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坦·弗洛美》看伊迪斯·华顿的道德关怀

2016-01-08 09:59曾艳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6年1期

曾艳

摘 要:小说主人公伊坦身陷理想追求与现实责任的囹圄,备受煎熬,然而他最终以死殉情的愿望却未能达成。作者何以安排如此悲惨的结局?小说究竟有无体现出任何道德寓意?基于一些对小说主题和文学基调的批评,本文将首先结合华顿的创作思想进行探讨,之后通过细读《伊坦·弗洛美》,结合华顿的生活经历分析并阐释蕴含文中的道德意义,以期理解主人公悲剧人生的必然性,并进一步管窥伊迪斯·华顿的道德关怀。

关键词:《伊坦·弗洛美》  华顿  道德寓意 道德关怀

伊迪斯·华顿的中篇小说《伊坦·弗洛美》自1911年问世以来就以它优美的语言、细腻的心理刻画和精湛的叙事技巧广受评论界推崇,被认为是伊迪斯·华顿的代表作之一。可与此同时,有关小说的主题、情节设置和文学基调却备受争议。

《瞭望》指出,“该小说压抑欢乐,否认人的正常本能,基调灰暗”(Lauer and Wolff,115)。《纽约时报》认为,“华顿乐于展示生活的悲惨面,并且缺乏同情、关切和宽容……小说中所有关于人性、怜悯和柔弱的部分都被设计出来,目的是为了增强痛苦和煎熬的效果”(113)。而《星期六评论》的批评更为直截了当,认为“小说结局是一大败笔……作者让他们(主人公)生不如死地活着,让他们(主人公)在残缺的身体里磨蚀掉激情的高贵……如此安排让读者看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动机”(120)。在众多批评中,最引人关注的莫过于莱昂纳尔·特里林在1957年发表的“惯性的道德”一文中的评论,“《伊坦·弗洛美》丝毫没有表达出任何道德寓意……道德寓意的缺失体现在死寂般的情境里和角色遭受的痛苦中”(126)。一言以蔽之,批评家们对《伊坦·弗洛美》的批评主要聚焦于小说的道德意义呈现以及对主人公生不如死悲惨结局的质疑。

作为读者,我们应如何看待这饱受诟病的结局并解读蕴含文中的道德意义呢?答案或许能从华顿的创作思想和文学主张中窥见一斑。

华顿的创作主张充分体现出她的道德观。她认为,小说的主题应关乎精神道德等方面,“好的主题”应能体现道德经历,隐含道德意义(何小宝,137)。“任何主题必须首先以某种方式回应对生活评判的神秘需求,而这一需求就连最超脱的人也无法摆脱的……这是无法逃避的责任……任何试图隔离艺术和道德意义的做法都是徒劳的”(Vita-Finzi,33)。由此可见,华顿重视道德意义在小说中的构建,坚持通过主题呈现来揭示人性、批判人生,并将此视为评判文学价值的标准。与此同时,她的作品透现出“社会达尔文主义”,反映出社会道德与个人欲求之间的冲突、个人选择的两难境地以及个人理想在强大世俗面前不堪一击这类现实问题(何小宝,137)。从《欢乐之家》到《伊坦·弗洛美》,从《国家风俗》到《纯真年代》,华顿似乎一直在践行着自己的创作思想,并未一味地为男女主角安排幸福的大团圆结局,而是更多立足于社会现实,刻画出一幅幅严肃的生活图景。

值得注意的是,生活在豪威尔斯现实主义传统中的华顿并不苟同当时的主流价值观点,即作家应当描绘“生活中微笑的一面,这样才更能体现美国”(Tuttleton,Lauer and Murray,xiv)。她反感这种美国式的乐观主义,在她眼里,这是一种类似拒绝承认黑暗现实的幼稚想法,是一种“绝对快乐的孩子气的愿望和对伤痛的回避”(Lee,608)。她的《纯真年代》中就有这样一位“一心只想让自己的脑筋保持快乐”而不谙周遭世事的韦兰太太。正是通过对这类人物的塑造,华顿对此种无视现实、自欺欺人的做法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因而,她的作品时常呈现出阴郁凄凉、不遂人愿的氛围,并不为迎合主流思潮而改变自己的创见。“对于那些企图寻找理想主义、高贵性和英雄主义的评论者”而言(Tuttleton,Lauer and Murray,xv),她的作品往往成为被攻击的目标。《伊坦·弗洛美》便是其中一例。

小说的背景设置在新英格兰地区一个闭塞而贫穷的斯塔克菲尔小镇。主人公伊坦曾经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他在城里读过书,一心渴望在城里谋份职业,过上体面的生活。但家庭生活的变故使他被迫辍学回到家中经营贫瘠的农田和破败的锯木场,并照顾生病的母亲。母亲病重时,长他7岁的表亲细娜前来照顾;母亲病逝后,因不敢独自一人面对孤寂的寒冬,伊坦娶细娜为妻。可不久后,细娜身体也“出了怪”需人照料。这时,细娜的表亲玛提来到伊坦家帮助料理家务。年轻的玛提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但漂亮阳光、温柔细腻。她的到来为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一线光明,也重新燃起了伊坦对理想爱情的憧憬,两人互生情愫。然而,一向寡言少语的细娜却对此早有察觉。抑或出于嫉妒,她决定打发玛提离开。几番徒劳无力的反抗之后,在送玛提离家去火车站的途中,两人互表爱意,伊坦带玛提滑雪橇,尽可能地延长着最后时刻的相聚。离别时的痛苦和对离别后的绝望迫使两人驾着雪橇,撞向大榆树,渴望以死殉情。然而,他们未能遂愿,只落下残疾的身躯。从此,三个人开始过上了同一屋檐下虽生犹死的生活。

故事无疑是悲剧的,但华顿在小说创作中并非如某些批评所言“不动感情……冷酷的超脱”(Lee,163),而是她把控情感适度,不落入“多愁善感”的俗套。故事的结局,虽让人扼腕痛惜,然则是华顿一贯小说主题的具体彰显,即:强大的伦理道德观念束缚着人性、追求道德理想主义的个体面临道德抉择的艰难以及个人理想在世俗力量中泯灭。事实上,华顿自身也经历过类似伊坦的挣扎。因此,结合华顿的生活对考察小说蕴含的道德意义,从而管窥其道德情怀具有一定的启发性。

一、戴着枷锁的婚姻

生活在培养女性依赖性的老纽约社会里,年轻的华顿和众多上流社会的女子一样,起初也将婚姻视作过上幸福生活的唯一保障。她23岁那年嫁给来自同一阶层、长她12岁的爱德华·华顿(Edward Robbins Wharton)。然而,两人婚后生活并不幸福。他们文化修养差距明显,思想志趣彼此不合,再加上爱德华时而发作的精神疾病,这一切让婚姻成为束缚思想自由的枷锁。尽管受婚姻的煎熬,但华顿的成长背景和气质熏陶形塑了她将离婚视作可耻行为的是非观念。刘易斯曾指出,华顿作品中有许多对美国离婚例子的嘲讽,认为离婚“是为华顿所深恶痛绝的……对于浸润在老纽约传统中的人而言,这有悖于他们的意愿”(365)。因此,一直以来,华顿秉持传统道德,恪守本分,尽力履行婚姻职责,照顾精神脆弱且完全依赖于她的丈夫。华顿在创作《伊坦·弗洛美》时,婚姻正处于最困难时期,所以,伊坦的婚姻状况、情感世界无一不暗合彼时的华顿。

伊坦的婚姻本不是基于爱情的。他的母亲在冬天去世,因无力面对寂寞寒冬带给他的恐惧,他便叫细娜留下;而细娜已经二十七、八,一贫如洗,嫁给伊坦正好找到生活依靠。于是,两人仅仅出于各自的生存需要结合在一起,毫无爱情可言。他们婚后的生活更是因环境闭塞、生活困顿、交流缺失,变得只剩下满腹牢骚、沉默寡言。没有爱情的维系,婚姻难以为继,到头来只变成束缚理想和希望的桎梏。当婚姻变成生活的桎梏时,婚姻中的人们该何去何从呢?在这一点上,华顿和伊坦给出的答案截然不同。当华顿发现无法再与爱德华继续生活下去,离婚已不可避免时,她选择冲破旧的社会传统习俗,解放自我,解除这段没有爱情的婚姻,纵然这过程中充满着苦楚与挣扎。无疑,她在这场选择中是主动的,因为她出身上层阶级,而且是以写作为任的职业女性,独立的经济能力让她没有物质方面的后顾之忧,为她在社会上立足提供了强大的经济保障。反观伊坦,他数次想要追求自己的梦想、激情和自由,想要主动把握自己的命运,但面对强大的社会道德规范和冷峻的生活现实,他坠入道德责任与个人欲求间的两难困境,无法从这无爱的婚姻中突围。他没有强有力的物质保障,也没有清晰具体的生活目标,他最终只得继续戴着婚姻的枷锁,被动地活在受禁锢的命运中。

《伊坦·弗洛美》似一首悲伤的爱情挽歌,它揭示出婚姻枷锁的残酷和摆脱命运羁绊的渴望。华顿在批判窒息婚姻对人性束缚的同时,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戴着婚姻枷锁行走的人们深切的同情,但同时也隐含对潜藏于人的惰性的批评。

二、青年女性命运

世纪之交,美国工业化城市迅速崛起,经济高速发展,但社会贫困却并未因此消除,贫富分化日益严重。新世纪初,美国进步运动风起云涌。这期间,包括妇女在内的社会边缘化群体的起义此起彼伏,他们为争取自己的权利、改善工作待遇,发出反抗的声音。马萨诸塞州是当时全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区,工人受虐待的现象十分普遍,工作条件也相当恶劣。19世纪末,社会统计学家卡罗尔·狄·怀特(Carroll D.Wright)在深入麻省的商店、工厂、办公区对工人的工资水平、生活成本、工业矛盾等方面进行调查后,发现青年女工的工作时间长、强度大、工资低,严重影响到她们的身心健康。(Wright,105-109)

小说中的玛提正是当时众多有着相似命运的女性之一,她的困境极具代表性。她没有父母,也没有社会所需的技能,她会做的就是“修饰一顶帽子、做些糖果、背一首诗、弹两首曲。她也尝试做过速记和会计,可六个月站柜台的生活令她难以胜任,健康受损(华顿,89)”。伊坦在想象玛提一个人出去重新找工作的艰辛时,不禁忧心忡忡:“……在大城市的千千万万找饭吃的人里头,她,既无经验又无训练的她,能有什么指望”(175)?诚然,像玛提这样难以自食其力的女孩,如果被迫离家外出务工,前景一片黯淡。

以玛提为代表的青年女性如此弱小,无力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中安身立命。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她们接受的教育受到限制。对此,华顿本人有着切肤之痛。自小由于受母亲狭隘思想和刻板社会传统、生活方式的约束,华顿从未接受过正式教育。“除了物质优越和情感浪漫,女性还有其他选择吗?对于那些有思想的、独立的、满怀职业理想的女性,这个社会又留出了多大空间呢(Lee,12)”?介乎于自我情感的投射,华顿在作品中不停追问,有关女性教育缺失的主题也一再浮现,控诉社会对女性生活的压抑。而教育缺失对下层阶级女性命运的影响更是直接关乎生存等基本问题。我们发现,玛提所受的教育和能力培养都是囿于和家庭生活相关的领域,她们被剥夺了接受其他领域教育的权利,因而无法过上独立自主、富有创造力的生活。她们丧失了自由和在父权社会中掌控自身命运的主动权,只得被牢牢禁锢在家中,过上依赖于人的“寄生虫”生活。小说结尾处,玛提渴望以死逃脱现实的残酷,无奈未果,身落残疾,性格扭曲。这样的安排与其说是华顿残忍,不如说是社会文化的残忍。它昭示着女性最终无法逃离家庭社会藩篱的命运,揭示出父权文化中女性无路可走的社会必然性。

三、物质穷困与精神异化

在谈及创作《伊坦·弗洛美》的初衷时,华顿曾这样说道:“多年来我一直想要刻画出新

英格兰地区荒凉山村的本来面目……那时麻省西部的村庄还在大雪覆盖之下,(那里的人们)无论在身体和道德上都笼罩在阴冷之中:身心不健全、血亲婚配、精神异化……”(华顿,79)在斯塔克菲尔镇,精神异化尤其体现为人际关系的疏离,而“沉默”则是疏离最直接的表现。

在小说自序中,华顿将几个主角比作是“我的花岗石露头;仅仅从泥土里冒出来一半,也不比石头更能说出心里话(5)”。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沉默的,通常不能自如表达。或因言语表达上的障碍、或因环境长久压抑而生的惰性,又或是受生活重负所累而成的处世态度,人们之间的交流匮乏,导致关系疏远,无论邻里、母子、还是夫妻,莫不如此。例如:伊坦家的帮工约坦,想回绝伊坦的再三邀请,又苦于找不到合适字眼,只得连续说“我想我还是回去的好”(153)。词汇的贫乏带来沟通上的障碍,这是他无力自如表达的原因。伊坦的母亲本是健谈的人,却因落上了“怪病”,她也沉默了。“有时儿子忍耐不住,问她为什么不说说话,她就伸出一个指头来,回答他:‘因为我在这儿听着”(101)……身处长期被冰雪封锁的小镇,人们的心灵似乎也日渐冰冻,亲人间的情感交流变得麻木而迟钝。主人公伊坦与细娜夫妻间的交流也不奏效。伊坦虽然天生稳重沉静,但性格中一直潜伏着“乐于人交”的性质(101),内心深处渴望与人亲近。然而,面对要么沉默、要么自怜自悯似诉苦的细娜,再加上呆滞刻板的生活方式,伊坦颇为无奈,以淡然漠然的态度“不理不睬”。家人和邻里间的沟通缺失使人们被禁锢在各自狭小的心灵空间,感受不到人情温暖和关爱,精神上无所依托,彼此隔阂徒增。

精神异化与物质穷困息息相关。华顿在小说中深刻揭露了世纪交替时期山区人民生活贫困的真实景象,而这一景象浓缩体现在伊坦一家。土地贫瘠、锯木厂破败、经济窘迫、负担沉重,这一切构成了伊坦的家庭背景。最具有讽刺性的例子莫过于,当伊坦想带玛提远走高飞时,却发现连张火车票也买不起(191)。恶劣的自然环境与气候条件更是在这悲剧气氛中增添了浓重一笔。在如此苛刻的生存环境里,人们为谋求生计日复一日无止境地劳动,根本没有思索和娱乐的精神空间,精神欲求被无限缩小,残存在日渐破碎的梦想中,人的思想因环境影响变得麻痹。此时期的美国正经历着工业革命的巨大变化,以电车为代表的工业文明为山区带来了便利交通,但同时却日益加剧了人们的孤立隔绝和精神异化。伊坦的母亲在铁路开通以前,还能眺望家门前的过往行人,缓解精神孤寂;火车开通后,没人再走这里,母亲跟外部世界彻底断了联系,郁郁而终。

华顿立足于对人们生活现实和精神世界的挖掘,对由于物质贫困和道德贫瘠所导致人们的沉默寡言、关系疏离和精神异化给予了极大关注,充分体现出她对社会个体的道德关怀。

作为世纪交替时期的作家,华顿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社会时代的变迁和人们道德价值观念的变化。无论是在衣食无忧的老纽约上流社会,还是在偏僻荒凉的新英格兰农村,她无一例外地聚焦人们的现实困境和精神内心,勇于探究生活中的阴暗和丑陋,以同情的笔触暴露现实不可逃避的残酷。一如在《伊坦·弗洛美》中,华顿聚焦于戴着枷锁的婚姻、青年女性的命运和山村人们物质及精神现状,适度把握情感,既流露出对受命运所困人们的同情,又体现了对压抑人性道德习俗的批判;既凸显了对人们传统道德品质的肯定,又隐含着对潜藏于人的惰性与凝滞的批评。凡此种种,这一切都传递着华顿丰富而细腻的思想情感,更闪耀着知识分子的道德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1] Lauer, Kristin O and Wolff, Cynthia Griffin. Ethan Frome:A Norton Critical Edition[M].NY:W.W. Norton & Company,1995.

[2] Lee,Hermione. Edith Wharton [M].NY:Vintage Books,2008.

[3] Lewis, R.W.B. Edith Wharton: A Biography. US:Harper and Row,Publishers, 1975.

[4] Tuttleton,James W.,Lauer, Kristin O.and Murray, Margaret P.Edith Wharton: The Contemporary Reviews [M].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5] Vita-Finzi, Penelope. Edith Wharton and The Art of Fiction [M]. NY: St. Martins Press, 1990.

[6] 何小宝,高奋.伊迪斯·华顿小说理论三原则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11(3).

[7] 伊迪斯·华顿,著.吕叔湘,译.伊坦·弗洛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