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传单

2016-01-12 06:36曾剑
飞天 2016年1期
关键词:双喜工钱银山

曾剑,湖北红安人, 1990年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十月》、《解放军文艺》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小说选刊》茅台杯小说获奖作品集等多种年度选本。获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辽宁文学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作品》全国军旅题材短篇小说征文奖等多种军内外文学奖项。曾就读于辽宁文学院新锐作家班、解放军艺术学院中青年作家班、鲁迅文学院13届高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创作员。

我们管麻双喜叫“长工”,这令他很不高兴。他白我们一眼,说:“扯蛋!”我们就笑:“你一整年给银山家干农活,年底从他家拿钱,不是长工又是什么?”麻双喜直着脖子,红了脸,嘴唇颤抖着,却没说出一句话来,那脸上的麻子便如筛子里的黑芝麻,活蹦乱跳。麻双喜一只腿长一只腿短,长腿用力,短腿轻敲地面,微斜着身子,晃着那残月形的屁股走了。

麻双喜是老实人。换了别人,早曲着手指头,凿我们的脑门心了。麻双喜不但不打我们,有几次竟等在我们放学的路上,把他参加喜宴得到的糖块分发给我们。他快六十岁了,没女人,没孩子,他疼我们。

麻双喜当“长工”始于年初。当时,银山对他说,他家新买进了五亩水田,人手紧,想让麻双喜给他家干,忙时掌犁扶耙,闲时放牛,吃在银山家,回自个儿家住,一年三千块,腊月二十八结账。麻双喜没应允,报酬是不错,可谁愿意受人使唤?无奈银山媳妇仙娣来请。看着银山媳妇,麻双喜的心就动了,想:自己一个光棍,无论多忙,回到家总是锅凉灶冷,在银山家好歹能吃口热乎的。

麻双喜干上了。“吃人饭,受人管。”农忙时,麻双喜起早贪黑,侍弄田地;闲时节放牛,侍候猪狗,给银山一家人做饭。银山和媳妇两口串东家、走西家,说长道短,或拉上几个人玩起麻将来,日子过到天堂里去了。村里有人看不过眼:这麻双喜既当长工,又当老妈子。银山一家赶上地主了!大伙议论着,劝麻双喜走人,银山可不是省油的灯。麻双喜不听,当时答应了就得挺住,横竖就一年。

光阴走得慢,总算进入腊月。下起了雨,天冷了。这样的雨天,麻双喜总是回自个儿家。做人要讲究,雨天干不了活,白吃人家,不是占小便宜么?但这天,银山媳妇喊住了他。银山媳妇说:“麻叔,今儿个你别走,你就在俺家牛棚,给俺家搓些稻草绳。”麻双喜跨进他家牛棚里,搓了一上午,牛绳堆成小山。吃午饭时,他回银山家堂屋,见桌上有一大桌菜,知道银山家来客人了,撑起自己的旧雨伞,想回自个儿家。银山家来客人,他总是躲开些。他怕银山烦,也怕客人烦。麻双喜刚踏进雨中,银山媳妇把他拦了回来。银山媳妇说:“今日个家里没客人,今日个就招待麻叔你。”麻双喜受宠若惊,无奈银山也极力挽留,恭敬不如从命。麻双喜入座。银山媳妇给麻双喜斟满白酒,给银山倒了半杯,自个儿倒得少,只盖了杯底。她举起酒杯,对麻双喜说:“年底了,我跟银山商量,吃过饭把你的账结了,让你早点回家,准备准备,过个好年。人少,年也得过,而且更要热闹些。”麻双喜愣了一下,今日个才腊月初几,离腊月二十八差太远了。他刚要说话,银山举起酒杯,说:“麻叔你别多心,工钱一分不少。”麻双喜望着银山,将那满杯酒■下去一大半。那眼角,竟潮乎乎的。平日银山的那些个白眼,银山媳妇那些奚落人的话,瞬时被风吹去了。要说这银山两口子,待人其实不错,是刀子嘴豆腐心。

闲打唠,那杯酒不觉就进了肚。银山想给麻双喜满上,麻双喜不接。银山说:“刚才我媳妇倒,你接了,我倒,你咋不接呢?莫非你只买女人的账?”麻双喜脸早让酒烧热了,这话一激,那脸竟通红一片,脸上凸的更凸,凹处更凹,很是生动。

晕乎乎的,麻双喜又■了一杯。银山惊叫一声,拍着自己的脑门心:“妹夫昨天捎信来,让我今天上午去一趟,我这猪脑袋,咋就忘了呢?”他从鸡窝旁拿把雨伞,冲进雨中,把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留在屋子里。这情景,偶尔也是有的:孩子们上学,银山常出去打牌嘛。每逢这种时候,麻双喜总有点拘谨,但银山媳妇麻叔前麻叔后地叫着,麻双喜也就把她当成孩子看,没觉得别扭。今天喝了点酒,胆子应该更大才是,麻双喜反倒不自在。银山媳妇那双眼,麦芒似的扫在他脸上。人,要自重,特别是这大雨天,屋子里暗,说不清道不明。麻双喜这么想着脸就又烧起来:真是自作多情,在这样一个俏女人眼中,我麻双喜是个啥?但终归是不自在。他起身要走,银山媳妇拦住他,银山媳妇说:“麻叔,反正下雨,你回去也没啥子事,你就再帮我家搓点绳吧。搓个把时辰,等银山回来,就把账给你结了。”麻双喜想,说好的是吃完饭结账,这内当家的就是能算计,想再用我一下午呢。他正寻思躲开银山媳妇,恰好有这个借口,就小跑几步,进了银山家的牛棚。

才搓了几根绳,银山媳妇进来了。她一手提茶壶,一手端茶杯,坐在麻双喜身边的一捆稻草上,同麻双喜说着话。她说:“雨恁骚性,撩得人一夜没睡好。麻叔,你说怪不?昨黑夜梦见你了,梦见你年轻时搂着村头的崔寡妇睡觉。那样的干巴女人,亏你也看得上!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年轻时可能要比现在墩实。”麻双喜一个激灵,像被虫咬了一下。他直摇头,说:“我可没那福,我一辈子没沾过女人!梦里的事,总是反着的!”银山媳妇无比遗憾地叹了口气,见麻双喜的脸冷下来,就往杯里倒了茶,递给麻双喜,说:“麻叔,你喝。”麻双喜嗯一声,并没停下手中的活。银山媳妇吸了一下鼻子,说:“麻叔是利索人,把我家的牛棚收拾得比别人家的灶屋还干净。”

麻双喜说:“牲口跟人一样,整干净点,不得病。”说着,仰头看一眼银山媳妇,那张脸,在后窗透过来的光线里红白红白的,如窗台上的月季花。麻双喜就想,银山命好,这样的女人,夜里该是多让人舒爽。但他很快低下头,骂自己老不正经,这么个岁数了,尽往歪处想。

银山媳妇哎呀一声,说雨都飘进棚里来了。她一脚踹过去,那门就关上了,棚子里暗下来,空气有些沉闷。银山媳妇弓起腰,双脚夹着那捆稻草,往前移了移,复又坐上去。银山媳妇说:“麻叔,你搓的稻草绳又光亮又结实。你干啥子活都干得漂亮。”她说着,放下茶壶,空出一只手来,摸麻双喜搓的稻草绳,偏偏摸着了麻叔那双糙手。麻双喜心里一紧,他去接茶。他想,喝了茶,这女人也就走了。可银山媳妇竟往后一撤,躲开麻双喜伸过来的手,说:“你手脏,我来。”她把水杯往麻双喜面前送,麻双喜脖子往后仰,哪里躲得开?那水杯已贴在麻双喜的嘴上!麻双喜本能地张开嘴,那温温热热的茶水就流进了他的嘴。水倒得快,那嘴张得小,茶漫出来,形成细流,灌进麻双喜的脖颈。银山媳妇急忙掏出手绢,去擦麻双喜的脖子,接着,伸进衣领,去擦他的胸脯。麻双喜分明感到,那手绢留在衣领上,伸进去的只有手,在麻双喜的胸脯上轻柔地抚摸着。麻双喜感到不适,他往后收着胸,那只细手跟了上来。麻双喜感叹于那双手。农村女人,手咋就那么柔嫩,蛇一样的在里面滑动!麻双喜以为,自己的肌肤老了,像枯树皮一样,又厚又糙,没有感觉了。但是,那身老皮竟然还没死,让那手抚摸得有些痒,有些麻,有点醉。那双细手什么时候滑进了他的裆,握住了他的命根,他都没有意识到。待他撅臀收裆,想挣脱时,已经晚了,他那沉睡多年的零件,竟然也能膨胀起来,就像一只膨胀螺钉,牢牢地钉死在银山媳妇那螺母似的手上,以至于银山媳妇的另一只细手伸过来,拽开他裤腰上的蝴蝶结,他都无能为力。麻双喜那宽大的薄棉裤滑到膝盖处,露出两只干瘦的大腿,露出松垮垮的屁股,而惟一硬实的,是银山媳妇握住的那一嘟噜。银山媳妇的另一只手又跳到她自己的身上了。它灵巧地褪下了自己的棉裤,身子往前一挺,把自个儿与麻双喜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麻双喜一阵晕眩:这么一个疼人的女子,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一定是在梦里,一定是在那头脑清晰、手脚却动弹不得的怪梦里。以至于银山媳妇把他搂住时,他只轻声说了句:“别……别……”却并没逃开。雨打茅棚顶,淹没了他怦怦的心跳声。然而,这梦并没有继续做下去。麻双喜听到银山媳妇急剧的咳嗽,仿佛他探过去的物件,触及到的不是她的小腹,而是她的喉管、她的嗓子。咳嗽声未歇,牛棚的门哐的一声开了,银山立在门口,盯着两个都赤裸着下身的男女,沉默着。银山女人惊叫一声,就像被子弹击中似的,扭身扑倒在枯草上,将那赤裸的屁股,暴露在两个男人面前。银山上去,一脚踩在那只屁股上,骂一声:“贱女人!”银山媳妇如同一只被拍打的鱼,动弹了一下,就将自己翻转过来,那裤子已极迅速地提起来,遮住了她的下半身。匆忙中,麻双喜提着裤子,正往外逃,银山吼一声:“你想走?你日了我的女人,你就想这么拍了屁股就走?”雨飘进来,太冷,真的太冷,刚才还火烧火燎的呢。麻双喜不敢走,也不敢看银山。他低着头,像挨斗的地主。银山声音低下来,语气却仍旧很坚硬:“这么把年纪了,还这么没人样,勾引良家妇女!”银山媳妇一听这话,一脚踢碎茶杯,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充满哀怨,是对银山话的否定。她向银山证明,她不是被勾引,而完全是在突然之间遭到袭击。

麻双喜一路小跑,冲向他自个的那间小屋。银山冲他喊:“还想要工钱?工钱付给你的老二了!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太没有仁义道德了,竟强奸我媳妇,论起辈分来,她还叫你叔……”麻双喜被这话击中了,立在雨中,那只短腿点在地上,没站稳,那只长腿画着弧,寻找支撑点,人就成了一只圆锥,在画了一个半圆后,终于立定了。他冲银山说:“你别喊了,工钱我不要!我不要工钱,你别喊了!”但左邻右舍的人已经听见了,他们早已打开门,隔着雨帘子朝着这边看。麻双喜发现了他们,又一次做出逃跑的动作。他跑到水塘边那株歪脖柳下时滑倒了。他支撑着起来,回头看见了那些探出门来的脑袋,他仰头喊道:“雷公啊,你劈死我吧!”

雨过去了,冬日的阳光照下来。田地里没有活,人们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坐在屋檐下,感受阳婆的温暖。只有麻双喜没出屋。不少人从他家门前走来走去,却不敢去敲那紧闭的门,怕银山家怀疑他们进去说三道四,都猜测,麻双喜是上了套,也都知道,银山是不好惹的。我们半大小孩想去看个究竟,也被各自的娘骂了回来。

第三天头上,有人突然想,麻双喜莫不是没脸见人吊死在屋里了?喊了几个劳力准备撬门,那门哐的一声自个开了,麻双喜出现在大伙面前,那胡须又长又乱,脸蜡黄。他不与任何人打招呼,也不理招呼他的人,竟自往县城方向晃着残月形的屁股走了。

天黑时麻双喜回来了,肩上多了个大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的什么,没人敢问。

第二天清晨,银山推开门,见门上贴了一张大白纸,比过年贴的门神还大。银山凑过脸去看,吓得直出汗。

是麻双喜写的,字歪歪斜斜,题为“自白书”,正文如下:我叫麻双喜,今年五十七。脸麻腿脚跛,没有讨到妻。老来发了昏,强奸王仙娣。总共有十次,都把银山避。先说第一次,是在黄昏里。两人不凑巧,都进牛棚内。仙娣拿稻草,我卸肩上犁。仙娣好身材,我不能控制。一把抱住她,手奔奶子去。仙娣想反抗,无奈我不依。褪去她的皮,搂着软身体。仙娣没了魂,倒进稻草堆,任我把她操,直喊我用力……再说第二次,是在油菜地。我本在地边,她招我入里。脱下我的裤,薅住我小鸡。蝴蝶采花蜜,滚了一身泥……那夜银山病,仙娣求医去。路滑天又黑,让我去作陪。走到山谷里,我抱住仙娣。两人销了魂,真个好福气。这是第三次,大伙别忘记。再说第四次,还在牛屋里。我从背后进,仙娣更欢喜。我学公猪哼,她像母狗叫。叫也不放手,任我自消遥。不说第五次,你们不会依。银山去打牌,留下好仙娣。奶子肉坨坨,我手着了迷……说起第六次,真不好意思。仙娣厚嘴唇,把我当箫吹。一口银耳汤,浑身真舒坦……三喜没女人,苦了我自己。有了嫩仙娣,死也不足惜。只恨第十次,幸福到了底。银山抓住我,打了好仙娣。我是有罪人,对不起仙娣。丢了村人脸,毁了我自己。今写自白书,请求雷公劈。雷公若不理,自寻阎王去……

银山看罢,气得大骂麻双喜,他抓起一把斧子,说:“不用雷公,我亲自把你老东西剁成肉泥!”哪里寻得着!有人告诉他,麻双喜天不亮就出了村,往那些电杆上贴纸,现在恐怕贴出好几里地了。他去了一趟县城,大概是揽了一些张贴广告之类的活。你银山扣了他的工钱,他得赶紧挣钱过年。

银山骑着摩托车找到麻双喜时,他果然在往路旁那些电杆上贴他复印的那些话语。银山冲过去,想一顿狠揍,麻双喜扯开胸襟,大喊一声:“别过来!”银山仔细一看,狗日的麻双喜,腰间插着一把刀。银山腿软了,迈不动了。

后面跟过来很多人,越走越近。银山的脸红了,他弟兄多,在村子里一贯霸道,从没人敢向他亮刀子,竟让这个老东西开了张。他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硬着头皮向麻双喜走去。他冲麻双喜喊:“你想干什么?”麻双喜说:“干什么?向老少爷们列出我的罪状!”

“胡编乱造,没有的事!我媳妇找条狗,也不会找你!”银山气喘吁吁地说。

“你说我那日强奸你媳妇,也是没有的事!我熬不过,搂只母猪,也不会强奸你媳妇!你媳妇是妖精,是祸水,不如一只母猪踏实!”麻双喜说着,把纸片叠成一只只纸飞机,向人群甩过来。大伙抢。男人看了,笑一笑,偷偷揣进兜;女人刚看两眼,急忙扔了,仿佛那纸是一块烧红的铁片。

银山比谁都更清楚纸上的内容,他冲麻双喜喊:“你找死?”

“我不想死,我要我的工钱!三千块,一分不少!”

“你强奸我媳妇,你还想要工钱?”

“那我就不要工钱!我把这些纸,沿电杆一直贴到县城去,贴到仙娣的娘家菜农区,让你媳妇再也没脸回娘家!让你儿子大了说不上媳妇,让你闺女大了嫁不成人!”

村长闻讯赶来。他读着那张纸,心惊肉跳。他竟进入了角色,仿佛自己跟银山媳妇这么弄过。这麻双喜,书没读几天,倒挺能写。当村长从幻想的角色里清醒过来时,他指着麻双喜,小声骂道:“你狗日的,写得这么细,把我的蔫巴鸡巴都看硬了,莫不是你真这么弄过?”

“说弄过就弄过,说没弄就没弄,全在银山的表现!”

“你要他怎样表现?”

“我给他家当牛做马,他却硬说我强奸他媳妇,想用这损人的招,不给工钱,毁我名声。我虽然五十七岁的人了,心却从没死过,盼着有一天时来运转,找个女人,娶回家,也过一回人的日子。这下好了,名声臭了,连寡妇也找不着了。他说我强奸了他媳妇,我空落个名声。今晚我非得兑现,让他媳妇仙娣到我屋里住一宿。三千块钱,还不能少!”

村长上前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边去劝银山,把工钱给你拿去。”

“他媳妇今晚必须住我家,两个条件,一个不少!”

银山喊:“你做梦去吧,我顶多把工钱给你!你想让我媳妇陪你住一宿?做梦去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满天星!”村长见银山答应给钱,总算松了口,就往前凑,想劝劝麻双喜。麻双喜把刀立在胸前,不让村长靠近。村长退回来,说:“想不到啊,村里最老实的人也敢动刀子了,我看,我这村长也快当到头了!”

银山回头,看看众人。大伙的眼都盯得大大的。他知道,他的威信已大打折扣。他想,今天不治服麻双喜,他将威风扫地。他一步步逼向麻双喜。麻双喜跳开去,把刀立在眼前,刀锋朝向银山,喊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砍了!”银山再次感到自己的肚腿子发软,但他知道,身后那一双双眼睛,正盯着他的脊背,他已经没有退路,除非他以后不在这个村子做人。他握紧拳头,将脖子伸得直直的,胸脯往前一挺,说:“麻双喜,你砍呀,你砍!你不砍你就是孙子!”麻双喜愣住了,银山敢朝他磨了一下午的刀逼过来,而且咬牙切齿。他只感觉腿肚子一下子像被人抽了筋,瘫坐在地上,将那把刀扔进身旁的鱼塘里,溅起一阵水花。他嚎一声:“银山,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银山脸上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了,变成惯有的傲慢。他回过头,冲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就是这臭狗屎、癞蛤蟆,强奸我老婆!”说完这句话,回过头去时,麻双喜站起来了。他斜着身子,歪着脖子,眼光直扫银山:“你打我吧!”银山冷笑一声:“我打你,会脏了我的手,手会长蛆!”麻双喜说:“你不打了,你不打了?那我走了,我要去干活,我还有三百张没贴完呢!”

银山飞起一脚,骂道:“你还真是贱骨头,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麻双喜被踢倒在地,半天没起来。冬日的地里已没了庄稼,干硬干硬的。村长扶起麻双喜,说:“你回去吧,你这把老骨头,会被打死的!”麻双喜说:“打死好,我正好不想活呢。只要他不怕偿命,他就打死我好了!”村长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回去再说。”麻双喜说:“你管得了就管,管不了!就走远一点,这儿没你的事!”村长气得几步跳开去。

麻双喜冷笑一声:“银山,你打呀,你快把我打死!我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县城里,把我的罪状贴到菜农区,贴到县政府!”

“那我就成全你,打死你!”银山说着,一巴掌扇过去。只听一声脆响,麻双喜一个趔趄,等他站稳,那嘴角、鼻孔里血流如注。麻双喜也不去擦,任凭血往脖颈里流。麻双喜说:“只要你不怕偿命,你就打死我吧!都说你人精明,我看你空有一个猪脑袋!我一个六十岁的光棍,死不足惜。你死了,可怜了你一对好儿女!可惜你这骚性的媳妇,不知要改嫁何处,让人弄呢!你还不如让她陪我一夜,一了百了!你平日里也做点小生意,哪赔哪赚,你比我算得明白!”银山走到电杆旁,薅住那张纸,手一扬,那纸没扯干净,那些字,零星地落在电杆上,断断续续,也能看出个大概。麻双喜抽出一张纸,挥动着手臂,如一面白色的旗。他笑道:“抠是抠不干净的,我还有三百张在家里,还有三百张在复印社没取回来呢!”

银山跨前一步,薅住麻双喜的腰,将麻双喜举过头顶,像一个挺举运动员,动作干净利索。麻双喜那薄棉袄敞开着,在风中旗帜一样飘着。那旗帜飘动几下就坠落了,银山把麻双喜扔进了身旁的水塘,水花溅起,水柱溅得老高。银山说:“我不打死你,我让水淹死你!”

水面平静下来,不见麻双喜的影子,水面钻出几个水泡,众人这才想起,麻双喜不会水。于是,几个年轻力壮的,跳进水塘,把麻双喜捞了上来。

麻双喜吐出一口水,睁开眼,说:“我就要让银山打死我,我就要让银山偿命!你银山不打死我,我就要把这些纸贴到县城去!你银山不打死我,又不让我贴我的罪状,你就得让你媳妇陪我一夜!”麻双喜说着,去捡那些被风吹散的纸。他弓腰捡纸时,那湿透的薄棉裤贴在身上,那尖瘦的屁股凸出来,直指银山,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银山对着那屁股就是一脚。麻双喜倒在地上,但他很快爬起来,又去捡他的纸。村长号召大伙把那纸拾起来,都扔进水里。麻双喜说:“你们扔吧,我复印社还有呢!我这几年攒的一点钱,都拿去复印了!”

银山上前,又是一脚,麻双喜倒地,又爬起来。他往县城的方向走,他说,他要去取他的那些写着他“罪状”的传单,直接上县城,贴到公安局去,贴到市政府去。

银山上前,又是狠踢一脚,麻双喜倒地。银山说:“我打死你这条癞皮狗!”麻双喜一身湿衣服,沾上泥土,像一只刚从泥里爬出来的瘦狗。但他没有停止,他一直往前走。银山把他按在地上,他就死去一般。银山受不了他身上的冰凉,很快放开他。麻双喜再次爬起来,向县城的方向走,边走边说:“银山,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把我的罪状贴到县城里去,让你没法在世上做人,让你儿子娶不着老婆,让你闺女嫁不出去!除非你打死我,除非让你媳妇陪我睡一夜!”

村长骂开围观的人,走到麻双喜跟前,小声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顶多也是杆蜡头枪,他媳妇去也是白去。”

“我知道我是蜡头枪,可别人谁知道呢?我就是要让她去,我就是要给银山这黑心人脸上抹粪,让他臭如狗屎!”

村长说:“我求你们别闹了,咱村今年评了个无案件无事故无超生的‘三无先进村,后日我就去领奖,你们别在这节骨眼上整出条人命来。”

麻双喜冷笑一声。村长见麻双喜越劝越坚决,就凑到银山前,说:“银山,杀人不过头点在,你就让你媳妇晚上上他家认个错吧!他那么大岁数了,又从没女人侍弄他,他那一坨东西早死了,还不如一根霜打的茄子。再说,他给你家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你们想出这一招来,也真够狠的,赶上黄世仁了。”

银山吼道:“你能管就管,管不了,你就走人!除了收提留款,你还能干啥?他麻双喜是茅坑里的石头,臭硬!我答应给他工钱,给他台阶,他不下!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工钱一分不给,誓与这光棍斗争到底!”

“那你们就闹吧,闹出人命来,别把屎盆子往我村长头上扣!”村长说完,对大伙说,“都跟我回去!越劝越闹,越浇火焰越高。让他们两个在这儿闹吧!”

众人跟着村长回了村子。

那天我上学,走出村头,看见麻双喜和银山。他们已经不再吼叫了,都喘着粗气。风将一只纸飞机吹到我脚下,我捡起来,塞进书包。那一年,我读初中一年级,初谙世事。那时,我们在学校正偷偷传抄一本《少女之心》,手抄本的。而麻双喜写的那十段细节,其传抄率竟然超过《少女之心》。我们利用午饭后的那段时间,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抄。我们不叫它“自白书”,我们给它取名《十次》。《十次》如一炉爆米花,在教学楼前轰炸开,暗香弥漫了整个校园。

那天黄昏,霞光红灿灿。银山媳妇与麻双喜走在了一起。银山媳妇在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麻双喜在后,身上还挂着泥水,瘦削的肩冻得直哆嗦。银山媳妇先进屋,麻双喜随后,随着那闩门时咔嚓的一声响,整个村子静了。鸡不叫,狗不咬。人呢?都闭了嘴,支棱起耳朵,听那土屋里能传来啥样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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