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德昌
这是个让我一遍遍地发呆的渡口,故乡的渡口。
大沽滩渡口位于畲汉两族杂居处,已废弃近二十年。什么时候建的渡口,已无法考究,汀江两岸客家人,大部分是北宋中、后期从中原南迁,大沽滩作为汀江最险的一段,也无法动摇客家人的步伐。而现在能见到的最早的文字,是明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高攀龙的日记记载。能进入高攀龙的日记,是大沽滩的荣幸。史载高攀龙从江西被贬广东揭阳典史,从宁化一路南下进入汀州,路过大沽滩,将大沽滩之险写入他的《纪行日记》中:“十三日过大姑(今作大沽),险绝处不可屈指。前所经九龙滩,以上水最艰而稳。此皆顺流,且身在舟中,滩流湍急,从高而堕,其下复乱石纵横如牙,舟别无柁,舟人仅以两桨斡旋之。每下一滩,舟辄刺入白浪,裹而复出,穿于石罅中,几希乎公孙大娘之剑。假令张旭右军观之,书法当更进。余初不免动色,已遂视之如夷。以此知险须用习,习坎之义大矣。”
在高攀龙进入大沽滩前,大沽滩渡口还迎来了一位广东才子,他叫林大钦,是明嘉靖时代的状元,一次从江西回广东省亲,也从宁化进入汀州,到了大沽滩上游处一公里白水磜,见到了一道瀑布从江边一山顶白屋处倾情而下,白练悬挂,白练下是一个深洞,洞内奇石遍地。林大钦喜出望外,令船靠岸游览。陪伴他的船工说了,此处有一联,多年来众未曾有人对出,不知令多少秀才郎含羞跳江。林大钦连忙问道,是何联如此难答?船工道出了上联:“白水磜头白屋白鸡啼白昼。”林大钦之船刚从上游黄泥垅而来,他想到了刚才路过的一幕,便笑着对了一联:“黄泥垅口黄家黄犬吠黄昏。”后人皆称工丽,此雅事后来被写入《上杭县志》。
把诗的激情注入大沽滩那滔滔江水的,还有一位大诗人、清末抗日志士丘逢甲。1907年的暮春时节,他在台湾起民军抗日失败回到祖籍地上杭办学,那天他来到大沽滩,春寒料峭,但故土的日暖情深,令他油然而生欢喜:“江随山势百千盘,江上春云酿暮寒。满径山桃红簌簌,斜阳呼渡大姑滩。”
高攀龙对大沽滩的惊心动魄的描述、林大钦为大沽滩及至汀江河的奇妙联句、丘逢甲为大沽滩吟出的故乡情深都为大沽滩点染上雅致清新的色彩。而宁化文士黎文德《上大沽滩》一诗,则真正道出了大沽滩的本色,其诗云:“十里奔腾水,离奇怪石浮。斜阳住远岸,逆浪拍孤舟。酒少寒侵夜,山深风易秋。萧萧芦荻外,惨淡使人愁。”遥想作者写此诗的心境,何等孤独与无奈。如今岸边那摇曳的芦苇,仿佛还在听他吟诵的诗篇。一边是急滩上浪花咆哮不返、一连是岸边江水呜咽回旋。大沽滩的险峻难航,江水的无情,为漂泊的离人呈现了一个苦难悲悯的情境。我不由得想起清末武术宗师丘正元先生。先生就居住在大沽滩岸边的芦源洞村,现在称扶阳村。丘正元初学硬功夫,后遇五枚师太徒孙、花鼓娘子王秀英,得五枚拳神技,创软桩八法,是上杭五枚拳第一代传人,先生文武兼修,设馆授徒,武德服众,闻名闽粤,时人不称师傅而称其先生。同治年间,太平军汪海洋部至大沽滩,丘正元时年八十,腿脚不便,隐居滩边一石屋,数十名太平军手持长枪逼其出屋,先生手持双节棍与对,数十名太平军竟近不了身,遂用炮击,一代武林宗师便葬身于乱军乱炮之中。可怜大沽滩上血染英豪。
江河不废万古流,事实上江河总是流着不幸,流淌着岁月沧桑。在我记忆里,大沽滩渡口,每隔一二年,总有人被渡口夺去生命。有的是天色已晚船工不在渡口,私下摆渡,因没有撑船技术连人带船被冲下滩淹没的;有的是泅水过河体力不支被河吞没的;我村里有位十八岁的姑娘,受父母之命嫁一不良男人,一气之下投河自尽,去天堂里寻找真爱。我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有姓兰的老船工,距渡口五里外的沙角里人,年事已高仍旧摆渡为生。那年中元节,也叫鬼节,天色已晚,几日连续下雨,江河猛涨,按惯例,水位超过警戒线,是不能行船的。传统中元节下午,也是不开船的。老船工也回到了村里,然而,有一位客人急着过渡返家,便赶到他家里请老船工开渡,老船工见客人思家心切,于心不忍,破了例开渡,结果送完客人过江后,在老船工返程中,江水急涨,老船工与船一道被江河吞没了。后来,我听说,他的儿子忍住了悲伤,操起父亲的船桨,成为新一任船工。可惜仅摆了几年,因渡口新建了铁索桥而弃船回村,永远告别了摆渡生涯了。如今,铁索桥也在使用不到几年后,因建大型石拱桥而被拆除了。再后来,汀江河下游建棉花滩水库,水位一涨,渡口河面扩大,那迷人的沙滩,急湍的白浪,商贾往来繁华的景象一去不返!
此刻,我与一群作家朋友相聚在大沽滩渡口。
朋友们对宽阔的河面出神,对岸边的青山翠柏赞叹,对河畔满坡的野花拍摄不停。而我长时间对沉入水中的沙滩凝视,那儿只有露出的一小块山头淤泥在水中兀立,孤零无助,只有一只飞鸟作短暂的停留,因了我的凝视,突然惊觉,尖叫一声便飞入岸边芦苇丛中。但我知道,水里那些裸露的淤泥,原来却是一片沙滩,像大山一样的沙滩——那里有我童年的欢乐和忧伤。
在我的记忆里,大沽滩渡口是永远欢乐的浪花。小时候,我们在河里游泳,在小河湾上捕鱼,在沙滩上翻滚打闹、在岩边挖黄笋、采淘金娘、摘野柿子、设机关捕田鼠……那沙子里埋下我们多少甜蜜的秘密啊。当然,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渡口也留下我们淡淡的苦涩与忧伤。那时生活艰难,没有一天不饿肚子,上学的钱,也是靠在河岸边挖黄笋换来的。至于在河边割稻子、挑粮食、割松香那是个苦力活,压得肩膀红肿。饿了,喝口水、摘个野果充饥,哪一次会让我们轻松流汗?这一切,渡口都在包容着,孕育着,让往事成为追忆,让乡愁由此而生。从此,我常将渡口比作故乡的象征,把自己比作是河滩上的一丛丛芦苇花,无论漂泊何处,我的根,永远站立故乡的渡口上。
而今,故乡的渡口愈发成了乡愁里最重最痛的印记。故乡的渡口,原是一幅平远法的水墨山水画卷,一山一水一孤舟,一岩一沙一行雁,一目了然于胸,平淡天真。现在,时间的风沙,岁月的浪花,将故乡的渡口冲刷成了一幅大写意泼墨青绿山水,水的深度,山的高度,泉水的质感,墨块的五色都让我无法揣度。那一丛丛的芦苇,像隔世的亲人,站立在水一方。水更深,河更阔,物废人非,有容乃大,江河万古。故乡啊,我永远无法抵达你的幽幽暗暗,你的深深沉沉,你的恩恩怨怨,你的悲悯情怀。
畲乡日暖
扶阳村位于福建省上杭县庐丰畲族民族乡之南,与我家只一汀江河之隔,童年时代我曾多次跟从母亲到扶阳探亲,儿时的眼里,扶阳村神秘而热闹,是我童年欢乐的源头。
时隔四十年了,我重访扶阳畲乡。大姨已亡故二十多年了,满头白发的姨表兄茂兴热情欢迎我这个意外之客,在村口远远地迎了前来,拉着我的手进了屋,泡了茶,表嫂端出自己烤的花生,屋内顿时弥漫着浓浓的香味。寒暄片刻,正在山上扫墓的表侄也赶下山来与我相见,“五叔、五叔”叫得热。聊了半日,我便提出到村庄走走。
大姨当年住在一栋大宅子,是客家传统的围屋,大姨便住在横屋中。如今,横屋已坍塌,只剩下发黄的断墙和风中摇晃的益母草,一群群的麻雀惊叫着飞进飞出。当年富丽堂皇的门楼,只留下两条石柱,斑驳,苔藓可见。围屋旁边有一处丘氏分祠堂,表嫂自带了供品引我们前往朝拜。扶阳丘氏祠堂有好几座,总祠为四九郎公祠堂,其余的为分祠堂,几乎五代左右便会建一个分祠堂,但村庄丘氏人每年春节、清明均要到总祠堂朝圣。扶阳村原住民为畲民,客家人到达时间始于南宋后期,李姓最早,1051年李氏念一郎公至此开基,稍后数十年后,曾姓、王姓、丘姓进入,罗姓较后,元初才迁入,但也有七百多年历史了。至于蓝氏,为本地畲民,先于汉人开发居住。村庄各姓之间,通婚,从来没有发生姓氏争斗。也许他们有同一个庵庙,同一方水草,同一束阳光。
祠堂前为一处开阔的草甸地,芳草青青,野花盛开。有二十多头黄牛在草地上,或走,或坐,或卧,或低头吃草,我们从其身边而过,牛儿神情不乱,偶有抬头,望一望我们这些陌生脸孔,迷惑不解,却又顾自低头啃起青草来。草坡之后,是一大塅耕地,密密匝匝站满了烟草,春风过处,肥大嫩绿的烟叶在阳光下发出绿色的波光,一直伸延到山峰下,与山的绿融为一体,而远处白色的、红色的农家别墅虚虚实实,在古树绿丛中遮遮掩掩、若隐若现。同行文友、扶阳外出乡贤丘子祥如数家珍扶阳有“八景”,即“石门锁阴”、“铁嶂朝云”、“文峰耸秀”、“西林钟鼓”、“莘塅乐耕”、“竹迳樵歌”、“龙冈古庵”、“西来洞口”。眼前一片烟叶如烟碧绿,正是“莘塅乐耕”。左方山顶,铁嶂寨为芦丰最高处,即“铁嶂朝云”。“西林钟鼓”在烟田左侧,系明初所建西林庵暮鼓晨钟之景象写照。“石门锁阴”在铁嶂寨之东南方,有俩巨石峻峭如门,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乱世时是村民避世的好场所。“竹迳樵歌”老景依旧,时不时可常听到村民在参天绿竹下放声高歌客家山歌。“龙冈古庵”、“西来洞口”在村庄东面之古庵处,此时是香火萦绕。清明时节,村民除了祭祠祖先之后,均要上庵庙内进香,祈求风调雨顺、平安健康。西林庵背后,即是村庄的文峰山,即是八景之“文峰耸秀”处,文峰高耸,开启了扶阳文风之炽昌。据民国《上杭县志》载,明嘉靖年间扶洋乾上自然村就涌现了十家九秀才奇迹,有十七位生员同时考取了功名。此后,文人辈出,英雄并起:村里走出了拨贡丘佐时、庠生曾贵三;涌现了武举曾贵荣、武术家丘正元,更有同盟会英豪丘海朋、闽西红土地先烈曾衍复、丘尚聪、丘陵祥等英气长存山水间;当代则涌现了音乐大家丘德三、木偶名艺人王金福、树叶名家李少春等艺苑名家。
我们一行人漫过草地,跨过溪流,越过烟田,拜谒过西林庵和丘氏扶阳开基祖四九郎公祠堂之后,便回到村部,观摩了村五枚拳武术队女队员的武术表演,六位农妇,演练了三套拳:小八法、大八法、生克。三套拳法下来,无一疲态或气喘。之后,便是欣赏客家山歌表演唱和树叶吹奏。一首《十月怀胎》,出自五人齐奏的榕树叶上,清新悠扬。叶笛,过去读文坛前辈郭风的散文诗《叶笛》,知道那是来自故乡的声音。现在,我仿佛听到先祖的呼唤,闻到了客家人南迁筚路蓝缕、颠沛流离之后找到一个水草肥美的山间定居的惊喜——这安宁康乐的欢歌!
在客家情歌声的甜美回忆中,我们随后前往“西来洞口”景致所在地炉源洞村谒丘正元先生故居。丘正元是上杭五枚拳的第一代传人,我幼时得村庄丘福华老人指授,习五枚拳,为上杭五枚拳第五代辈份了,正元先生是我的一世祖师爷。先生之事迹,在民国上杭县志有鲜活的记载,近代编志大家、南社诗人丘复先生曾写有《丘正元先生传》一文。正元先生初习硬功,后学得武术之软功,又于书画兼修,是文武兼备之大侠。据师辈回忆,正元先生少年时习武,性直浮躁,见江湖一花鼓娘子前来卖艺,便上门挑衅,结果被小花鼓娘子王秀英点穴所伤,为解伤,被迫投王秀英之师花鼓娘子门下学艺,与王秀英同门学艺走南闯北十多年,俩人由恨生爱结为夫妇,归稳故里,传授五枚拳及儒家经典,遂成一代宗师。如今先生故居,已是乱石一堆,旁边上建有泥房,里面供着正元先生神位,是去年村里为重新组建五枚武术班,请邻村黄潭村五枚弟子龚育茂来教,临时供奉了正元先生神位。“莺花无主燕西东,断瓦颓垣夕照中;凄绝当年全盛地,即今芳草冷云封。”这首诗,是扶阳诗人曾演复写的《游乾上感赋》,抒发了对家乡百事兴废的感慨。我不禁也油然而生世事浮云、物是人非、物废人逝生命轮回的伤感,但放眼扶阳人的今天,他们已在前人的遗迹上拾捡起光辉的文明碎片,抹去历史的阴影,扛起村庄历史的沉重,重新行走——作为五枚拳的发源地,在中断了一百多年传承之后,他们现已重新组建了五枚武术队,新组建了树叶吹奏队,成立了“扶洋八景风景区生态旅游环境保护协会”,保护这里的一树一木、一溪一桥,一年一度举办了乡村人自己的春晚,搞起乡村篮球比赛,编起了村志,唱起山歌,练起武术,吹起叶笛,小心翼翼地呵护和传承好原生态的客家乡村文化——那一缕缕不绝的乡愁!
从正元先生神位处拜谒出屋,对面正是文笔耸秀之峰,山下的屋子顶已飘起了炊烟,鞭炮声从村庄四处传来。面朝青山,春暖花开,这是一个春天里的诗意乡村,诗意,随处入眼入心:蓝天下清澈溪流中自由出没青草的鱼儿、绿草茵茵野花满坡的牛成群而悠闲地采青、庵庙祠堂天井上的烟火与红砖黑瓦的屋顶升起一样温暖的人间烟火、客家山歌自由自在的树丛中流淌、乡亲与外出乡贤共同演绎的乡村节日的欢笑声……扶阳日暖诗生烟,我从丘子祥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里,从村庄男男女女唱出悠扬的客家情歌里,从五枚拳女队员飒爽英姿里,从我表兄表嫂热情快乐的脸庞上,看到了一幅传统古扑、和谐幸福的畲乡村风俗画卷,画卷名称叫扶阳清明诗意图——它是牧歌中的叶笛,是房前屋后益母草的清香,是树林里倦鸟的顾盼,是黄昏里屋顶上升起的温暖记忆的故乡炊烟!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