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卫民
面对高原的阳光,我的眼睛,第一次失语。
秋日高原阳光乍看明晃清亮,但它是热情的,即便是带着墨镜,也感受到了它的穿透力,紫外线松针般射向你,外衣被刺穿了,内衣被刺穿了,直到你的心腑。前来迎接我的解放军战士小吴,把洁白的哈达围在我的脖子上。这一刻,哈达也亮得像太阳。
我用眼光把四面梳理了一遍,眺望的眸子里,映入的风景一片异样。江是雅鲁藏布江,山是冈底斯山。江山之间,碧蓝的天空、大朵的白云、纯白的雪峰、冷黑裸露的山峦、白墙红檐的寺庙都在太阳光辉下放着光彩,恍惚是从梦里浮现出来的,我一下子虚浮起来,脚脚都像踩在空处。
我想,应该是这纯粹的阳光、清洁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稀薄的氧气使我的双脚正在丈量的土地永远都像世外般遥远。这样的视野并非人间所有,也许这就是造物主特设的场所。五彩经幡在冈底斯山荒裸的脊上安静地摆动,异样的地理和文化,引领我、启示我向着一种新的精神领域。
那一刻,我不再迟疑,凭着先前就拥有的直觉,随着强悍的高原紫外线,第一次穿越了这世界屋脊上的空间,来到了一个自己完全陌生,却又似乎与心灵早已相约的地方。
阳光,是高原赐给旅人的一份独特礼物。从你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给你全身心的拥抱。军人老罗一年有半载扎在西藏,他结实的脚板丈量了西藏整个边地,高原的太阳在他的双颊留下了红红的吻印。
老罗问我的行程安排。
我不假思索,下意识地对老罗说,明天,向着太阳走吧!
好!第一站到日喀则。那里的珠穆朗玛峰离太阳最近。
头涨、眼凸、气短、胸闷、恶心、嘴唇发紫。大清早,高原反应还在身体中作祟时,我已经颤颤抖抖地站在喜玛拉雅山北麓、海拔5030米的岡巴拉山口上。
人不住地喘息,我还有旅伴都站在山梁上,默默地等待着,等待一缕缕阳光把大地照亮,把精神和眸子点燃。
四野是寂静的,这寂静那么空旷。
先看到的不是鸟儿,也不是太阳,而是雄伟连绵的雪山。峰顶金红透亮,山腰一片橘红,色彩不停地流变着,难道这就是多次在梦中出现过的化外仙景?眼前又猛地一亮,太阳跳出金山对面的山脊,放出万道金光,一下就打破了那仿佛亘古的寂静,点亮了青藏高原的神话篇章。太阳升起来,升起来,雪域万物在圣洁中沐浴,通透的美丽把纯净与雄伟都融化到我的心里。开始,感觉这里是整个人世间最寂静的早晨;现在,又觉得这个水晶一样的时空汇聚了整个世界的金光。苍茫群山尽在眼底。阳光普照,她照耀着的山峦、荒野、寺庙是宁静的;照耀着的行人、牛羊、玛尼堆、风马旗是平静的;她照耀着的三步一拜、虔诚地匍匐、磕长头的信徒,心也是安宁的。只有阳光普照下的寂静里,人的心里有安宁感,江山会呈现出神圣的境界。
阳光又把雪山煮得沸腾起来,一列列披着金光的雪山长上了神明的翅膀,向着辽远飞去,一直到与天际交界的地方。阳光弹响喜马拉雅万峰的音阶,蓝紫色的山峦一层一层、一级一级梯次上升。
我只想尽量看得更远,不眨眼地注视,任高原反应在身体内肆意。日近中天,目光望见的高原大地只剩光明与阴暗,界线是那样的分明。
青藏高原的时令很难说清,阴处寒凉的地气像一块森然冷玉,但你只要走到太阳下,会立刻暖和起来。碉堡一样的民居,在炽白的太阳下固执地沉默着,涂白的墙面白得跟天上的阳光一样耀眼。人们坐在屋外晒太阳,太阳把高原人的双颊舔得黑里透红。此刻,无论你怎样评价他们,憨头憨脑也好,面如炭黑也罢,他们并不理会。只是,你别挡住了属于他们的阳光。
阳光中,他们默默地朗诵着六字真言。与他们交谈闲聊,个个谦逊、随和。整个上午或下午,他们都处在一种宁静的状态中。光明与黑暗,最简单,最朴素,是原初的生命色彩。只要面对光明,最远处的是太阳,最近处的也是太阳。太阳的舌头绵绵地舔着高原万物,高原人的脸,高原的寺庙与房屋都被阳光染红,那是高原特有的红,暖洋洋的。这天,格外明媚的天空启发了我。一阵阵浮现很清晰,太阳的舌头舔过的脸颊上,泛起娇艳的红晕,害羞地躲闪,露出纯净无邪的笑容。
我沉沉陷入遐想,思想被太阳的舌头给淹没了。随着太阳的轮回,我们在黑暗里描写光明,然后在迷失中清醒,命运里的东西一些在长生一些在消失。或许是缺氧,我有些迷糊,在这块大地上,到底是大自然创造了黑暗与光明,还是人的灵魂创造了光明与黑暗?高原反应的原因,我终究无法宁静于心。阳光暧昧、炽热,一些秘密或许可以豁然开朗,而我就是无法静止。思想顺沿着光芒的路径,回溯到少年的时光,一栋苍老的屋子里。早晨,少年时的我在举起双手,久远的阳光倾泻在老屋前的空地上,左脚踩在太阳的光明中,右脚还停留在老屋的阴影里,把手伸进去,光芒波动着,紫外线便舔遍每个褶皱,双手变得通红剔透,干干净净……
好形容也容易概括,阳光是高原女神的舌头,它无言地延展着,静静地向苦难者伸展着,在高原的风里,把一个青藏舔得庄严肃穆圣洁。
仿佛一切已落地成定局。
周围的人依旧稀少,阳光中的天空依旧地蓝着,干干净净地等待鸟儿飞过。
细杆小瓣、弱不禁风的格桑梅朵在太阳里,开得灿烂。
高原反应让躯体虚软,可我就是舍不得离开,哪怕再多看一眼。可以说,我的人生履历表上已经填满旅行的脚印,心里居然还有如此感受,使我惊奇。手抚着玛尼堆的石头,听着经幡在紫外线的驭动中猎猎作响,一种此生足矣的感觉充斥整个心腑。在这样的地方,就是走上一生一世,我的灵魂不会感到失望,身躯也绝不会觉得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