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梅
摘 要: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以一个汉剧艺人的故事,在再现汉剧文化的野心的同时,也无意间勾勒了一个水文化的故事,在这里,水的形象是冷酷的,也是生动的,它展示出了自然的一面,也展示了文化的一面,方方无意将笔下的水文化赋予太多传统的印记,甚至隐隐有与传统对话的意图,以此阐释了以水为生的人的命运和人生选择。这种文化书写方式,可以当做“中国故事”讲述的一个案例与参考。
关键词:方方 《水在时间之下》 水文化 中国故事
★项目基金:华中师范大学武汉传媒学院校内科研基金项目。项目编号:2013XZD04
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是其所有作品中一部非常特别的作品,该篇以武汉城市背景为依托,通过讲述汉剧艺人杨水滴的传奇一生,进而有意识地铺展对汉剧文化的呈现。然而,有趣的是,在完成这一叙述动机的同时,作者也无意识展开了对武汉水文化的展示与建构。并且,因为这种无意识,“水”的形象变得极为丰富,水文化的内涵也因之丰厚起来。
一、水:自然
武汉是一座水资源极为丰富的城市,它所在的省份湖北被誉为“千湖之省”,而在武汉市内,有着大大小小数十座湖泊,其中,有全国最大的城中湖——东湖,不仅如此,长江、汉江两江从这个城市穿流而过。在这样一个城市,作为一个本土“风景”的写作者,即使是无意识,方方也很难在笔下回避开“水”。方方许多小说的名字都跟水有关,诸如《船的沉没》、《一波三折》、《行云流水》、《水随天去》、《江那一岸》、《乌泥湖年谱》,其作品中的人物,也常常随水命名,如《风景》里的水香,《水随天去》中的水下等。
《水在时间之下》更是给了水极大的笔墨,不仅小说标题——水在时间之下、主人公姓名——水滴、水上灯与水关联,并且,通过江水、湖水、雨水、泪水、茶水等多种形态的水,铺陈故事的主要背景,展开人物的命运轨迹,使“水”几乎成为作品中的隐形主人公。
水展示了主人公们的主要生存环境与生活方式。
杨水滴出生的家庭,正是“水家”。水家是一个典型的以水为生,依水兴家的代表,水家的先辈原本行船江河打鱼卖虾讨一份生活。后来在水边搭着窝棚开荒种地,再后来,开起了茶馆,又做起了茶叶生意,“开了制茶厂,设了货栈,建了茶园”。水串联起水家的产业链。不仅使得“银子像流水一样滚进家里的柜子,水家成为汉口的富贵人家”。
水滴的养父杨二堂,同样也是以水生活的。杨二堂每天的工作就是拖着板车,清晨去里份收取每家每户的围桶,然后去江边清洗,围桶迎着水流晃荡。
水家与杨家,分别是这个城市的上层与底层人家,却无一例外的依靠水生存,这里展示了水与这个城市及其个体极为密切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并不总是美好的,有时候,随水而来的也会变成灾难:
屋顶像是大海中的大船小船,浮在水面。每个屋顶上差不多都有人。长江与岸的界线也混淆不清了。分不清何处是江,何处是岸。高楼背后的草皮和板屋东倒西歪地垮了一片。雨时停时落,始终停不下来。整个汉口都泡在水里。
这是小说第六章《大水来了》描述的场景,在这场大水过后,杨水滴新结识的逃难伙伴也是她的青梅竹马陈仁厚走在街上,感觉街上人少了许多,而主人公杨水滴更是直接失去了养母慧如。
到了这里,“水”作为环境的形象似乎更加完整起来,它慷慨无私地滋润生命,却也会残酷无情的夺去生命,这正是我们与自然与环境的复杂关系。
水也见证着主人公生命的轨迹乃至某种命运的昭示。
小说以“雨水”的形态,串联起主人公杨水滴的一生:1920年出生那天就是雨后,“天灰白着,像是被泡肿胀了”;因为生父意外死亡,无辜的水滴被不怀好意的大太太强迫送走,送走那天,“雨下得正急,雨水扑打在伞顶上,发出剧烈的响声。婴儿在雨声中放声啼哭”;在雨天,杨水滴发现了养母偷情的秘密;在雨天,她得知了自己并非养父母亲生;在雨天,安葬了养父杨二堂;在雨天,第一次离开汉口开始跟着草台班子洪顺戏班跑龙套。
不过,就像“江水”并不仅仅只带来滋润一样,“雨水”和“泪水”伴随的也并不总是只有灾难,在雨天的大洪灾里,她失去了憎恶她的养母,却也结识了后来的初恋情人陈仁厚;在雨天,她借着送“不散”,结识了后来的恩人、汉剧大师余天啸;她在九死一生之际,为余天啸所救,带离戏班,“突然间她放声大哭。哭声惊天动地,摇荡山河”,也正是在雨天,因为玫瑰红的空缺,“水上灯”终于一举成名。
至此,方方笔下的“水”显得如此复杂,它是生存,也是毁灭,是苦果,也是佳酿,但“水”又是如此简单,《道德经》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意是说天地不讲仁恩,只是任自然,这正是方方塑造的水的第一重意蕴:自然。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只是见证而已。在这里,方方笔下的“水”与其他作家笔下的“水”拉开了差距,她无意塑造一个温柔水乡,也无意借此传达某种历史沧桑,而是非常朴实地回到了水本身——自然,而已。
二、水:活着
如果你站在滔滔江流边,想象自己与水的关系,相比于浩大的水,自己算什么呢?也许,只算得上是一滴水吧。这样一滴水,面对广阔的天地能做什么呢?它很容易被风吹干,被太阳晒没,被水流带走……就像主人公杨水滴的生母李翠所说,“这孩子,只当是世上的一滴水,滴下来,没人搭理,就干了……”
生母说她是一滴水,她的养父为她取名水滴,什么才是一滴水该有的人生呢?道家称赞水说“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如果说方方曾经在《万箭穿心》中讨论过“不忍”与“忍”的生活哲学,那么,在这篇小说中,她讨论的是“不争”与“争”。
小说中的许多普通人都选择的是“不争”。生母李翠没有争,她选择了放弃亲生女儿,保留吃香喝辣的生活,却一辈子生活在愧疚中。养父杨二堂选择了“不争”,却到处为人所欺凌,甚至连妻子也看不起他,最后被人打死在街巷上。爱人陈仁厚选择了“不争”,将她拱手交给情敌,最后两人都落得一片凄凉。
那么“争”又如何呢?主人公杨水滴是一个“争”的人,她在别人的“不争”里不断被放弃,拼命地选择了力“争”上游。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争”都换来了胜利,相反,有许多次,结果看来都是那么让人沮丧,甚至连抛弃了她本应心怀愧疚的亲生母亲李翠也跑来理直气壮德指责她:
你是一个幽灵,你的呼吸都有毒,你来这世上,就是让身边的人都死光的。我虽然生了你,但我又怎敢留在你身边。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此时正是抗战胜利后,艺名为水上灯的杨水滴重登舞台,名声鼎沸众星捧月,然而舞台下,却是无比孤独。包养她辜负欺骗她的张晋生死了,生她却不肯养她甚至害死她养父的水家灭了,间接害死她养母又辜负了万江亭的玫瑰红死了,害死水文却保全了她的陈一大也死了,水上灯陷在命运的噩梦里无法自拔。
到底如何才是解脱之道呢?她苦苦的寻求,千方百计打听爱人陈仁厚的消息,希冀从这曾经纯洁的爱情里找到救赎,却发现对方已经出家在黄梅五祖寺。
黄梅是湖北一座佛教文化特别繁盛的地方,方方《水在时间之下》意在文化,对此特别提上一笔并不让人意外。这趟五祖寺之行,她没有得到自己的爱人陈仁厚,却得到了“放下着”和“莫错过”这两条重要的人生提示。然而,这样的提示虽然可以帮她偶然从噩梦里脱身,却没有办法帮她彻底从这种自我怀疑中解脱出来。
当好友林上花的母亲病了时候,水上灯几乎崩溃。她的生活越来越花团锦簇,她的心意却越来越倦怠,她甚至差一点迷上鸦片,在这样无望的生活里,在这样不知道抗争还是认命的人生里,如果佛家也不能帮助解脱,到底什么才是她的救赎呢?
我们会发现,最有用的反而是林上花的人生哲学:活着。为一个人活着。这正是最普通的市民哲学。至此,渺小的杨水滴也好,光芒万丈的水上灯也罢,它们合二为一,在时间的洪流中,从此归于平淡,蜕变中普通市民的一员,活着。甚至,她不再是水,没有邻居知道她曾经是汉剧名角水上灯,登记人口的年轻人直接把她的名字写成“杨水娣”,“从此,水上灯没有了,杨水滴也没有了,只有了一个叫杨水娣的人。”
到底什么才是一滴水应该活着的方式呢?
她说她叫水滴。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阳晒,被风吹,被空气不声不响消化。她说,结果我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她还说,如果这世界是污秽的,我这滴水就是最干净的,如果这世界是洁净的,我这滴水就是最肮脏的。总而言之我不能跟这世界同流。
这正是主人公晚年自述,我们看到,回顾自己的一生,即使选择了遁世,水滴这个人于这个世界,就像一滴水至于世界一样,它可能生存,也可能干涸,可能洁净,也可能污秽。但是,它绝不因自己的渺小同流合污,而自我放弃,它会永远在那里,不是以滴水穿石的方式,而是自己变成一块石头。
在这里,方方给出了“水”第二重与众不同的文化形象:无论经历怎样的挫败,它始终存在,这是小民的智慧,这是活着的哲学。
三、 结语
“水”文化并不是中国文学中新鲜的意象,从古到今,不少的作家都曾经从不同的文化层面赋予它不同的内涵。老子说“上善若水”;讲述水的道德性,孔子说“逝者如斯夫”;讲述水的时间性;屈原、曹操、李白、杜甫、苏轼等等,每一个人都给我们呈现过水丰富的面貌与精神内涵。这也常常成为许多当代作家呈现水文化时的起点。
如前所述,方方的本意在汉剧文化而非水文化,反而使得水文化的呈现比较没有负担,而显得鲜活生动起来,具有了新的文化承载。它不是骚人墨客的思古之幽情,不是绵长或浩瀚的象征,它是人的生命的承载,是人命运的见证,是人活着的方式。
方方以一个汉剧艺人的故事,在再现汉剧文化的野心中,也无意间勾勒了一个水文化的故事,在这里,水的形象是冷酷的,也是生动的,它展示出了自然的一面,也展示了文化的一面,方方无意将笔下的水文化赋予太多传统的印记,甚至隐隐有与传统对话的意图,以此阐释了以水为生的人的命运和人生选择,这岂不是最生动的文化传达吗?习近平同志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指出,要精心做好对外宣传工作,创新对外宣传方式,着力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李云雷针对几部当下小说的中国故事分析,探讨寻找一种新的能独特表达中国人的情感的叙述路径并引发了许多相关讨论。总体来看,目前“中国故事”的讲法,主要呈现为两个方面,一种是以西方的叙述体系乃至价值体系为参照,反思中国所匮乏的,或予以某种奇观性的展示,另一种则依托本土,试图重新演述“仁”、“道”等传统文化内涵或借某种传统技艺等来展开这种演述,但这两种中,其实都表现出了某种当下文化、当下中国故事的匮乏。我们不能只讲西方视野中的中国故事,也不能只讲传统视野下的中国故事,否则,将永远只能构建一个他者的中国。但是,如何把握当下的中国故事并使之具有文化魅力呢?以此为背景,看方方在《水在时间之下》中所进行的这种叙述探讨,这种将文化与近百年人文故事相结合的讲述,看其如何避开西方或古典的陷进,赋予文化以鲜活恒久的生命力与理解的方式,是否也可以当作“中国故事”讲述的一个案例与参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