇视国内左派和朝鲜政权。这样一来,在历史叙述中如何阐述抗日独立运动当中的左派运动和作为国史如何阐述“北朝鲜”又成为难以逾越的“一道坎”。
对这两个问题,具有不同历史遭遇和经历的人,观点针锋相对。这又进一步演化成政治上的“左右之争”,成为韩国社会中永远无法弥合的意识形态之“鸿沟”。因此,如何撰写近现代历史,往往成为不同政派之间争论和斗争的焦点。伴随政权更替,出版政策频繁改变也成了难免的事情。这次“国定版”历史教科书问题也正处在这种背景的延长线上。
意识形态领域的“历史观”之争
光复后韩国史学界的主要任务是修正矮化韩国自主发展能力的“殖民史观”,重新确立让国民自豪的历史观。在这一过程中,“民族主义史观”自然而然地成为韩国史学界主要的理论范式。这种历史观认为,日本的侵略打破了韩国历史发展的进程,给韩国人民带来了巨大伤害。据此,抗日和争取国家独立应成为韩国近现代历史的主线,争取国家独立的各种斗争应成为历史叙述的主要内容,任何违背这一原则的行径应受到谴责。这样一来,左派的抗日运动也应受到关注。同时,南北分裂是国家独立未能彻底实现的结果,因此,历史上任何阻碍南北统一的行为都应受到批判。而未能清算“亲日派”则是历史遗留问题,光复后“亲日派”的掌权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南北关系的改善。
但韩国面临的困境是为克服“殖民史观”而建立起的“民族主义史观”很难正面评价光复后主导国家发展的“支配阶层”。这是因为,这一阶层的不少成员在日本帝国主义殖民统治时期“发家致富”,在韩国光复后又把“反共”作为其主要理念,阻碍了南北关系的改善。按照“民族主义史观”,韩国光复后虽然经济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但这段经济发展的历史充满着“矛盾”,并不是值得“骄傲”的历史。在“民族主义史观”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下,很多历史叙述深受其影响。而这次的“国定版”历史教科书就是持有不同“史观”的政治力量(“新右翼”)对其发起的一次“猛烈冲击”。
“新右翼”的学者认为,把“建国”(建立“大韩民国政府”)和之后的“经济成功”不当作自豪历史的历史观是一种“自虐的历史观”。他们认为,追求及捍卫“自由民主主义”应成为韩国近现代史叙述的主线。按照这种史观,应该重新评价力主推动建立大韩民国政府的第一任总统李承晚,他应成为捍卫“自由民主主义”价值的“功臣”;应重新评价日本的殖民统治,虽然殖民统治给韩国带来了痛苦,但不可否认同时也推进了韩国的“近代化”,为之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应重新评价战后的“经济起飞”,正是“经济起飞”使韩国捍卫了“自由民主主义”制度。按照这样的逻辑,阻碍“自由民主主义”制度发展的左派的政治运动不应成为“正统”的历史叙述(并且认为“北朝鲜”也是阻碍“自由民主主义”发展的障碍),对殖民统治下的“亲日”活动要有新的认识,这些活动在殖民统治时期打下的“基础”在之后的国家现代化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另一方面,不管是现任总统朴槿惠还是新国家党代表金武星,其父辈尽管在国家经济发展中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因“亲日”经历仍饱受争议。 而这次“国定版”历史教科书正是由支持“新右翼”观点的现政府和执政党所推动。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主导推动使用“国定版”历史教科书似乎有点为父辈“拨乱反正”的“嫌疑”。在此番历史教科书问题上,目前韩国国内的反对舆论占据了主导地位,这反映出“新右翼”的史观在当今的韩国社会还很难得到民众的普遍认可。因此,有些专家预测这次的“国定版”历史教科书注定要“短命”,担心历史教科书出版政策会延续跟随政府的更替而频繁发生变化的“命运”。
(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