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块积木

2016-01-08 02:18鬼金
福建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舅舅国民婆婆

鬼金

看见所有细小的东西闪着微光

……

如同漫漫长夜里延续着这个世纪

在寂静和喧嚣之中

——热拉尔·芒塞《像一块积木》

雨。暴雨协风而至。我听到声音的时候,身体感觉到冷。雨从黑夜里扑进来,黑暗的闯入者。窗台上上的花草随时都又被折断的可能。雨滴,是的,雨滴飞进来,像受难的精灵。我从床上起来,把花盆从窗台上拿下来。雨滴打湿了我的睡衣,风大,暴徒般,我废了很大劲才关上窗户,把雨和风都挡在外面。就像在跟风和雨搏斗,我有些筋疲力尽。丈夫睡得很香,还打着呼噜。他参加同学聚会喝酒了,被送回来的时候,醉醺醺的。我帮他简单洗了洗,安排他睡了。那令人厌恶的酒味,酒嗝,是臭的。中年之后,他喜欢上喝酒。我劝过,但没有办法,但日子总还是要过的。我有些不懂他了,他的孤独。这次从南方回来,是参加他舅舅的葬礼。他说,小时候就他舅舅对他最好。他舅舅是一个喜欢写作的人。妈说舅舅是胃出血死的。一口血都喷到了墙上。送到医院就不行了。他说,舅舅离婚后,几乎跟前妻和女儿都不联系,除了每个月的抚养费,他们之间再没什么交集。婆婆打电话告诉他的时候,他说我必须回去,送舅舅最后一程。就这样,他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否回去,顺便看看他爸妈。我说,好的。安排了单位里的事情,我跟着他就回来了。这北方偏僻的小城市,悬着灰色。但这里的气温要比南方舒服很多。在南方没有空调,几乎就没法活了。回到这里,没有空调,也相对是凉爽的。马上就要立秋,立秋之后,除了白天,夜晚的温度是很怡人的,冷,要加衣的。

其实,飞机即将到达这座城市上空的时候,路过一片海域,他透过窗户向下指了指海面上的一座岛屿。他说,就是这个岛屿,现在变成公墓了。舅舅将埋葬在这里。他生前就给自己买好了墓地。也许飞机还在半空中的原因,那是一座看上去不大的岛屿,本身看上去就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坟墓。我对这座城市没有什么留恋的,父母退休后都跟我到南方了,现在跟我生活在一起。他指给我看下面的岛屿的时候,我是心不在焉的。我有些疲惫。临行的前夜,他突然想要我,就像野兽似的,迫不及待,恶狠狠的,进入到我的身体了,好像带着一股杀气。为了缓解他的悲恸,我容忍了他在我的身上肆意妄为。我闭着眼睛,就像一个尸体。他弄疼我了,但我忍着,没有叫出声,直到他变软,从我的身上下来,我去卫生间清洗身体的时候,发现下面都出血了。这样,在心里,我也没有责备他。因为舅舅的死,他的悲恸没有出口,我是他的出口。我原谅了他的莽撞和粗鲁。从上飞机,我就是昏昏沉沉的,始终处于一种半睡眠状态。而他好像很振奋,那种表情更像是一次旅行,一次荣归故里。我眼睛的余光看着他,突然,有些厌恶。是的,厌恶。但我没让厌恶挂在脸上。我闭着眼睛,头疼欲裂。去了一趟卫生间洗了洗脸,好多了。回来的时候,他还往窗外望着。他跟我说,要不要我们也在这岛上买一个墓地啊?经济危机之后,连墓地都便宜了。我在网上查了,三千多一平,八十年使用权。我生气了,说,讲这些干什么?我活得好好的,我可不想现在就去想死后的事情。他看出我生气了,独自沉默着。

飞机落地后,我们叫出租车,直接去了殡仪馆。我们来的时间已经是舅舅去世第二天了。舅舅的前妻和女儿都没出现,他是唯一的晚辈,只有他披麻戴孝了。我们系根孝带在腰间。除了几个亲属,和舅舅的一个叫王自亮的朋友,再没什么人了。婆婆问我,累不累?要不先回去休息一下,等后天出殡的时候再过来。我说,不用。他也对我这么说,让我去休息一下。我不同意。因为没有来吊丧的人,相对来说,也不那么累,只是那股气味让我受不了。舅舅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这个世界已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后天之后,他变成一把灰烬,更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突然心生怜悯地看了看他挂在墙上的遗像。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一时又想不起来。我凝视着那双眼睛,孤愤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也许正是这孤愤注定了他的短命。丈夫问我看什么呢?我说,我总觉得舅舅像一个人,但想不起来了。你看看。丈夫在南方一所大学教书。丈夫说,眼熟,像谁呢?这时候,王自亮领着一个女人过来。女人直奔舅舅的遗体。王自亮在丈夫的耳边私语几句,丈夫站到舅舅的身边。女人鞠躬。丈夫还礼。女人鞠完躬,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舅舅的遗像。他们的目光好像交汇到一起了。我们都不出声,在一边看着,好像我们一出声,舅舅就会从遗像上走下来似的。过了一会儿,女人会心地笑了笑。甜蜜的。女人转身,缓慢走出房间。王自亮送出去。丈夫对我悄声说,这个是舅舅生前的女友。我哦了一声。她看上去能有四十多岁,长发,淡妆,一袭黑裙,是端庄的,得体的。刚刚那一笑,我想作为女人的我,是懂的。那是爱,是祝福。她的方式可谓决绝,眼里好像根本没有其他人。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此中的勇气很多人做不到的。王自亮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对丈夫说,哭了,那个哭啊,稀里哗啦的,眼泪都能有一水桶了,你看我这衬衫都湿了。我在旁边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女人。王自亮说,她叫祁红。跟你舅舅好上好几年了,因为她有家,两个人只能偷偷摸摸的,过着他们的地下时光。我想问问,祁红是干什么的?但我没问。晚上的时候,我还是跟婆婆回去睡觉了。留下丈夫、公公和王自亮陪着舅舅。我单独睡在丈夫小时候的房间里。婆婆算是有心人,很多丈夫小时候的玩具还给他保留着。铁环。木头手枪。折纸。弹弓。在墙上我看到丈夫小时候的黑白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和舅舅照的。他们赤裸着上身,背景是一条大河,因为光线的原因,给背景的河流造成扭曲的变形。婆婆给我烧水,说,冲个澡,好睡,这一下飞机就赶过去,辛苦你了。婆婆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我说,都是一家人,不要客气,那也是我的舅舅呀!婆婆说,你这话他舅在地下一定能听到的,会高兴的。婆婆给我洗水果吃。我喜欢北方的水果,成熟期长,相对好吃。我发现婆婆的眼睛瞄着我。我知道婆婆在看什么。但是我不说,婆婆也不说。彼此心照不宣。我会意地笑,吃着水果。边吃水果,婆婆边问了我父母的情况,在南方呆着还适应吧?我说,还好。等我有了孩子,你们也过去吧?你们四个老人在一起多好。婆婆的眼睛一亮说,等你有了孩子,我们就过去。水烧好了,我找出换洗衣服,冲了个澡。晚饭是在殡仪馆旁边的饭店吃的,从那儿回来就已经八点多了,现在九点了。婆婆说,休息吧,床单都是新换的,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婆婆轻轻地给我关上门。

这一个人睡,突然很不适应。结婚之后,除了偶尔丈夫出差,我就没一个人睡过,就是吵架也是睡在一张床上。我给丈夫发了短信说,睡不着。丈夫说,睡吧,明天还要一早出殡,让你跟着受累。我又发了条信息说,睡不着。丈夫说,你在我的房间里吧?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第一次就是在那个房间。我说,你坏,这个时候,你提这些。不跟你说了,你要是能睡,就坐在沙发上迷糊一会儿。就你一个晚辈,够你累的。丈夫说,好,我们三个陪着舅舅最后喝点儿酒。我说,别喝多了。我没有多说。对于喝酒我的理解是很多人在酒桌上才能找到一种存在感。其实,很多时候喝醉了,并不是为自己喝的。那些为自己喝的,比如,舅舅,把自己喝进去了。我是这么猜想的。尽管这可能不敬了。在这个时刻。可是墙上照片里的舅舅笑得那么开心。这样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没了。没有丈夫的床是空荡荡的。我辗转反侧,睡不着。高三那一年,跟丈夫初恋,并在某一个午后,打出租车来到这个房间,初尝禁果。直到考上南方的大学,我们就在外面租房子同居了。大学毕业结婚。很平淡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的,我竟然梦见了那个来给舅舅吊唁的女人。她跟舅舅在床上做爱。她喊着舅舅快点儿,快点儿。我就像是在梦之外偷窥似的,脸阵阵发热。在女人说,不行了,不行了。女人竟然消失了,空气般蒸发了。只剩下舅舅一个人光着身子,坐在那里,之后,我看到他一口鲜血喷在墙上。血从墙上流淌下来。舅舅一头撞到墙上,身子瘫软。他的手指甲在墙上抓出几道痕迹,像刀刻上去的。我吓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再没有睡,直到天亮。听到婆婆在厨房里的声音,我也起来洗漱。吃过早饭,我们打车到了殡仪馆。我问丈夫是否吃过了?丈夫说,他们轮流在饭店吃了。这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凄凉的一个葬礼。五个送葬的人。火葬场的车来了,大家把舅舅抬上去。我们围坐在舅舅的身边,丈夫在前面举着灵幡。车开动起来,灵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丈夫带着哭腔喊了一句,舅舅,我们上路了。丈夫喊完那一声,我跟婆婆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哭出声来。舅舅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世界的任何波澜都与他没有关系了。风没有关系。雨也没有关系。从上路的这一刻,他要回来的话,只能是灵魂了。我边哭,边劝婆婆注意身体。舅舅可以说是婆婆带大的,从舅舅十五岁的时候,他们的双亲在一次车祸中就离开了。婆婆把舅舅当成了另一个儿子。泣不成声的婆婆,扶着舅舅的棺椁说,你咋说走就走了呢?你让老姐可怎么活?将来怎么在父母面前交代,都是我没带好你。我搀扶着婆婆劝她注意身体,人死不能复活。这些话谁都懂,但在那一刻,悲伤是无法控制的。

到了火葬场,我跟婆婆没有进去。丈夫他们进去等舅舅的骨灰出来。火葬场在一个山沟里,那股子烧纸和衣物的味道十分难闻。我不时捂住鼻子,不让那股子气味进入。婆婆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我站在她的身边,看到她已经满头白发,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恍惚看到一个戴墨镜的黑衣女人从面前一闪而过,她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向对面山坡上竖立的一个焚烧死者衣物之类的炉子走去。婆婆这时候站起来,身子趔趄了一下,我连忙扶住她,不让她摔倒。她在注视着天空喃喃着,看看云吧。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婆婆要说看看云。也许,是她在那一刻感知到舅舅已经变成一缕青烟,变成了云的一部分。是啊,看看云。我也抬起头来。变化的云,从黑色渐渐变成白色,近乎透明,跟蓝天一个颜色了。婆婆说,你看云散了。我说,哦。

这时候,来了一辆面包车停在我们的面前。从上面下来一个骨瘦如材的男人,喊着婆婆,阿姨。婆婆问,你是谁啊?我怎么不认不出你啦?瘦子说,我是东山的小学同学国民啊,你想不起了吗?小时候,我老在你家蹭饭吃。婆婆说,是国民啊,想起来啦,想起来啦。你咋来了?国民说,是东山让我过来的,说去卡尔里海的岛上要一辆车,我就开车过来了。还没出来啊?婆婆说,快了。国民看了看我问,你就是东山媳妇吧?那我得叫嫂子了。我冲着国民笑了笑。国民站在一边点了支烟。我眼睛还在盯着对面山坡,在找寻那个黑衣墨镜女人的身影。我的视线被抬着花圈的人们挡住了。

天突然阴下来,好像要下雨。

焚烧的气味更浓地飘过来,还有烟雾。

国民说,没想到舅舅就这么走了,小时候,他还教我们游泳呢。尽管我不读书,但我知道舅舅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作家。

婆婆没有接话。

国民更像是自言自语。

婆婆说,国民啊,你现在干啥工作呢?

国民说,能干啥?连高中我都没考上,在市场做个小生意,对付口饭吃,现在这经济不景气,哪个单位都减资,小生意也不好做。

婆婆说,哦。

丈夫捧着骨灰盒出来,王自亮和公公跟在后面。从我嫁给丈夫那天起,就知道公公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丈夫更像婆婆,在长相和说话上。我扫了眼对面的通向山坡的台阶上,那个黑衣女人站在那里向下看着,很快又淹没人群之中。

我们上车,全车人都沉默。

是啊,一个一米八几,体重近二百斤的肉身,一下子变成这样,盛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这就是每个人的终极归宿吧。我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那个黑衣墨镜女人上了一辆车。看样子是她自己开车。她的车已先我们开走。

雨滴落下来,打在车窗玻璃上,像玻璃在哭。雨越来越大,在玻璃上漫漶着,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全车人仍旧沉默。

近一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了卡尔里海的码头。雨停了,码头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垃圾遍地,被雨水从一些角落里冲出来。王自亮去买船票,我们站在那边等着。丈夫捧着蒙着红布的骨灰盒,很多人厌恶地躲开,绕道而行。国民把车停到码头的停车场,一路小跑。王自亮买票回来,我们过了检票口,上船。船上的人不多,我们站在甲板上。在我去卫生间出来,看到船舱的角落里坐着黑衣墨镜女人,但我不能确定她就是祁红,因为这个女人剪了短发。我怔怔地看着,丈夫喊我,把骨灰盒移到我的手里,他也去了卫生间。骨灰盒是有温度的,我不知道是丈夫手的温度还是舅舅骨灰的温度。很轻很轻。十几只灰色的海鸟围绕着船只飞舞。等丈夫出来的时候,我把骨灰盒转交给他。尽管很轻,我还是觉得手脖子酸疼。船上的风还是很大,差点儿把红布刮走,国民帮了一把,才没有没有刮走。国民给王自亮发烟,点了一支,送到丈夫的嘴上。公公不吸烟。风大,我扶着婆婆到船舱里坐着。这个角度同样可以看到丈夫站在甲板上,看到他手里的红色,像呵护着一颗心脏。我不时目光落在那个女人身上,她戴着墨镜一直注视着海面。远方,一艘巨大的货轮耸然不动似的。我知道这只是没有参照物的原因。那十几只海鸟围绕着甲板飞,其中的一只突然俯冲下来,滑翔,落在舅舅的骨灰盒上,像一个雕塑,一动不动。它在舅舅的骨灰盒上足足能停留一分钟,才飞走。风好像停了,日光和煦。在那海鸟飞起的瞬间,一小片羽毛翩翩而落。国民手快,一下子抓在手心里,看了看,又用嘴吹着,那么轻盈,飘着,突然,来一阵海风,把羽毛吹到了大海上。

这个细节后来进入我的梦中,那羽毛在海面上飘着,变大,能有飞机那么大,悬浮在半空之中。海水是黑色的,像被撕扯破碎的布匹,愤怒、躁狂地涌动着。黑色海水的映衬,让悬浮于半空的羽毛显得更加洁白、纯净。

下了船,在王自亮的引领下,我们找到了舅舅生前买下的墓地。在地上竟然发现有烧过纸的痕迹。看着四周的墓碑像积木般竖立在那里,在舅舅的墓前,不久的将来,也会竖起这样的一块积木。在他们把舅舅的骨灰盒安葬进墓坑的时候,我弯腰捡起地上一块没有烧尽的纸片,上面写着:

我挣脱了大地的苦难

向你的子宫游去

你生下我

你就是我的母亲

我挣脱了大地的苦难

向你的子宫游去

我爱上你

你就是我的女人

我四周看了看,除了一些树和墓碑,没看到什么。墓地是安静的。我把纸片揣起来,我想,这一定是舅舅写的诗。作为纪念,我回去后,会把它镶进一个小的相框里。

从南方回来参加舅舅的葬礼,坦诚说,我并不是十分愿意,但出于礼貌,我还是陪丈夫回来了。从那个叫祁红的女人到殡仪馆吊唁舅舅之后,我开始改变了对参加这次葬礼不愉快,直到刚刚看到那几句诗,我彻底觉得这次的归来是值得的。生命中的相遇总是需要机缘的,但我跟舅舅的相遇竟然是看着他死的过程,这多少有些残酷。见证死的过程总是令人绝望的,但我在这绝望之上却看到了自己希望。舅舅的生命中存在着一丝的微光,是什么?我还说不好。我站在一边,有些走神了。我不禁想起婆婆在火葬场的时候那句话,看看云。我下意识抬起头,天空是那么蓝,蓝得心里面澄澈透明起来。几块云朵,白,轻盈而赤裸着。它们在半空中,心怀悲悯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众生。天空是一个居所,大地也是。我突然庆幸起来,这个世界还存在另一个地方,可以收留舅舅这样的人。

他们忙完,隆起的土包,叫坟了,透着泥土的芬芳。他们在休息的时候,抽了支烟。公公陪在婆婆的身边。婆婆眼泪汪汪的。他们看上去都苍老了很多。丈夫喊我,作为晚辈,我们最后给舅舅跪拜。还有国民也跟着跪下来。我们磕头,响头。三个。是作别,也像是在悔罪。就像国民说的,舅舅是这座城市最好的作家。我们代表这座城市在做最后的叩拜和悔罪。从回来,丈夫一直都没有哭,这次终于爆发了。之前,他可能考虑到两个老人的感受,如果自己哭的话,两位老人的心里也会更加悲伤的。现在,他失控了。他哭。哭。哭。哭。近乎嚎啕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后来,还是公公说话了。公公说,好了,你舅舅会看见的。你这样哭,你妈的心里会更难过的,她的心脏一直不好,你舅舅这么折腾,你再折腾还让不让你妈活了?丈夫强忍住哭声,从地上爬起来。我看到他身体的抽搐。那一刻,我心疼了。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我说,舅舅可以安息了。

从公墓出来,我还是回身看了看。我以为可以看到一个黑衣女人坐在新坟前面。但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宁愿相信之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但我的兜里藏着的那个被火烧过而残留下来的纸片是真实的。那火的痕迹。那火星儿溅落在纸上留下的孔洞。

到了渡口,距离开船还有一个小时。公公陪着婆婆坐在阴凉的地方。丈夫说,中学的时候,我来过这里,那时候这里还有很多人家,在岛的东面,有一座有名的雨璺祠。是为了纪念当年带领渔民暴动的雨璺修建的。丈夫问大家要不要去看看。国民在低头玩手机,聊天,说,不去。王自亮也不去。公公婆婆都说休息一会儿。最后,只好我跟丈夫去了。婆婆声音嘶哑地叮嘱着说,看着点儿时间,别误了船。丈夫说,好的。我挽着丈夫走在荒凉之中。我突然想起什么,问,你刚才说的雨璺是不是一个女人。丈夫说,是呀,你知道吗?我说,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电影宣传,好像就叫《雨璺的故事》,是一个从国外归来的女演员导演的,名字好像叫……我突然想不起来了。我说,你说的璺是哪个字?丈夫折了根草棍,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给我写着“璺”字。他写的很大,很大。我说,我想起来了,那导演的名字叫璺雨。是雨璺的名字倒过来的。丈夫说,哦,说没说什么时候上演,到时候可要看看,一个女起义者的故事,一定会不错。我说,网上炒得很热的却是女导演的故事,说她很小就被带到美国拍片了,在一个影片中被导演迷奸了。那个导演后来还成了她的先生。丈夫沉默。我们继续在荒凉中走着,二十多分钟到了雨璺祠。远远我就看到那屋顶上的十字架,我问,这是一个基督教堂吗?丈夫说,不是。一个中西的产物。其实雨璺的故事是应该写进教科书的。我说,拉倒吧,教科书里可不会收录这样的故事,连鲁迅的文字都被撤下来了呢。丈夫说,其实,每个时代都需要有呐喊者的。尤其是在这个万马齐喑的时代,更需要。哪怕是病态的。我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激进了?丈夫说,是我的骨子里一直就有,这也许是舅舅的遗传吧。他语气沉重。

进了雨璺祠,没想到这里是那么干净,青石板铺地,可以说纤尘不染了。我看到那个雨璺像,确实很与众不同。中国女人的面相,头上却披了一条玛利亚式的头巾。看着纤尘不染的石板地面,我顽皮地脱了鞋,在上面走着。丈夫笑着说,像个孩子。我说,不好吗?你希望我老吗?一个老人在堂内擦拭着器具,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我注意到他的动作像是在抚摸。是的,抚摸。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一直注视着他,当我确定他是一个盲人的时候,我突然感伤起来。一个心可以看到一切的人,眼睛只是两个空洞而已。那曾经的眼睛里一定塞满了这个世界的千疮百孔。如今,他只是一个用心看世界的人。丈夫看出我走神了,问,你看什么呢?那个老人吗?我点了点头。丈夫说,那是一个盲人。你感到惊讶吗?我说,我看出来了。丈夫问,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说,你看他的动作,是在抚摸。抚摸呀!丈夫说,传说这个老人一百五十多岁了,他跟雨璺是青梅竹马,起义失败后,他刺瞎双眼扮成盲刺客,去盾城刺杀把他们赶到岛上的官兵首领。刺杀没有成功,雨璺大病而亡,他被召回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说,我宁愿相信这是真实的,而不是传说。我和丈夫在一个角落坐着,我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我想起我在舅舅墓穴前捡到的那个被火烧过的纸片,我轻轻地拿出来,跟丈夫看。我说,带回南方去,我要把它镶在相框里。丈夫看着上面的诗句,再一次眼泪汪汪的。丈夫说,舅舅是个情种。他只爱女人。我没有搭话,心想,除了女人,他还有什么是可以爱的吗?我拿过那个纸片,小心翼翼地放好。

这时候,我看到那个黑衣墨镜女人从门口走进来,她摘去墨镜,跪在雨璺像前面,那么虔诚地跪拜着。我捅了捅丈夫轻声说,你看。她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在火葬场我就看到了。丈夫说,哦。没想到舅舅这个情种竟然有这样一个爱他的女人。她怎么变成短发了呢?女人跪拜完,站起,向我们走过来。我和丈夫一愣,连忙站起来。女人说,你们好,我是祁红。丈夫说,王自亮告诉我了。祁红说,你们辛苦了。丈夫说,他是我的舅舅,我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为他摔盆举幡的人。祁红说,你舅舅生前就这么说过,看来,他没有说错。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她进入正题说,你舅舅的那些藏书是要托付给你的,还有他的一些手稿,到时候,我给你们。

丈夫说,好的。

我莫名冒出来一句,你还是长发好看。

女人说,他喜欢长发,现在……

女人哽咽了。

女人说,这个墓地是我们一起买的,我们说好,谁先走了,谁就先住在这里……没想到他还是走在我的前面了……

我递给女人一张纸巾,她擦着脸上的泪珠。

女人擦完,看着我说,说这些干什么呢?我们走吧,船快开了。

关上窗户,我看了眼充电的手机,两点半。凌晨。窗外肆虐的雨,还有黑。

这几天都是丈夫在跟祁红接触,处理舅舅的遗物。我好想很怕这个女人,怕什么?我也不知道。

雨仍在下,我躺在床上睡着了,我梦见:“洪水淹没了无数条道路,水中的船只在黑暗中航行着,从船上飞出来一只乌鸦,向一座孤岛上飞去。茫茫的大海……那孤岛宇宙飞船般从海面开始上升……上升……直到宇宙的尽头……像一块积木找到属于它的位置……悬浮在那里……”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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