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晴,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第28届高研班(深造班)学员。作品多见于《当代》、《北京文学》、《天涯》、《花城》等刊,部分作品被转载或选入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脆响》,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地震纪实《英雄无名》,报告文学《艰难重生路——汶川大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纪实》等。
一
那棵树是今天晚上长出来的。就长在舞台上,长在舞台的左前方。它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头天晚上我也在戏堂子玩,在戏堂子里跑来跑去的时候我抽空望过舞台,那棵树不在那里。
我是县川剧团的孩子,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县川剧团的演员。每天晚上,当他们演出时,我被独自留在与戏堂子一墙之隔的平房里。当戏堂子里传来第三遍铃声,或者响起锣鼓声唢呐声,我便跟着我的脚往外走,钻进戏堂子,站在与我一般高的椅子旁。那些椅子手牵着手,没完没了地排着长队,生怕我插队似的。我掉进了椅子和人头汇成的海洋里,人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人,只看见一排排脑袋像割掉身子的韭菜那样黑压压立着,波浪一般起伏。为了浮出水面,也为了显示我的存在,我跑到戏堂子的最前端,顺着左侧或者右侧的木楼梯爬上去,伏在舞台的边上,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很好的视角,既可以眼巴巴望舞台,又可以掉转身子,恃无忌惮地观望戏堂子里看戏的人。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位置。就像我的宝座,就像妈妈的膝盖。遗憾的是我总是被戏堂子里执勤的叔叔赶下来。叔叔的手上没有枪或者棍棒什么的,叔叔的脸上也没有这类人常有的那种厌烦和凶狠的表情,他们顶多有一把手电筒。他们把手电筒夹在胳肢窝在舞台边上伸出一双大手,就像摘一只苹果那样把我抱下来。然后他们跟我说,去,下去耍,找个空位置坐着,莫闹!
我没有去找空位置,而是站在戏堂子中央的走廊上。戏堂子中央的走廊,犹如两条从深山里淌出来的小溪,平直而清亮。光碎在上面,人影投在上面,点点滴滴如水面上浮着的花瓣草叶。我站在走廊犹如一条刚逃回溪里的鱼。后来我就不想做鱼了,想做飞机,我伸开两臂,像要冲入云霄那样疯跑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鸣叫。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再一次驱赶,被叔叔用那只手电筒赶出了戏堂子。
再回来,我悄悄地溜至戏堂子的前排,找一个靠边的空位坐下。
那棵树就是在那时候掉进我的眼睛里的。
二
那是一棵老槐树,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天晚上随后的时间,我没在戏堂子里乱跑。不是怕执勤的叔叔,我是被那棵树迷住了。就一个晚上的时间,舞台上怎么能长出这样一棵大树?那棵树的树干已经斑驳,树皮黝黑苍老,结着厚厚的坚甲;而舞台的天空就是那些树冠了——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一束束一串串银白色的小花夹着翠绿的叶片往下垂,仿佛天上正下着珍珠雨。要紧的不是这些。要紧的是,我在那棵树下看见了陶爷爷。陶爷爷正蹲在树下,手里端着一只大碗,哗啦啦正大口吃着一种槐花样的东西。
那是挂面。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长大之后我曾无数次想,当时的我究竟是被那碗挂面吸引,还是被那棵大树吸引抑或是被陶爷爷吸引?但我给不出答案。我只能听从我的本能驱使,全然不知我是被整个立体的世界所迷惑,被一种俗世生活不加修饰的表演所恫吓,被舞台上的真实所惊骇。我的家乡盛产挂面,这是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实。大人们说得玄乎,说是只有这条江的水加上这方土地上长出来的人和麦子,才能挂出这样的手工挂面。这种面银丝般细致,白而中空,对着光可以从针尖般的孔中看见对面的太阳。这样的面条在那段缺吃少穿的年月,不是用来吃的,几乎只存在于神话中,似乎仅仅是一种象征——所以我们这些孩子即使就生长在这块土地上,所获得的特权也仅仅是一种渴望,一种想吃而不得的煎熬。因此这时候,当我看着陶爷爷吃挂面,我的嘴里立刻就有了反应:那是一种小河涨水般的急剧反应,谁也不知道那些水从哪里来你就已经被淹没,我只好张大了嘴,任那些唾液越过牙齿和嘴唇的河床流淌而出……
跟着我就有了另一个担心:陶爷爷会把那碗挂面吃完吗?如果吃完了,那谁给他付钱?如果他不用自己付,而是由剧团付,那他演这个角色不是白占了便宜?以后长大了,我也去演这个角色。
三
从舞台上长出那棵树的那个夜晚开始,我再也不在戏堂子里捣蛋了。每晚戏开始时,我溜出家门,溜进戏堂子,找一个最前端的空位坐下,望着那棵大树,等着陶爷爷出来。陶爷爷出来了,手里端着那只大碗,口里说着台词:真是个艳阳天啊!我就说嘛,这太阳肯定要出来;连续几天的雨;这不就出来了吗?……然后他蹲下去,大口地吃起挂面来。看的过程中我发现,陶爷爷并没把那碗挂面吃完,总在还剩下一大半时,人来了,他搁下碗去忙别的事。这时候我便从戏堂子里溜出来,溜到后台的一侧,站在舞台通往内台的入口,等着陶爷爷从舞台上下场。
陶爷爷下场了。他仍然端着那碗挂面。即使他让管服装的阿姨给他脱去戏装,他也仍然端着,只从左手递到右手,再从右手递回左手。那双筷子就那样横在碗上,就像小河上的一座桥。无论他如何动荡,那双筷子都丝毫不动,就像固定在看不见的桥墩上。陶爷爷做这些时,我就像一条尾巴那样跟着他,一声不吭。直到他脱完了戏装,我才站到他跟前,一声不吭,望着他头顶的那只大碗。陶爷爷就像没看见我,就当我只是他的一只不会说话的小狗,眼巴巴望他就是我的职责。后来陶爷爷开始走路,我从跟前转到他身后,仍然跟着。一路上我只有一种担心,别让我的爸爸或妈妈发现我。那样的话我就不光要承受私自溜出家门的责罚,还会被认定是个向人讨嘴的坏孩子。老实说,我确实想吃那碗挂面。哪怕是陶爷爷吃剩下的。不光因为馋,因为贪吃,还因为好奇,我是真想尝尝那碗舞台上的挂面究竟是啥味道。
还好,我的运气不错。直到我从后台跟到了休息厅,我的爸爸和妈妈一直没有出现。再往前就是兼做食堂饭厅的一个大走廊了。根据我的理解,那碗面是舞台上吃的,带有某种表演性质,带有某种亦真亦幻的迷惑色彩,一旦进入食堂成了真实的食物,它的魅力也就大打折扣,变成了一碗不好玩的填肚子的东西。
但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跟在陶爷爷后面,悄悄在心里沮丧。从后台到休息厅要越过几级粗糙而陡峭的木楼梯。陶爷爷三步两步就下去了,我则要手足并用,翻转身子,手扶着楼梯慢慢下。等我转过身来,陶爷爷正站在楼梯口,为了与我平视,他又蹲下了身子。
但他并没有跟我说话,而是像打量一只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小猫那样打量着我,让我伸出手来。
我看看自己的一双小黑手,又去抬眼看他。
陶爷爷说,你看你,你看你的手,像不像一只小花猫?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低下头。
陶爷爷又说,想吃挂面是不是?
我说,想。
陶爷爷说,小肚子饿了是不是?馋了?说着就用手去摸我的肚子。我下意识一退,说,饿。
陶爷爷站了起来,说,那好,想吃挂面就先把你这双小黑手洗干净,还有你这张花猫脸。
陶爷爷拽着我的手臂往水管去的路上,我一直都在东张西望,要找到那只装挂面的碗,但我找不见。我担心就在我埋头下楼梯的时候,陶爷爷把那碗挂面吃完了,连碗也藏了起来。我的眼里开始涨水,眼看就要汹涌起来。但我使劲忍着,手臂在陶爷爷的手里拧成了麻花。到了水管边,陶爷爷放开我,用手舀水,直接将水洒到了我的脸上。
冰冷的水顺着腮帮流进了我的脖子,我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有半点反应。当他洗干净我的两手让我摊开、用两只扫帚般的大手拍打我的小手时,我真的生气了。我收回手背在身后,又转过身,背对着他。
然后我就听见了敲碗的声音。是用筷子敲碗。我转过身来,那只碗又回到了陶爷爷手上。我踮起脚尖,要看看那些挂面还在不在碗里。陶爷爷抬高碗,只把筷子举起来,筷子上挂满了面条——那些又白又细如银丝样的面条,在筷子上晃晃悠悠,如微风吹动下的洁白的云朵。
我张大了嘴去接那些挂面。为了把嘴张得够大,我闭上了眼睛。我感觉陶爷爷手里的挂面就像一把扫帚,少部分掉进了我的嘴里,大部分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
那之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是这样度过的。我都是这样经过了长长的等待和跟随,从戏堂子到后台再到休息厅,最终把那碗剩下的挂面讨进了嘴里。
四
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上午。当我从自己的玩具堆里醒过来时,爸爸妈妈已不知去向。我走向门口,打开门,门外的阳光像一个庞然大物撞在我的身上。我傻站在那片阳光里,就像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跟着我就发现了一样特别的事物:戏堂子的门开着——而那扇门,只有在夜晚才开的。大白天里它开着,简直就像一个魔窟,就像一张大嘴先要把你变成食物,再把你连人带骨头吞掉。我下意识踩着阳光的音符走向它,瞬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等我稍微适应,恢复了视力,另一个更奇怪的事物出现了:舞台上的幕布居然开着。舞台之上,那道火红色的金丝绒幕布,我早已习惯了与它相遇。无论我的目光何时碰上它,都带给我温暖和惊讶。它就像一个热被窝,泡酥酥软绵绵地将我埋藏,再将我的心捂热。只是捂得久了,我会有淡淡的厌倦——怎么还不开演啊?
我的眼睛在若干次与金丝绒幕布的相遇中早已习以为常。我习惯了先碰上它,然后再看见舞台上的内容。尤其是大白天,戏堂子的门总是关着。偶尔我会爬上戏堂子的窗台,手抓住窗棂往里探,幕布就像一双巨大而美丽的眼睛紧闭着,长睫毛的阴影无风起浪般微微颤抖。这时候我的心底会生出一阵失之交臂的淡淡落寞,更多的则是怕惊人好梦的轻微和谨慎。
大白天里,幕布旁若无人地洞开,我是一次也没有遇见过。
我一步一步走近舞台。直到我攀上木楼梯,爬上舞台,站在那棵大槐树下,我身边的那个大人也没有发现我。我想是因为我实在太惊奇了,连呼吸也停止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身上的所有脉动都因为我的紧张而停止了运转,就像踩空了的双脚,只等着一声尖叫。
但我没有叫。我忘记了叫喊,像只笨牛似的围着那棵大树团团转着。你怎么也想不到,就算你想到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棵树居然是假的。那棵像天空一般庞大的树,竟如纸片一般,竟是由一块纸板做成!
我不知道当时的我除了惊讶之外,究竟还有没有一种受骗后的失望和愤怒。我很快就被另一件事物吸引了。那个我身边的人,我认识他,他就住在我们家隔壁,妈妈让我叫他蒋叔叔。蒋叔叔从没有演过戏却长得比演戏的人都高大。好几次,我们在食堂吃饭,我看见蒋叔叔那只拿筷子的手放下筷子,手像发抖一般在空中胡乱颤动,既像抽筋又像在画着什么。
妈妈说,蒋叔叔是美工。
我问妈妈,什么是美工啊?
妈妈说,美工就是画布景的。
我便知道了蒋叔叔是画画的。但我从没有想到蒋叔叔还能画这么大一棵树,而且能画得跟真树一模一样。
此时的蒋叔叔左手拿着一只盘子,右手握笔,在树的主干前立着。他的目光收进去,再射出来,端端地盯着树干,仿佛岩洞里吐出的蛇信子。看准了时机,再抬起那只握笔的手,上前一步,狠狠地涂上一笔。这棵昨晚在我的眼里还活鲜鲜有生命会呼吸的大树,此时在蒋叔叔的糟蹋之下,只如一堆压扁了的糕点糖屑,灰色黑色酱紫色,糊涂地混杂在一起,令我有种心碎的感觉。但我很快开心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灰暗色块,在我的长久注视下有了生命,它们叽叽喳喳推推攘攘,犹如小朋友们在操场上排队,又如雷雨前喧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神奇的就要爆发的力量。我仿佛看见了面纱之下天空的真面目,犹如看见了大森林里豹子的眼睛,我没有害怕,只有抑制不住的新奇和颤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蒋叔叔搬来一架巨大的高跷木梯,爬上去,把头钻进了树冠里。他的左手仍然端着颜料盘,右手握着那支画笔。我把头扬至极处,后脑勺已经触到了我的肋骨,仍然看不清他要干啥。我的脚带着我去找最佳的位置。不知不觉,我已滑下木梯,退到了戏堂子里。隔着距离,那块薄纸片又变成了一棵树,一棵巨大而真实的树。我看见蒋叔叔身子贴在树干上,右手举过头顶,正在树冠的顶部颤抖着。那只手在绿色的叶片和白色的如街灯般闪烁的花束之中,如一只鸟巢一般浑圆而晶莹,里面孕育着无数可能、无数的生命或奇迹。果真,奇迹在我极力调整的焦距之下产生了,蒋叔叔在树的顶端、在白云和树的衔接处,犹如在大教堂的塔尖的部位画上了一只鸟。那是一只会鸣啾的小鸟,有着晶莹的黑色羽毛和澄蓝的花纹,眼睛如一团烈火,咕咕的叫声将舞台角落里的尘土扬起来又落下去,舞台便如天空一般辽阔而虚幻。
五
那只鸟就那样诞生了。
从那天起,每个夜晚我都比以往更兴奋。我在戏堂子里看陶爷爷蹲在树下吃挂面,那只鸟也在树冠之上垂下头,伸长了脑袋,尖而长的红嘴唇上,一丝清亮的唾液滴下来,犹如一缕拴着鸟儿的银丝线。我嗔怒地看着它,既讨厌又生怕它离开。我知道它和我一样相中了陶爷爷碗里的挂面,它让我嫉妒,又让我生出一种有了对手的兴奋和刺激。
那之后的某些夜晚,我甚至会为了它而放弃去后台讨要陶爷爷的挂面吃。或许在下意识里,我觉得自己吃得太多了,有了种胜者的谦让和歉疚;又或者我仅仅是想看看它,如果我不去,它会不会去找陶爷爷?它会不会从枝头直接飞下,像我一样尾随着陶爷爷,直到把挂面讨进口里?
但它从没有去过。它就像从不晓得饿似的,成天在枝头上立着,乐颠颠地东瞅西看。偶尔它还会埋下头去,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再昂首挺胸,就像我们班的女生一样呱呱乱叫。那通红的嘴唇也像女生,只是女生的嘴唇要短一些,它的嘴又尖又长,像女生头上的红发夹。
但我那时候不喜欢女生。我喜欢那只鸟。只要有那只鸟在,我就觉得我自己有秘密。我被自己的秘密撑持着,既隐秘又兴奋,生怕自己说出来,又巴不得自己说出来。
有一天我跟着陶爷爷来到休息厅。当陶爷爷将一股挂面夹起来,像吊喉那样掉进我的嘴里时,我大口地咀嚼,腮帮被撑成了两面鼓。我在咀嚼的空隙对陶爷爷说,爷爷,你喂喂那只鸟吧,它也想吃挂面。
陶爷爷说,啥鸟?快吃。
我说,树上的那只鸟。它每天都在看着你,想吃你的挂面,馋得很。
陶爷爷扭头看了看天井里的那棵小树,并不打算弄清楚,又回过头来,夹起一夹挂面,塞住了我的嘴巴。
事情的突变是在一个上午。那天没有太阳,天像下楼梯一般一级级下降,就要低到我的头顶。我因为发烧没去上学。爸爸妈妈出门之后,我从床上爬起来,颤微微打开家门。家的对面,戏堂子的门又开了,而且就像关了一堂子的阳光似的,金灿灿的光束盛不下,从窗棂子上、从门洞里、从屋顶的每一条缝隙往外挤,挤得光束嘎吱吱叫唤,就像有一万只金色的小蛇到处乱蹿。我差不多是扶着低到头顶的天空钻进了门洞。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舞台上的红幕布。舞台的幕布大开,光芒万丈,就像有一屋子的太阳聚在了一起,就像太阳在开会,在叽叽喳喳议论着天宫的事……后来我终于看清楚,那些光不是太阳,是灯光,舞台上的灯光。我有些沮丧,扭头寻找蒋叔叔。这时我才发现,蒋叔叔像一堆树根那样俯卧在地上,正疯狂地画着那些树根。那些树根在蒋叔叔的催逼之下,变粗变黑了,拼命地向下扎去。我仿佛看见那些树根因为用力,划破了皮,流出晶亮而粘稠的血液,就像我头上滚出来的汗珠;顺着树根,我还看见了那个地下的世界,那是由磷火、迷宫、地窖、各种腐烂物的呢喃声以及正在变冷的坟墓组成……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急需从地下钻出来似的。就在这时候,我看见蒋叔叔站起来,又搬出那架高跷木梯。他爬到木梯的一半时,我已来到他的脚下。我仰起头,对着那个树干一样高大的身影说:蒋叔叔,你画个太阳吧,在那棵树的上面、天空上,再画个太阳,这样那些树根就不会冷了。
蒋叔叔扭过头来,俯向我。我不敢相信那是蒋叔叔的脸。那张脸就像是煤炭做的,除了黑,其余全是光亮。那是蒋叔叔的眼睛发出来的光芒,就像刚从树根下抽出来的两把利剑,带着森森的寒气和逼人的锋利。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直到看不见他的表情。然后我才听见蒋叔叔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从树干上剥下来的一块皮,坚硬、苍老,仿佛死亡过多少次了。
蒋叔叔说,画太阳?画啥太阳?去,小孩子,一边耍去。
我不敢吭声,只在心里说,不画算了,回去我自己画。
我继续向后退去,直到退回到戏堂子里。这时候我看见蒋叔叔已爬上那架高跷木梯,就像一座黑塔那样重合在树干上。他的左手仍然端着颜料盘,右手握着那支画笔。他把右手举过头顶,伸到树冠的顶部,那只鸟的位置。他的手仍像是一只鸟巢,浑圆而晶莹,在鸟的啄啃之下,神经质地颤着,就像正经受着火的煎烤,又像在经历着来自内心的暴风雪。我的心咚咚乱跳,呆呆地望着他,心想过不了一会,一定又有一只鸟就要诞生了,说不定还会是一只秃鹰,那庄严而孤独的样子,就像一个苦行僧,就像陶爷爷的样子。
我耐心地等着蒋叔叔,看着他的手在树冠上颤抖,在天幕上、在云朵和槐花之间,在我的心尖尖上挥舞、涂抹。我的心一下一下地张开、合拢,就像一条即将死去的鱼的嘴巴。直到蒋叔叔重重地挥一下笔,挪开身子,从高梯上下来,我惊呆了——我大大地睁着眼睛,接着就听见了一阵崩塌声:我哗啦啦的泪水决了堤,先轰隆隆朝前奔涌,再跳崖一般往下坠落。
那天上午我相信自己流的不是眼泪,是泥石流。因为我的心坍塌了,碎成了石块。蒋叔叔,他把那只鸟杀了——鸟的位置变成了一截木桩,黝黑的皮、枯槁的神情,呆呆地指向天空。
我的愤怒和伤悲让我不可能面对他。我在他还没有走下戏堂子的一瞬转身就跑,那些泪水沿途滴落,让我变成了一辆洒水车。
我推开家门,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正为找不着我而两眼冒火,见了我,也不顾我的伤悲,扭转我的身子,挥手就打我的屁股。我突然不哭了,把手臂咬进嘴里,用疼痛将奔泻的悲伤强压下去。
六
后来还是妈妈告诉我的。我说蒋叔叔坏,蒋叔叔杀了那只鸟。妈妈不知道我在说啥,只笼统地以为我又淘气了,影响了蒋叔叔的工作。妈妈说,别去招惹你蒋叔叔,他最近心情不好。
我问妈妈,蒋叔叔为啥心情不好?妈妈说,你蒋叔叔的爱人乔阿姨走了,回重庆去了。把他的女儿也带走了。
妈妈说的是离婚。但妈妈没用这个词,担心我不懂。其实我早懂了。不光懂,我还做出了一番推理:蒋叔叔和乔阿姨离婚了,所以他把气撒到了那棵树上,把那只鸟杀了;他失去了女儿,所以他要让我失去那只鸟。
就在我埋头寻思的时候,我听见爸爸的声音。爸爸叹一口气说,唉,也是可怜,也是造孽!本来家庭出身就有问题,现在又认定了那标语是他写的,你说这日子咋个弄哦?
妈妈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了:听说他父亲还是那边的一个上校,现在都还在那边。
我仿佛知道爸爸和妈妈在说什么。有一天,我们剧团里的所有小朋友都被叫去开会,我还以为要给我们发糖果,或者要我们扮演什么小孩角色呢,结果领导发给我们每个人一张纸,要我们在上面写几个字。我举起手来,说,我不会写字,我会画红太阳和树。妈妈听了大惊失色,顺手给了我一巴掌。我哇哇大哭着离开了会场。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有人犯错误了,要查什么写标语的人。
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蒋叔叔和陶爷爷都是重庆人,来自同一个家庭。只不过蒋叔叔那时候是那家主人的儿子,妈妈说,那叫“大少爷”;陶爷爷是他们家的管家,从小就喜欢川剧。后来陶爷爷来到剧团,蒋叔叔当时无处可去,也就跟着来了。
蒋叔叔和陶爷爷在剧团里很少打交道,连话也很少说,但谁都知道他们从同一个屋檐下走出来,十指连心。因此蒋叔叔把那只鸟杀死后,我相信陶爷爷一定也看见了,一定也感到非常震惊,以至于那天晚上演出时,他把台词都念错了。
那是一个久雨初晴的夜晚。陶爷爷从内台出来,手里端着那只大碗,他看看天,又看看那棵大树,顺口就说:哎呀呀你说这雨,都下好多天了,终于出太阳了,我还以为这太阳不出来了,生霉了呢……
没有人发现异常。甚至没有人反应过来。就连我,只顾着盯住那只大碗了,竟没有在意窗外又刮起了大风。
七
那一天,我终于获得了妈妈的奖赏。妈妈从五斗橱上端的一只陶罐里掏出一只沾满了糖粒的桔饼,塞进我的手里,说,拿去吃,听话,别乱跑。我接过来,眼看着她,并不吃,又佯装吃的样子,轻轻地咬一口,再悄悄地装进兜里。
我趁妈妈不注意,还是溜了出去。我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院子深处走。那是内台的方向,再往前就是休息厅了。休息厅的背后是一个既是长廊又兼做食堂的地方,长廊的一角就是陶爷爷的家。
在食堂吃饭时,我曾记住了两个地方,一个是食堂取饭的窗口,那是我最为喜欢的地方,但那只窗口我够不着,只能仰起头往上望,我就顺便记住了窗口上方的一条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另一个地方,就是不远处陶爷爷的家了。
陶爷爷的家是个小院子。小院子的墙壁有些特别,木方织成大大的方块,再用泥和稻草搅成糊,涂抹上去,再在泥草之上涂一层白灰。因为有木方撑着,墙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空荡荡悬着,仿佛长个子的人穿着儿时的衣服,头和胳膊腿都露在外面。我弯下身,想从墙脚的空隙处往里看,可我除了看见一只天井、天井里腐朽的泥土和一棵树的根部,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推开门,只露出一条缝就钻了进去。第一瞬,我几乎忘记了我在哪,我几乎又以为是在戏堂子里:院子里有一棵大树,和舞台上的那棵一模一样,树干黝黑、苍老,树冠遮天蔽日,一串串槐花宛如天上正下着珍珠雨……
我像一条无声的小虫那样,靠着墙角,慢慢地走。可我还是惊动了陶爷爷。陶爷爷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嗡声嗡气的,仿佛天上传来的一声闷雷:谁呀?
我站在里屋的门前,不说话,像个认错的孩子那样低着头。
陶爷爷看见了我,只看着。半天才说了一句,来吧,进来。
我走进去,仍然低着头,只是凭感觉挪向陶爷爷桌边。
我首先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酒。陶爷爷在喝酒。
我抬起头,看见桌上一只鸡蛋大小的酒杯,除此之外,既没有筷子,也没有菜碟。
桌面上,三粒剥了壳的花生米光秃秃呆着,头尾各异。感觉中,那些花生米从壳里出来,还没有睡醒,正打着瞌睡。
爷爷,酒好喝吗?我问。
不好喝。陶爷爷闷声闷气说。又柔软了语气,小孩子不喝酒。说着用手拾起一粒花生米,去找我的嘴巴。
我紧闭嘴,向后退去。平生我第一次拒绝了别人的食物。跟着我就有些不甘心了。
我说,我不吃。
我不吃你的花生米,我要喝酒。我又说。
陶爷爷笑了。我从来没看见陶爷爷那样笑过。陶爷爷的里屋没有窗户,只有开着的门,透出灰暗的天光。陶爷爷的笑如一道闪电,闪亮的同时,又让人忍不住紧张、哆嗦。
我看着陶爷爷重新黯淡的脸。那张脸没有化妆,因常年涂抹油彩,又因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便如树干一般黝黑、枯槁,生着厚厚的坚甲。
陶爷爷的短发全白了,立在头顶,仿佛坚甲上生出的一层毛针。
陶爷爷直着眼,呷了一口酒,又伸出一只手的食指,蘸了酒,去找我的嘴巴。
我大胆地伸出舌头,却再也缩不回来。
我被辣得嗷嗷乱叫,嚷嚷着要找水喝。陶爷爷沉着脸,生硬地说:还喝吗?还喝?
我使劲摇头。就在我转动着脑袋找水喝时,我看见屋子的中间,从一端到另一端,横亘着一支竹竿,竹竿上搭着几件皱巴的衣物,一串白色的尼龙绳均匀地搭在上面。
我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场景。我说爷爷,这是……挂面。
陶爷爷猛转身,看着那串白绳,又牵动着嘴角,引出一串大笑。那笑声铺天盖地,狂轰烂炸,把门外的树都震得摇晃起来。笑罢了,这才去给我倒水。我接过水,大口地喝,呼呼地喘着粗气。这时候我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妈妈喊:猪娃儿呐,回家吃饭了……
回到家时我才突然想起,那只桔饼我忘给陶爷爷了。那只沾满糖粒的桔饼在我的兜里,因为隐藏,因为安全,已悄悄地变软、融化,洇洇地浸出水来。
八
那阵子爸爸妈妈的剧团突然不演出了。没有演出的夜晚对于妈妈来说犹如一种拯救,一种释放。没有演出的夜晚对于我来说,虽然遗憾,也很容易忘却。我被新的事物所吸引,很快就有了新的玩法和乐趣。那天晚上妈妈带我去姨妈家。姨妈端出水果做诱饵,将我安顿在一旁,就和妈妈聊起了没完没了的大人经。直到深夜,我倒在妈妈的腿上睡死过去。
我有一个功夫。妈妈说我是与生俱来,自然天成。那就是只要我睡过去,无论坐着立着、跪着躺着我都能继续睡。妈妈说从月子里开始,我就只有两种表情,要么睁眼要么闭眼。我睁着眼时不爱说话,闭着眼时更不爱说话,当然更别说哭了。妈妈说,我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就像一条湿毛巾,只淌水珠,没有任何动静。
妈妈因此认为我好带,也因此认为我多少有些毛病,不像个正常的孩子。那天晚上我在妈妈的腿上睡过去后,究竟是几点几分离开姨妈家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妈妈走时,我钻进妈妈的外衣,靠着妈妈的大腿,手插在妈妈的裤兜里,被妈妈的一只手臂搂着继续睡。
我是说,我边走边睡,就像还躺在妈妈的腿上一样。
走在路上,妈妈仿佛停住了。是被一个人叫停的。那个人肯定认得我妈妈,肯定知道她是演戏的,肯定知道她就住在剧团里。那个人说,你们剧团死了一个人你知不知道?
谁?谁死了?妈妈的心脏紧得厉害,就像从胸口往上蹦,一下蹦到了嗓子眼。
那个人说,就是、就是那个演《槐树庄》,吃挂面的那个。
妈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跟着又吸了进去,就像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该惋惜。后来妈妈说,那个年代,死一个人太正常了。怕只怕别死到自己头上了。
那个人就要走了,又似乎余兴未尽,说:听说是吊死的。这下子,还真是吃挂面了。
后来我和妈妈继续走。我差不多还在睡着。我差不多以为我在边睡边做梦。后来走到剧团,走到家门前,妈妈过门不入,直接搂着我往前走。
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到那块既是长廊又兼做食堂的地方,走近那堵悬空的墙壁。我没有睁眼,只依稀觉得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门前的人太多,黑压压如梦中的鬼魂一般,只有影子没有声音。妈妈往前挤,却并不用力,仿佛被一股阴风吹着,轻轻地飘着魂魄。挤到那扇门前,我突然醒了,大睁着眼睛。我看见了那棵树,那棵树的树干黝黑、枯槁,生着厚厚的坚甲。被一盏昏黄的灯光照着,如一个老人佝偻的背影。
我几乎发疯一般挣脱妈妈的怀抱,往前挤去。陶爷爷里屋的门大开着,屋里也亮着灯光,桌子上没有那只酒杯,没有几粒花生米,也没有陶爷爷的身影,屋中央的地上,只有一张青黑色的草席,上面盖着一张白床单。
九
陶爷爷走了。说是上吊死的。就吊在那棵大树上。就用的那串洁白的尼龙绳。
后来的好长时间,我始终想不起这事。直到有一天,演出又恢复了。那天上午,戏堂子的门又开了,幕布开着。还是那棵大槐树,只是移到了舞台的底部,做了背景。蒋叔叔的背影与树干重合,像树干一样暗淡、陈旧。我盯着他的背影,就想起了陶爷爷。陶爷爷死了;挂面没有了,再也吃不成了;小鸟也死了……我突然醒悟,是蒋叔叔杀了陶爷爷,用他的油彩,用他的画笔,用他的颤抖。就像杀死那只鸟!那支画笔,它要谁生谁就生,它要谁死谁就得死!
为此我怀恨了蒋叔叔许多年。直到我长大。直到我看见蒋叔叔坐在房门口,像一片风中的落叶瑟瑟地抖;他的手已经不抖,抖的是他的全身。长而白的头发飘起来,如梦里正下着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