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在五光十色的现代世界中,让我们记住一个古老的真理:活得简单才能活得自由。
自古以来,一切贤哲都主张过一种简朴的生活,以便不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
事实上,一个人为维持生存和健康所需要的物品并不多,超乎此外的属于奢侈品。它们固然提供享受,但更强求服务,反而成了一种奴役。现代人是活得愈来愈复杂了,结果得到许多享受,却并不幸福,拥有许多方便,却并不自由。
仔细想一想,我们便会发现,人的肉体需要是有被它的生理构造所决定的极限的,因而由这种需要的满足而获得的纯粹肉体性质的快感差不多是千古不变的,无非是食色温饱健康之类。殷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但他自己只有一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筑阿房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但他自己只有五尺之躯。多么热烈的美食家,他的朵颐之快也必须有间歇,否则会消化不良。多么勤奋的登徒子,他的床笫之乐也必须有节制,否则会肾虚。每一种生理欲望都是会餍足的,并且严格地遵循着过犹不足的法则。山珍海味,挥金如土,更多的是摆阔气。藏娇纳妾,美女如云,更多的是图虚荣。万贯家财带来的最大快乐并非直接的物质享受,而是守财奴清点财产时的那份欣喜,败家子挥霍财产时的那份痛快。凡此种种,都已经超出生理满足的范围了,但称它们为精神享受未免肉麻,它们至多只是一种心理满足罢了。
人的肉体需要是很有限的,无非是温饱,超于此的便是奢侈,而人要奢侈起来却是没有尽头的。温饱是自然的需要,奢侈的欲望则是不断膨胀的市场刺激起来的。富了总可以更富,事实上也必定有人比你富,于是你永远不会满足,不得不去挣越来越多的钱,赚钱便成了你的唯一目的。
奢华不但不能提高生活质量,往往还会降低生活质量,使人耽于物质享受,远离精神生活。只有在那些精神素质极好的人身上,才不会发生这种情况,而这又只因为他们其实并不在乎物质享受,始终把精神生活看得更珍贵。一个人在巨富之后仍乐于过简朴生活,正证明了灵魂的高贵,能够从精神生活中获得更大的快乐。
一个专注于精神生活的人,物质上的需求必定是十分简单的。因为他有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没有工夫关心物质方面的区区小事;他沉醉于精神王国的伟大享受,物质享受不再成为诱惑。
在一个人的生活中,精神需求相对于物质需求所占比例越大,他就离神越近。
智者的共同特点是:一方面,因为看清了物质快乐的有限,最少的物质就能使他们满足;另一方面,因为渴望无限的精神快乐,再多的物质也不能使他们满足。
我一向认为,人最宝贵的东西,一是生命,二是心灵,而若能享受本真的生命,拥有丰富的心灵,便是幸福。这当然必须免去物质之忧,但并非物质越多越好,相反,毋宁说这二者的实现是以物质生活的简单为条件的。一个人把许多精力给了物质,就没有什么闲心来照看自己的生命和心灵了。诗意的生活一定是物质上简单的生活,这在古今中外所有伟大的诗人、哲人、圣人身上都可以得到印证。
人活世上,有时难免要有求于人和违心做事。但是,我相信,一个人只要肯约束自己的贪欲,满足于过比较简单的生活,就可以把这些减少到最低限度。远离这些麻烦的交际和成功,实在算不得什么损失,反而受益无穷。我们因此获得了好心情和好光阴,可以把它们奉献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和真正感兴趣的事,而首先是奉献给自己。对于一个满足于过简单生活的人,生命的疆域是更加宽阔的。
许多东西,我们之所以觉得必需,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拥有它们。当我们清理自己的居室时,我们会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有用处,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倘若我们必须搬到一个小屋去住,只允许保留很少的东西,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那么,我们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间小屋的标准来限定必需的物品,从而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间?
许多事情,我们之所以认为必须做,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把它们列入了日程。如果让我们凭空从其中删除某一些,我们会难做取舍。可是,倘若我们知道自己已经来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那么,我们即使还能活很久,又何妨用来日不多的标准来限定必做的事情,从而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时间?
(摘自《愿生命从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