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外一篇)

2016-01-14 15:47玄武
岁月 2015年12期
关键词:羽翅西王母青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河边的鸟儿是人第一次写到的青鸟,它引导人进入春梦和心中的自我安慰。它的出现,与地上的人的幸福之一有关,与青春有关,与青春的爱情有关;总是迷惘,切近又遥远,不可测知,很快变成中年人充满失落感的爱情,又扩展为一个人不可救药的宿命感,以及对缺乏归属的哀叹。“青鸟殷勤为探看。”这是李商隐在从梦中醒来。他梦见红帐、隐隐车马、生烟的玉和流泪的珠,他习惯于梦见它们,习惯于从梦中醒来为它们写下诗句。那是西王母的青鸟,西王母是传说中的生殖女神,在歧义不断的阐释中又成为婚配之神,但两者可能是一回事。西王母曾与中国遥远周朝的天子发生欢爱,赐给他爱情和穷尽一生的怀想。那么她一定很美,又是美神和爱神了。

不过地上老实的人憧憬的幸福,与美没多大关系。他总是忧愁没有妻子,遑论美丑。他向西王母祈祷得到一个女人,还没来得及看她几眼,又忧愁妻子生不出儿子。他的儿子也仍然如此,这样子过了很多年,直到在人的祈祷中,年轻的西王母变成西王母娘娘。这时候她成了老太婆,只管给地上的人送子的事了,人不太爱再提起她,转而开始祈祷观音菩萨。她是人知道的最心软的神;只要恳求她,哀求她,不管什么事她多半就答应了。比如妇人不能够生子,少女想见到情郎,儿子希望父亲的疾病痊愈,如此等等。

但观音只是坐在莲花巨大的花瓣上,永远微笑着,没有青鸟。青鸟还是西王母的事儿,是她的使者,她给地上的人带去欢爱消息的使者。它是什么样儿,永远没有人知道;人在夜中恍惚地梦见它,它就像一颗柔软的隐秘的心。人把心中的疼痛放在它身上,把难言的秘密和祈祷放在它身上,它伸展羽翅,在空中颤抖和飞翔,人在梦里感到了它的疼痛,用咸湿的泪将枕头打湿;等到再一次梦见它飞来,人就生发狂喜。然后他等待着,等待着,在固执的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忘掉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不曾灵验。他会误会一些迹象,仍然忘掉,等到他终于彻底绝望的时候,他连那只曾经飞来飞去的鸟儿也忘掉了。

它到底什么样儿呢,让惯于在深夜里进入冥想的人想入非非。偶尔有一次它就成了凤凰,那羽毛华美、火焰一般的鸟儿,不死的鸟儿。人小心翼翼地想象,它会在枝叶疏朗的梧桐树上栖息,因为它如此美丽,人怕它被树上的枝叶弄乱了羽毛。这是人第一次这样地对美生发敬意和爱意。人希望它带来世界的福音,世界的和祥,这原本也不错,可惜人的心思难以琢磨,他没有希望这鸟儿带来美;美不是他的幸福,财富才是他的幸福,是他祈祷鸟儿给他带来的幸福。他在他的院落里种了很多梧桐树,他招徕那鸟儿落下来,他甚至想把鸟儿据为己有,他总是想占有。然后事情完全乱了套:他把凤凰献给了国家的王后,权力的拥有者,权力的给予者,权力才是他最终梦寐以求的幸福。但是在权力的强光照射下,这鸟儿炫目的美黯淡下去。

这时候人发现,凤凰已经不是那传说中的青鸟,它成了一只为国家的王所拥有的野鸡。这时候连高贵的王都发出哀叹。他说:日暮伯劳飞,飞吹乌臼树。他怀疑那在春天的暮色里缓缓飞动的极为普通的鸟儿就是青鸟,就是已给他带来过隐秘幸福的青鸟。这叫伯劳的鸟儿总是在他记忆里翩翩翻飞,渐渐远去,却日益清晰。那时候他是一个少年,心中充满对美好的思念和隐秘的幸福,他战栗着,唯恐这隐秘的幸福随时消失。但是它终于消失了。现在他的幸福,就是对那鸟儿曾带来的幸福的记忆,不曾淡漠,渐渐远去,日益清晰。

他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的人民他拥有的秘密,他死掉了,怀抱着那个关于幸福的记忆。人越多得猜臆和误会那传说中的鸟儿,在错误和错误后的失望中不免感到丧气。“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拥有权术和智慧的人在深夜失眠,听到月亮里的鸟鸣,以为那是一只乌鹊。他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幸福,感触到一只鸟儿无枝可依的凄凉,幸福感无处建立的凄凉,却不知道,那就是传说里的青鸟在路过他。

他听到的也不是鸟鸣,只不过是月光在深思的人心中流泻的声音。他所说的乌鹊,我们不能弄清什么意思。一只乌鸦呢,还是一只喜鹊?

后来的人真的把喜鹊当作了传说中的青鸟:一种叽叽喳喳的鸟儿,平民化的鸟儿,花枝招展地俗艳,巧舌如簧地报告着各种虚假的喜讯,各种所谓的喜讯。这倒也正常,世界总是习惯于把错误当作真理,而且固执地坚持。

但仍然有必要知道真正的青鸟:它是沉默的,它像巨大的美一样缄默不言,在人的震惊中攫住他的心,他的灵;它像幸福的到来和消失一样悄无声息。

它来了,于是走了。这时候梅特林克在潮湿的欧洲写下:青鸟。真正的青鸟从此永远消失。人们甚至不会再梦见它,只梦见喜鹊、野鸡、乌鸦,丑陋的夜枭,并惊恐或者狂喜,以为梦到了青鸟的消失或来临。

乌鸦

中国遥远的汉朝,亚洲后来叫长沙的城市;我停留过并迷失其中的一个空间,我们负载却不能返回去的一个时间,就像他在那里进入冥思,但不能返回楚国的诗人,也不能抵达一个他将经历的时间。他想念地上的王,想念自己一生,惯于涂鸦,以才华来安慰自己一生,也像我现在寻求的安慰。

这是古老阴历的四月,中国南方的初夏,炎热和潮湿就要开始。河水正在上涨,还有一个月,楚国的诗人在这时陷入绝望,为时已经不多,他将在下一个月没入河水,将游弋的鱼儿佩戴在高高的帽子上。投入河水,溅起浪花,溅起一只岸边树上栖息等待的鸟儿。

他隐约捕捉到鸟儿拍动羽翅的声音,已经黄昏,日向西倾斜,暗徐徐而至,暗犹如巨大的羽翅徐徐伸展而来;他分明听到了那羽翅在时间中的拍动。这汉代的书生,长沙之王的太傅,热爱王朝、人民和古老文化中的神秘主义,在热爱中完成忠诚,也完成对生命的质疑。他在浩瀚的时间中留下两个字:贾谊。像两颗沙漏中的水滴,像鸟儿一声不祥的呜叫,让后世的人不再用谊作为名字。他留下短促的一生,像两颗水珠从沙漏里缓慢地滴落,像一声鸟儿的啼叫在风中的消失。

他已经听到那鸟儿拍动羽翅;他想念伟大的业绩,想念伟大业绩的不曾实现,不曾实现的痛苦和不安,在想念中翻开竹子的书,阅读动物毛尾写就的字。这想念折磨他短命的一生,犹如字安慰他短促的一生。他想到那同样短命的诗人,在这时已经抛开手中的诗篇,将写给帝王的竹片扔在水中,它在漂浮,向不可测知的方向,像一个人的命运不可测知。那是大臣的奏章,一封漫长的信,总是忧心忡忡和直言不讳,总是切中混沌不明中的不祥,并令那不祥一点一点应验,却首先应验在他自己。那漫长的信总是令帝王们感到不快,令花园一样盛开的少女们在眼前褪去颜色,看到臣民在风中的颤抖和饥饿,也看到自己的容颜,叛乱的士兵举起火把照亮上面的惊恐,它在敌国的王轻蔑的眼睛里灰黯。

他想念着这些,阅读着那些竹子上的痕迹,它们在某些地方残缺和消失;暗正从遥远的地方缓缓而来,阴影正在淹没它们,也淹没这翻阅者。他听到羽翅拍动的声音,被它们的阴影占据眼睛。他仍然在想那楚国的诗人,他还有一个月;他想到他自己,他三十岁了,他还有三年。

“肯定,肯定有什么在我的窗棂。”

巨大的鸟缓缓而来,它坚定而从容,它不是偶然,没有失去方向般的惊慌失措;振动羽翼,黑暗在它周围,随它缓缓流动;进入了房间,它收翅,黑暗凝聚,凝固,它蹲伏在他的座位的一角。

有人说这是不祥的鹏鸟,其实也可能就是乌鸦;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将被他记下,成为长长的诗章在时间中延伸。他翻开东方神秘主义的典籍,让那些不安的字一点一点显现。那不祥的鸟儿就是一个漆黑的汉字,就是涂鸦一词的来源,这个词倾斜,伸入困厄,伸入毛驴上人的瘦骨,伸入无穷的幻象和人的悲哀命运。它发出危险的光,被众光环绕,光的远处,无以数计的伟大和困顿之士悄然站立;在最为熹微之处,有一个为我熟悉的面孔,那仿佛就是我自己。

野鸟入室兮,

主人将去。

这博学的书生,通晓鬼神、占卜和治理国家的书生,得到了模糊不清的谶言,它将安慰他的忧愁,他将在今夜得到平静,多年来他为恐慌和急迫感所折磨。他仍然不安,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衰败的迹象,那沉默的鸟儿,直指向他的寿命、蝉蜕、浩漫的历史、万物的激荡以及宇宙的道。

他没有谈到它的消失,他叫作鹏鸟的鸟,在另一处被称作乌鸦的鸟;它总是在深深的夜里造访不眠者,它总是在不可预知的时辰到来,不可更改。它的羽翼在从前一个阴郁的子夜拍动,坡正在独自沉思,慵懒疲竭,沉思许多古怪离奇早已被人遗忘的传闻。他开始打盹,突然听到仿佛有人在轻轻叩击,叩击他的房门,一只神圣往昔的健壮乌鸦徐徐飞入房间,这幽灵般可怕的乌鸦,漂泊来自夜的彼岸,栖在房门上方帕拉斯的半身雕像上面。

“我的灵魂会从那团地板上漂浮的阴暗被擢升么?”

坡喃喃自语。他想念那被天使叫作丽诺尔的少女,叫出她的名字,他的妹妹,妻子,他的灵感和俗世生活的慰籍;他在梦魇中看到她被火焰侵蚀的容颜,在酗酒晕眩的片刻清醒中看到她在欢笑或者痛苦地咳嗽。她被时光夺走,美好的形象日复一日模糊,他在梦中悲哀和想念,在想念中渐渐看不清她的脸。

它发出“永不复还”的聒噪,一个誓词、一句咒语,一个预言。这丑恶的鸟儿就是坡自己.他的一部分;它从他沉沉睡去的身体飞起,从他桌上散乱记下的可怕梦魇中飞掠而起,它就是他内心的恶,冲动的灵,他与万物神秘沟通的使者,现在它从他里面逸出,它将离去,“永不复还”。

丑恶的鸟儿,丑恶的美,周身漆黑的乌鸦;成群的黑压压的鸦在天空中俯冲而下,涌向麦田,涌向画布上的麦田,画布前咬啮着自己耳朵的男人。狂热的不祥,最后的灰烬,犹如中国燃烧的冥币在风中翻飞。

丑恶的鸟儿,漆黑的乌鸦;这时候我在思念它丑恶的美;它正是我此刻的心情。我端坐窗前,孤独而且荒败,乌鸦在黄昏的远处,在单薄的树枝上停留,枯叶在落,树渐光秃,它爪下抓紧的树枝轻轻悠晃。它呜叫了一声,暮色冥冥中它在枝上跳动,黑夜来临的时刻它将起飞。我已经端坐了多少年,华发渐生,尚不曾苍老,在时间中变得平静。

这里是狄村,中国的北方,中国一个肮脏的省会边缘的村庄,上班下班,财富、权力,一切世间的荣光,对它们的短暂兴趣像乌鸦的羽翅一扇。生活疲惫而重复,没有安慰,难免混乱,生儿育女,世界在变,与我无关。

有很多古老的树,源自中国遥远的朝代,鸦多少年在这里宿命地栖息,宿命地昭示宿命。而我宿命地来到这里,在它羽翼的扇动中生活了十二年,罹过青春的灾难,拥有那火后余烬,它们不曾在文字中显现,不曾被世间的光照亮。我读书,吟诵别人的诗章,偶尔寂寞地写字,或在沉沉黑夜中醒来。

这时候会听到无休无止的风声,听到鸦在风中隐约的呜叫。我不知道它要说什么,却会想到一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在不知名的村庄诞生,长大,然后来到这里。在春天曾看到最放荡的唱歌的鸟的嘴唇,那时我是一个少年,尚在故乡,热爱诗歌、斗殴和没有方向的梦想,热爱那些神秘的幻象,它们从简洁的方块汉字的的排列和变幻中无穷尽地诞生。那时候我没有听到过乌鸦的啼鸣,它就是我心中的幻象,让我把悲哀和疼痛放在它身上,清晨的时候它会栖落我的窗外,拍动玻璃,把我从乌鸦的梦中惊醒。这时候我不记得我是谁,峨冠、博学的汉代书生,中国太原的玄武,悲伤的坡或者那只周身漆黑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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