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1
婆的小名叫杏儿,一个很青嫩的名字。
婆出生时正是麦黄杏成熟的时节,太外婆问太外公这女娃子该叫啥名字啊,太外公嘻拉着嘴望着窗外黄黄的麦黄杏搓着巴掌说,就叫杏儿吧。于是,婆就叫杏儿了。
婆慢慢长大,长的很像枚杏儿,水灵灵的,人见人爱。婆人缘也极好,但就是讨厌爷。
婆与爷同村同年,村里人都说这俩娃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配就的。
爷那时还是学生,可山里孩子成熟早,看见粉嫩嫩的婆朝自己望,然后红着脸跑了,爷的心里那种舒服劲儿,如谁在心里挠了一把痒痒。
爷极力想给婆说话可又找不着机会。
一天,爷拿着一捧麦黄杏兴颠颠地跑到婆跟前结结巴巴地说,杏儿,给,可好吃着呢,婆哭笑不得。
后来婆整天坐在杏树下绣起鞋垫儿来,婆绣着绣着就笑了,就自言自语地说讨厌,就向爷上学的大路上望去。一只黄狗从路尽头跑来汪汪叫,婆心一跳,针尖扎在了指尖上,挑起一粒血珠儿,滴在白布上润开来,婆就着血迹绣几朵粉艳艳的杏花。婆想,到爷回来时将这些鞋垫儿送给他,那家伙还不咧着嘴傻傻地笑。
婆想着想着又笑了,笑得一院子鸟儿唧唧喳喳地叫。
一年后,婆等回来了爷,等回来了爱情,同时,也等来了无尽的思念。
2
爷和婆的婚事,是怎么定下来的,现在已经没人说得清了。但是,两人最终和好了,也不知是谁先给谁低的头。反正不久,爷一抬大轿就接回了婆,惹得全村的小伙子都红了眼。
婆那时特爱笑,水汪汪的眼睛,很好看,让人见了,从心里荡漾起一种柔柔的遐想,仿佛一只小猫,暖烘烘地在心头拱动。
爷那段时间在山外教书,假期回来在家里陪着婆。没事时,婆和爷在自己的房里,唧唧哝哝的,有谈不完的话。时常,会听到婆笑:“怎么的,馋嘴猫一样?”说完,一甩辫子,跑了出来。留下爷,在房中打转转,真成了一只馋嘴的猫了。窗外,传来婆的笑声,清凌凌的,水一样流淌。太婆出来,说:“傻女子,咋样的?一个劲儿地笑,捡了金元宝啊?”婆这才抿着嘴,忍住了笑。
爷假期上坡干活时,婆陪着。婆可以不锄草,但要站在爷面前,看爷锄草,或者,给爷唱山歌。西天的天边,晚霞醉了一大块,也映醉了婆的脸儿,嫩生生的,沁着红晕。
慢慢地,婆开始呕吐起来,还喜欢吃酸的,特别是青杏。爷问她怎么了,她一笑,脸通红,说:“书呆子,真正的书呆子。”说完,慢慢地绣起一个小小的红兜肚,上面有水嫩的荷花,还有一只蜻蜓停在上面。
爷猛地醒悟,知道自己快要当爹了,很高兴,抱起婆,在房子里打转转,一直转到精疲力竭时,才一块倒在床上。疯过了,婆一脸严肃地告诉爷:“以后当大人要像大人样子,快当爹的人了,不要整天像个贪嘴猫儿一样。”
说到孩子,婆一脸母爱的微笑,仿佛孩子就在身边一样。
假期结束,婆就会送爷,一直到村口,直到不见影子了,心里空落落地回来。
3
爷再一次回到村里来时,并不是假期,而且神色匆忙。回来后不久,就有一群日本人进山来了,围了村子,叽里哇啦的,说要抓一个抗日分子。
这要抓的,就是爷。婆听了,心怦怦地跳。
爷当时没地方可躲,就想到了家里的暗窖,在牛圈里,平时放红薯啊什么的,可以藏藏。爷下了地窖,婆盖上木板,铲了一些牛粪倒在板上遮盖好,跟其他地方一摸一样,然后才忙忙地离开。可刚走出牛圈,迎面就遇到了一个骑着马的日本兵。婆心里发慌,腿脚发软,强撑着撒腿就向后山跑。
后山,光秃秃的,没有树木,也没有杂草,在三月响晴的上午,格外显眼。村子里一片烟熏火燎,大人哭小孩叫,有人被打死了,也有房子被火烧了。婆心里发冷,忙跑进牛圈,发现地窖门已经被打开。婆心里一沉,连喊几声爷,不见人应,心下发慌,“哇”一声哭了。哭声引来了众人,都心有余悸地围过来。里面,有一个人,浑身灰土烟尘,正是爷。
跑到跟前,问:“怎么啦?怎么啦?”
大家也都紧张兮兮地望着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灾难。婆脸红了,低着头, 着眼,揉了半天眼睛说:“我喊了你几声,不见答应,以为你被日本人发现了,捉去了呢。”
一句话,让大家长长松了一口气。
爷望着村子,望着被烧的房子,还有死去的人,长吁短叹,一句话也不说不出来。那夜,爷告诉婆,他要走了,到队伍里去,打鬼子。
4
爷走的那年,十九岁。婆,也十九岁,梳着刘海,刚过门儿几个月的孕妇。
婆留爷,留不住。留不住就送爷,送了一湾又一湾,送了一程又一程。婆挺着微凸的肚子,水汪汪的眼睛里溢满了泪。
婆说:“你就不操心上老下小一家人,就不想想自己快出生的娃娃?”
爷低着头,狠心转身就走,不说话。
婆就依着树,哀哀地哭,哭爷这一走天南海北哪儿寻啊,即使有寒衣也无处送;哭一家人以后怎么活啊;哭没出生的娃娃还没见过爹呢。
爷突然站住,低着头,猛地跪在地上,“咚咚咚”给婆叩了几个响头,说:“上老下小就托付你了,我这一去要是能活着回来,再还你情;要死了,来生来世变牛变马报答你。”
婆听了,哭得更厉害了。婆恨自己命不好,出生在这样一个破世道;更恨东洋人没事不好好过日子,干嘛要跑到别人的土地上杀杀砍砍的,婆对爷说:“硬是要去你就去吧,不赶跑东洋鬼子,咱们也过不上安生日子。打跑了鬼子赶快回来,外面花花草草的千万别看花了眼,丢了良心。”
爷狠狠地点了点头,走了,带着婆的思念,走向婆梦也梦不到的地方。
爷这一走啊,天南地北的,没个准儿。太爷死了,爷没回来,爷来信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啊。爹出生了,爷没回来,爷来信说,国难如此又怎能顾得上家呢。
婆这一等啊,就是几十年,爷却再也没了消息。
婆临终前喃喃地念着爷的小名“石头”,可最终也没等到爷,过世时,让在脚头放一块石头,说好暖暖脚,一辈子,都没个人给暖过脚。
婆离开后好多年,东北抗联的事逐渐传开,爹才打听到,当年,爷去了关外,参加了抗联,并成为抗联地下工作的领导人,为了工作方便,曾与一位女大学生假扮夫妻,住在一处。不久二人双双被日本人逮捕,枪杀于冰天雪地中。 (极品咖啡摘自《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