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海波
对立统一的“方”与“可”
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生命产生之初,就意味着死亡的开始;生命的死亡,意味着又一次新生。当你肯定着某种事相的时候,恰恰就潜伏着你日后否定的因缘;当你否定某种事相了,也意味着你日后会肯定这事相存在的合理性。你依循着某种正确的道理,恰恰就偏执于某种谬误而不自省;而当你依循了某种谬误的道理,也许你无意间就遵循了某种正确的道理。
生与死是相对的,肯定与否定是相对的,真理与谬误也是相对的。
生老病死、成住坏灭的循环不已,才是天地自然的至道,生存是朝着灭亡目标前行的运动,而灭亡意味着更为崭新的生命形式的开始。生不足以欣悦,死亦不足以悲哀;生死相互依存,我们这个世界才有希望的存在。
肯定与否定,是在不同的环境条件下发生的;这个时候肯定的事物是对你有利的,所以你肯定了;将来你否定了曾经的人事现象,是因为这曾经的人事现象给予你“当下”诸多的忧患,因此你会否定它,因此而产生后悔失落埋怨的情绪。不同利益集团的肯定与否定,其标准是不一样的,对方肯定的,你顺理成章地会加以否定。诸如两个集团之间的政治、军事、外交与经济之间的斗争,对方得利就表明着已方的失利,反之,亦然。人类社会的许许多多道理,只是出于人类在具体情况下认为的是道理,更何况这些道理,往往只是时常挂在人们嘴上而不会动真的;集团与集团之间真理与谬误的斗争,也只是把真理与谬误的相对标准作为有效有力的战斗武器而已,或者只是一种假借的理论道具。
人类社会的终极真理犹如水中月、镜里花,永远让人无法真正接近。终极真理总是在相对的真理与相对的谬误之间徘徊不定,你认个死理就完蛋,如果你不认这个死理稍微变通着,就可能比你自认为掌握了真理更接近于真理的本质。在敌对双方,对方的真理就是已方的谬误,对象不同而已,但谁都自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也都在指责着对方是谬误的。
庄子的“方”与“可”,直接剥落了层层包裹蒙蔽人性本真的假相,给我们更多放下“自大,自满,自卑,贪婪”的“我执”的启发。因为有个“我”,才会产生偏执于两端的烦恼,便会认假为真,从而堕入邪见的深渊。心意识的圆融无碍,能够对立统一于万物的真假,这人活得才蛮有好滋味的。
人籁、地籁与天籁
人籁之音有所依附,是竹管之类的孔窍与人的气流强弱快慢交媾而成乐音。人有浊气,也有私心杂念,人籁之音离真、善、美的距离甚远。阳刚威武之人籁之音,大有杀伐争斗之气,是为不祥之兆;歌功颂德之人籁之音,亦厚黑之人贪求君主施恩私心涌动而起,其虚伪矫情之态实在可恶;山野男女之唱和,大抵情欲炽盛之使然,或相携于陌上,或野合于桑林,所谓圣人之出世,即在此类野合之地得以发端,能得天地之灵气孕育;阴阳怪气缠绵悱恻之人籁之音,人性之偏邪萎靡淫念奔放使然,或社会风气整体趋于浮躁世风不古之征兆。
地籁之音也有所依附,“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大地吐出来气形成风,这风不动则已,一动就能引动大地无数孔窍发出不同韵律节奏的巨大声音。狂风暴雨加上惊天动地的雷声,可以叫任何人间豪杰心惊胆战。至于大海与天空鼓荡而起的飓风海啸,就更具备摧毁的能量。狂风出入于大地奇形怪状的孔窍,可形成天地间一部伟大的立体的交响乐,给醉生梦死者以强烈的警醒。这地籁之乐章可催生万物的生长,给予人间以无私的恩德而不求回报。地籁之音是天地万物交媾之时真率的合唱,是无私无畏的,更不会行使歌功颂德吹牛拍马的功夫,所以,地籁的境界比人籁的要高得多。
“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天籁所表现的形式虽然千差万别,但发生与停止都是凭借自身的能量,是无所依靠的。天籁究竟是怎样的形式,庄子并没告诉我们,但我们可以感悟到这最高境界的天籁,属于无声无息时时处处可以给灵魂以净化效应的一种存在。这种天地之间最为美妙的乐音,虽然我们无法听到,更无法用人类的音律来猜测其究竟,但这天籁也还是有某种意象给我们以灵魂净化的启示。
我们生活在声音的世界里,各种各样的表白与发誓,还有各种各样的人与人之间、集团与集团之间声音的交锋,更是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喧腾得七情六欲虎虎有生气呢。佛家归纳的“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八风,顺利成功的“利”,失败的“衰”,遭到背后诽谤的“毁”,受人背后称赞的“誉”,当面赞美的“称”,当面漫骂攻击的“讥”,痛苦的“苦”,快乐的“乐”,这“八风”都是以人籁的形式出现的,如果你能做到不为所动,就是佛家所高扬的“八风不动”的境界,人若能活到这个份上,就很不简单了。
人籁之音让人烦躁不安,且聆听四时的风声、雨声、雷声、流水声,将山河大地的回荡纳入心灵,寄一片清明的心意于天地间,一任那“八风”的疯狂叫嚣,只听取山河大地交响于广大空间的乐音。
不妨从水里捞起明月光,将之安放在睡梦中;这无声无息的天籁,一如从水里捞起的纯净的明月光,给我们性灵以源源不断的抚慰。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
庄子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是非两边,以非为上,以非喻非而得其非,三重之非超出常非。以非指喻指之非指,指是导向真理与谬误的因缘,一切可指,是为天地一指。以非马喻马之非马,非马者,一切外物之核心也,以此非马之寓意一切外物之核心,是为天地万物一马。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形而上学之宏观论断;天地非一指,万物非一马,于此等同。
天地万物笼而统之,浑圆无碍之本体,等量齐观之,无外乎阴阳二气之相摩相荡,一正一反、一刚一柔之相因相袭也。大空之,大幻之,抟之揉之,塑之成形,是有万物;分之离之,清轻者为天,重浊者为地,是有天地之别。天者为阳,地者为阴,阴阳交媾,万物化生,于是有男女,便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瞎折腾现象。
指向而非指向,天地宇宙时空尺度各别,所谓东西南北上下六合与过未现三际,实为相对时空之假名,顿脱于此时空,即无东西南北上下六合与过未现三际之感触也。宇航员于太空步行之无所指向,即是实例。以指指月,是假借指之导向而观天上月,非是指能指月,指者,意旨也。人间之一切语言概念附着于具体之事相,无外乎暂定之名相,譬如四大假合之躯壳,因一念情识纠结而幻化言谈举止之动态,若二者分离,意识感触随即呈现别样状态。
天地之大,无如人心之大,人若能心开意解,定能将天地万物纳入掌中,而得其生气性灵之妙乐。此种境界即“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妙观本心圆融无碍,等同万物之喜怒哀乐是非好丑,“八风不动”安如山,天清气朗心自闲。若以指为指,以马为马,或以非指为非指,非马为非马,必将落入偏狭邪见之陷阱而远离本心之善。
蝴蝶一梦化庄生
庄子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就是庄子著名的蝴蝶梦,蝴蝶与庄生在这里是浑然一体,分不出个彼此了。镜像的叠加,庄生化蝴蝶,蝴蝶又化庄生,接着又是庄生化蝴蝶,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是梦为大觉,抑或大觉为梦,醒梦一如,万物等同,浑然圆融,无差无别。忘我境界,与物合一,物我皆忘,是为庄生之心斋。四大假合之身,聚而成形,散之成气,形气意一体,是为大自由境界。逍遥者,无所凭借与期待之心行。无我,无名,无功,三无之境界,绝对平等之心意,亦佛家所说众生平等,万法唯心。
以我手击打我躯体,是我痛还是心意识在痛,谁知道?四大假合躯体涣散腐朽,与心意识分离之,心意识能否感触躯体涣散腐朽之后的忧悲苦恼?这也无法而知。梦中作梦,其实如镜像之叠加,梦中之梦,是谁在作梦?过去吃好食物了,在一些风景优美的地方跟有趣的人游玩得开心了,你现在还能实实在在地感触到那些个好滋味吗?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过去相互爱意绵绵的男女,已经变成了今日怨憎会的冤家仇人,过去的情意绵绵难道不真吗?
人生如梦,这梦缠绕着许许多多的欲望,如果这欲望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兑现,人也就被这假相折腾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的。
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在原野上自由自在地飞翔,真切的梦境给庄周惊喜。随即又觉得好像不是庄周梦见变成蝴蝶,是蝴蝶变成了庄周,即蝴蝶作梦变成庄周。
所谓的“物化”,万物齐一,等同对待之,这也是非常挖苦人的事。庄周真能与蝴蝶等同吗?醒来的庄周,还是真切地感觉着庄周还是庄周,蝴蝶还是蝴蝶,就跟庄周认同是蝴蝶为假相一回事。
蝴蝶美梦,人生空幻现前。你苦苦追寻那美丽的假相,就仿佛是庄周进入了蝴蝶梦,将自己固有的真我也弄丢,岂不害人!人活世上,啥子心术的人都会遇到,能透过种种美丽假相见其核心,就能够避免不少的“人我是非”的苦恼。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
庄子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这话值得我们认真揣摩,如果摸得出一点真切的印迹,对自己是大有益处的。
有大智慧的人心胸广博无边,所以能够忽略若干的细节;对于十分棘手的问题,也能大而化之。具有大智慧的人,心态是悠闲宽松的,不会将任何的是非观念存放在心中。而世间那些具有小智小慧的人,则具有明察秋毫的特性,诸般大小人事非得要弄个清楚不可,执意于人间的是非善恶,斤斤计较于个人的得失。此类人因无法摆脱“我执”,常常被七情六欲所困,没法通达世间万物的根本真理。
与天地宇宙至道合拍的道理,言说起来是爽直的,也是具有大气魄的。因为这道理合乎宇宙的根本规律,就能够生发出所向披靡的威猛能量。而拘泥于细节的言教则洋洋洒洒毫无根蒂,这是属于人性里自私自利的动机而生发的言教,细琐,具体,虚浮,虽口若悬河如坠天花,但毫无主旨中心,只以邪说偏见愚弄世人,其目的是达成自己的小私小利。
庄周的这一说法,可作为当今世人的一面明镜。凭借人类的小聪明而发明的尖端杀人武器,其种类已无法计算出多少;出于人类贪婪无度的私心而制造的巨无霸工程机械,对环境的破坏是越来越有大能量;人类的这样学说那样学说,这样主义那样主义,非常繁琐的千千万万的思想与理论,浩如烟海的说教,直弄得人类眼花缭乱无法捉摸个究竟。人类的思想越是繁琐,理论的争论就越多,也就离我们固有的真善美更远。
大知与小知,是相对的,非绝对的。任何的大知,只要放在更大的范围来审视,就成了小知;任何的小知,如果以一个微观的标准来审视衡量,也有可能成为相对的大知。学无涯,知无涯,人类不断从小知超越到更大的知,不断将视野扩大,离终极真理的目标就有可能越来越近。
有种说法,是以无知无识为真知。所谓无知无识是有条件的,也是需要一个参照体系来印证的,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毫无依据的无知无识。初生婴儿的知识,是人与生俱来的吃喝苦乐知识,这种知识在娘胎里就训练得很到位。等到长到五六岁,就开始有好恶的知识,对喜欢的人表达爱意,对不喜欢的人表达恶感。长到成人,自私自利甚至损人利己的撒谎欺骗的知识就培养得非常老辣,明明是私心,偏偏要向外人表白着是大公之心;笑里藏刀的戏子功夫越是训练得圆熟,对他人对社会的危害也就越大。
所谓的“大知闲闲”,是真话,是诚实语;而所谓的“小知间间”,是人性卑下意识驱使下用了百般花言巧语来掩饰真实目的,或是用各种借口并诉求于庞大繁复的理论,以此来谋取自己的小私小利。
真正懂得生存之道的善人,是不会在意对方各种形式的撒谎欺骗言论的。如果被对方的不诚实语所动,只能证明自己的修为还不够,应该奋发努力求得更大的定力来应对这个,真正做到不为其所动。
庄子,出入于俗世的智者
庄子的智慧来源于俗世,是他站在非常高的山顶俯瞰世俗生活的一种灵性体悟;正因为如此,庄子的思想才更容易切入人们的现实处境。逍遥游意境的重叠交加,大境界与小境界的对照,大知与小知、大年与小年、有待与无待,这些对比名相,在字里行间生动活泼着,更是灵动出纵横九万里的排山倒海般气势。鲲鹏展翅可以绝云气,列子飞天多自在,但都需要必要的外物来作为依靠,在庄子的眼里,算不得真正的自由,庄子的理想境界是什么?是“三无”——无功,无名,无已。摆脱了功、名、已,才可能获得大自由。
事实上,庄子的理想再高妙,也还得植根于世俗生活的土壤,蝴蝶梦之后还得继续奔忙于日常繁琐的生计,肚子饿了家里没有粮食,决不可能用“三无”的思想来充饥,还得出远门向老朋友借一点。
天最高,地次之,人处在最下,就有了庄子的天籁、地籁、人籁学说,来比附自己超凡脱俗的哲学境界,但还是需要人在其中发挥作用,人再想站得高,也得踏踏实实地站在一个稳固的地方,不能总是往虚无处钻,否则就有可能落入最不堪的境地。所以,那些最无用的世俗生活中的残疾者,在庄子笔下,恰恰是天下最有智慧最有魅力的人,——那个很丑陋的驼背,就有许许多多的美女在追求喜爱着的呢。
抛弃外在的附着物,人性才是最美好的存在,同时,人性的美好,也只可能在最世俗的人事里面才得以体现,哪里可能像列子在天上飞来飞去那样就能成呢?
世人眼里的有用,是可以从中得到切实的利益享受;凡俗社会的聪明人,恰恰是离智慧的境界最远的大傻瓜。庄子认为最无用的就是大用,无用得大用,不以有用无用为观念来约束自己,这个人就能活得更安闲自在一些。如果老是以有用无用来衡量一切人事,人心的贪婪产生的烦恼就可以导致人走向毁灭。无用的天是最大的,天从来不宣布什么,更不向世人显示丝毫的聪明才智来发号施令什么,可天无处不在的影响,冥冥之中给人的安排,是人没法摆脱得了的。地也是无用的,无用到人们怎样加以开发都不会叫痛的程度,可地给予人的很多;人若不知道回报地的恩德甚至任意地凌辱他,果报到来的时候也是很厉害的。
在庄子看似诡辩的逻辑体系中,起支撑作用的,还是最世俗的人事现象,诸如庖丁解牛、呆若木鸡之类的寓言,都是在用最普通平凡的现象来说明高深的人生哲理。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