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
每回见到“雀巢奶粉”“雀巢咖啡”,总念及失散多年的燕窝。
我最近一次遇见它,约8年前,在北京白塔寺附近,电视剧《四世同堂》曾在此拍摄。途经一门楼时,忽闻一缕怯怯的叽喳声,像从雾里钻出来的。至今,那声音犹在耳畔,难以名状,却是对“呢喃”的最好注释。循着那声音,我瞅见了久违的燕窝,在门楼内侧的横梁上。
我笑了,是一窝嗷嗷待哺的雏燕。
朱门虚掩,有副对联:翩翩双飞燕,颉颃舞春风。横批:非亲似亲。
好一户知书达理、其乐融融的人家!在那燕窝下,我翘望了半天,舍不得走。
3年前一个冬日,再过白塔寺,我大吃一惊,旧街拆迁,一片狼藉。那栋曾让我眷恋的门楼也不见了,只剩歪倒的石礅。
心里一阵惘然,试想,数月后某个春日,当南徙的旧燕如约归来,这儿将上演怎样的情景……
鸟族中,与人关系最密的当数燕,尤其是家燕。
它用近在咫尺、同宿共眠的依依亲昵,证明了人间原来并不可怕。
它以登堂入室、“梁上君子”的落落大方,证明了市井的慷慨与温情。
燕身俊长,背羽蓝黑,故称玄鸟。尤其它翅尖尾叉,开合似剪,欧洲“燕尾服”就汲此灵感。古诗文中,燕几乎是被歌咏最多的,“燕”字被召入名氏的频率也最高。
相传,燕于春天社日北迁,秋天社日南徙,所以,它便成了惜时的最佳代表。
南来北往的疾行之色,给燕披上了一抹吉卜赛气质,你可感伤为游民的动荡与飘沛,亦可领会成人生的诗意与辽阔。
燕的归去来兮、巢空巢满,更渲染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尤其燕的万里识途和履约而至,更让人生出欣慰和暖意,在恋旧、忠诚、守诺等情操上,燕比犬执着,比人可信。而且,燕的归来,以千山万水为脚力成本,更让人感动。
人对燕的宠爱,还有一大缘由。
鸟族中,燕是出了名的勤勉,除筑巢之累,更体现在哺雏之劳上。
白居易的《燕诗示刘叟》描绘甚详:“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而且,这份伟大的家务,离不开一个字:双。一夫一妻制的燕子,素以恩爱著称,视觉上的颉颃翩跹、出双入对,经过人的情感镜片,即成了相濡以沫的伉俪之美。
这种生儿育女、如胶似漆的情态,怎不撩人心呢?
祥鸟、瑞鸟、爱情鸟的地位,就这样定了。
几千年来,人们一直把燕访视为大吉,欢天喜地恭迎,小心翼翼伺奉,不仅宅第开放,檐梁裸呈,甚至夜不闭户。
在人类栖息史上,喃语绕梁、人燕同居——堪称最大的佳话与传奇。在我眼里,甚至是比“风水”更高的自然成就和美学理想,乃天人合一、安居乐业之象征。
然而,随着院落平舍被取缔、高楼大厦之崛起,一个颠覆性的居住时代降临了。人居的封闭式格局,意味着燕巢的覆没。
“卷帘燕子穿人去,洗砚鱼儿触手来。”流传几千年的燕事,真要与人烟诀别了吗?
不知人祖是否与燕族有过长相守的誓盟?
炊烟的升起、茅舍的诞生,孕育了人燕厮磨的俗习,如今却闭门谢客,这算不算背信弃义和严重毁约呢?
是人类不忠,还是人在背叛自己、背叛自己的童年和发小?
(摘自《古典之殇》,书海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