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牛仔的最后挣扎

由哈蒙德案件引起的俄勒冈占领联邦政府办公室，或许只是美国牛仔文化的最后回光返照。尽管美国人依然欣赏好莱坞版的牛仔硬汉，但是对于这次牛仔们持枪占领政府办公室的行动却多表示不以为然，哪怕一些认为联邦政府的确权力过大的人也很难认同他们的做法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龚小夏

发自美国华盛顿

2016年的第二天，美国俄勒冈州小镇伯恩斯出现了一次小规模游行。三百多名参加者多数是白人男子，打着“我们与哈蒙德站在一起”的口号。之后发生的事情震动了美国——一百多名持枪者冲进了附近联邦政府设立的动物保护区办公室。不过，当时办公室内并没有人。

在占领了办公室之后，领头的阿门·邦迪对媒体说：“我们绝对打算在这里长年呆下去。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

占领办公室的是一批什么样的人？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事情还要从几年前的哈蒙德案件说起。

“官逼民反”的 背后

1965年，哈蒙德一家在俄勒冈州的哈尼盆地购买了一个牧场。这里地广人稀，是美国人口最少的地区之一。在2010年的人口统计中，哈尼县有7422位居民。盆地的降雨量很低，只能放牧，不适合农耕。

除了能够使用自己的土地之外，哈蒙德一家还获得了在联邦的土地上放牧以及使用水源的批准。从传统意义上说，他们是美国西部典型的“牛仔”。

美国国土的大约五分之一归联邦政府所有，其中大约75%归内务部管辖，另外的基本归森林管理局控制。负责哈蒙德牧场一带联邦土地的，是1940年富兰克林·罗斯福时代成立的野生动物与鱼类管理局。这个局目前控制着大约一亿五千万英亩的土地，雇用着9000名工作人员，在全国设有大约700个办公室。二战之后，该机构在哈尼盆地大量购买私人牧场，目的是用政府力量来保护野生动物。为此，政府取消了大多数牧场主在联邦土地上放牧的许可，也成倍地提高许可证的价格，导致多数牧场主不得不出售土地，搬迁到外地。与此同时，政府机构还控制了水源的管理，并且为了保护鱼类而将本来用于灌溉的水引入湖中。湖面因此在十年中扩展了一倍，许多牧场也遭到淹没。牧场主于是纷纷将土地卖给了政府。到1990年代，哈蒙德牧场周围的土地几乎被联邦政府买光了。

哈蒙德一家并不愿意离开。他们向州政府申请到了一个在联邦土地附近牲畜用水的许可证。联邦机构发现之后，到法庭去要求取消这个许可。俄勒冈的法官判定许可证根据本州的法律有效。在败诉之后，联邦政府很快开始在哈蒙德用水的地方筑起围栏，阻止牲畜进入。德怀特·哈蒙德——这家的男主人气不过前往阻拦，结果被以阻碍政府公务的罪名抓了起来，蹲了两晚监狱。虽然联邦政府没有再去起诉他，但是哈蒙德和联邦政府就此结下了仇。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联邦政府给哈蒙德一家带来了各种麻烦，包括吊销他们在联邦土地上放牧的执照、在他们进出的道路上设置障碍等等。为了不让牲畜跑到联邦的土地上，哈蒙德只好在牧场上筑起围栏。但是他们没有能力将6000英亩土地全部围起来，结果能够放牧的地方大大缩小。眼睁睁看着草地却不能放牧，哈蒙德只好到市场上去买干草，最后弄到几乎破产的地步。

2001年初秋，德怀特的儿子斯蒂芬·哈蒙德打电话通知当地的消防部门，说他将在自己的牧场上放火烧山。这是自古以来牧民和农民用来给土地增肥的做法。火势从哈蒙德的牧场向外延伸，烧了139英亩联邦的土地。哈蒙德自己将火给扑灭了。联邦和地方政府当时并没有什么举动。

2006年，一场大风暴中，闪电在哈尼盆地引发了多处火灾。哈蒙德一家当晚在牧场上烧了一圈防火带，以保护房屋与草场。附近的联邦工作人员认为，火势已经蔓延到了联邦土地上，于是在第二天报警。哈蒙德父子被抓了起来，他们家也遭到了彻底的搜查。

在审查了案件详情之后，哈尼县地方检察官认为哈蒙德父子的行为并没有构成犯罪，不予起诉。然而，5年之后，联邦检察官指控哈蒙德父子是纵火犯，并根据反恐法律提起诉讼，要求对他们判处最低5年的刑期。

哈蒙德父子在法庭上承认火是他们烧的，但是却不承认有任何犯罪动机。联邦检察官说，2001年德怀特放火是因为要掩盖他偷猎的踪迹，因为他承认与朋友们一同打猎时，在联邦的土地上打死了几头鹿。而2006年那次，斯蒂芬明明知道不能在联邦土地上放火，他那么做等于威胁了消防员的生命。

2012年6月22日，哈蒙德父子被陪审团判处有罪。法官何根在判决时却对他们从轻发落，判处年过七十的德怀特3个月监禁，42岁的斯蒂芬1年徒刑，并罚款40万美元。父子俩在2013年入狱，坐满了他们的刑期。

联邦官员向联邦法庭申诉。2015年10月，第九联邦法庭判处哈蒙德父子重新入狱，每人的刑期5年。他们必须在2016年1月4日向法庭报到，开始重新服刑。

挑头“造反”的是什么人

俄勒冈州的哈蒙德案件引起了内华达州邦迪一家的关注，因为邦迪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邦迪一家是内华达州西南部的牧民。他们家在1948年购置了160英亩的牧场。内华达州四分之三的土地属于联邦政府，在森林管理局的控制之下。牧民想要在联邦政府的土地上放牧，需要获得批准，并缴纳费用。1993年，邦迪家的男主人克里芬·邦迪开始拒绝向政府交费，声称放牧的权利是祖上传下来的，只有州而不是联邦才有权处理土地事宜。联邦有关部门一再提醒他要申请放牧许可，却被邦迪严词拒绝。结果，法庭在1998年判定邦迪失去了放牧权，并且要求他缴纳历年的许可证费用。到2013年，邦迪欠下的费用已经超过了一百万。

对于法庭的禁令和命令，邦迪置之不理。他公开说，他只服从内华达州的法律，根本就不承认联邦政府的合法性。从1998年起，联邦政府在法庭上控告邦迪，双方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官司。邦迪的言论与案件，引起了全国各地好几个反联邦民兵组织的注意。

2014年4月初，政府开始抓捕联邦土地上非法放牧的牲畜。最后在抓住的400多头牛中，几乎90%属于邦迪家的财产。在抓捕过程中，有两头牛被打死。而与此同时，附近的牧民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反联邦政府民兵也闻讯赶来，在这里发起了示威活动。4月10日，示威者们拦住了卡车前进的道路。政府方面出动了带着手枪的警察，可是示威者中的民兵却是全副武装。有不少人骑着高头大马，挎着远射程的新式步枪，令人感到有战争一触即发的味道。最后，联邦政府被迫放弃了抓捕牲口的行动。

虽然联邦政府部门一直没有放弃法律行动，但是这次事件使得邦迪声名大振。他甚至获得了国会里一些保守的共和党议员的同情。在哈蒙德案件的消息传出来之后，邦迪家里的年轻人决定给那对倒霉的父子以全力支持。

于是，在2015年10月哈蒙德被重新判刑之后，老邦迪的两个儿子阿门与莱恩便准备行动。在2014年的事件之后，邦迪与不少武装民兵组织建立了联系，有些人甚至长年住在他们家的土地上，使得这里成了民兵活动的一个中心。1月2日，他们召集的一百多武装人员驱车来到伯恩斯镇，与当地的一些人聚集在一起举行了示威，要求释放哈蒙德父子。在示威之后，其中一批人去占领了野生动物与鱼类管理局属下的当地野生动物保护区的办公室。在冲进办公室之前，邦迪兄弟带领追随者做出了一个象征性的举动——他们轮流向办公室前扔出一个钢镚儿，高叫：“我们将土地买回来！”

莱恩对媒体宣布了他们的要求——联邦政府将土地的管理权交给地方政府、释放哈蒙德父子、关闭联邦的管理办公室。

牛仔文化的回光

十九世纪中期，随着广袤的西部土地得到开发，大批具有冒险精神的美国人来此开辟牧场。由于运输与市场欠发达，当时的牧民基本上是自给自足。一个人只要有杆枪就能生活。自由、自治、自足、远离政府权威，形成了牛仔文化的意识形态基础。

在1865年南北战争结束之后，美国进入了一个高速工业化的时代。大都市的出现、人口的迅速增加、铁路运输的发展，导致了对肉类需求的上升。1865年，芝加哥出现了第一个大规模的肉类加工厂。第二年，从得克萨斯开始，西部牧场主们中出现了一个新的行业——将牛群大批集中起来，赶到最近的火车站，将牛群运往芝加哥。牛仔们有时候三五成群，有时候单枪匹马，将数百甚至上千的牛群在荒芜人烟的地区赶上数百英里，一路上要对付恶劣气候、毒虫猛兽、强盗小偷。在这样的环境中，诞生了好莱坞影片中的西部牛仔硬汉文化。

1940年代，在公路网日渐发达之后，赶牛的生意也就很快消失了。但是，牛仔文化作为独立人格的象征却仍旧深植于美国人的集体记忆之中。这种文化对政府（尤其是远离社区、高高在上的联邦政府）怀有天然的敌意。最早从欧洲大陆逃离的移民那种“离国王远，离上帝近”的信念还被许多美国人所信奉。因此，联邦政府成为他们批评与攻击的目标并不奇怪。他们认为，美国宪法是用来限制政府而不是限制人民的。联邦政府任何扩大权力的做法都会引起他们的反对。

不过，牛仔这个行业正在湮灭之中。美国现在还有大约60万个养牛的家庭小农场，但是八成以上只有不到五十头牛。也就是说，勉强够格算是牛仔的人大概只有二三十万。而牛仔文化也在从大众退化为小众。骑马、挎枪、戴宽边牛仔帽、穿钢头靴被大都市人看作是乡巴佬的打扮。牛仔的荣光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由哈蒙德案件引起的俄勒冈占领联邦政府办公室，或许只是美国牛仔文化的最后回光返照。尽管美国人依然欣赏好莱坞版的牛仔硬汉，但是对于这次牛仔们持枪占领政府办公室的行动却多表示不以为然，哪怕一些认为联邦政府的确权力过大的人也很难认同他们的做法。正在竞选总统的佛罗里达州共和党籍参议员卢比奥说：“你不能无法无天。我们生活在一个法治国家里，要改变法律和政策有恰当的途径。如果我们感到失望的话，那还有选举呢。”就连代表共和党右派的得克萨斯参议员克鲁兹也说：“我们每个人根据宪法都有权去抗议和表达，但是宪法不允许我们对他人使用暴力。”

1月4日下午，哈蒙德父子老老实实地走进了监狱。临入狱之前，老哈蒙德转身对媒体说，他不同意法庭的判决，但是也不同意占领办公室的做法。而那个和政府对峙了多年的老邦迪也表示儿子们有点过激。看来，邦迪们的行动的确没有多少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