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早期日本走向海洋的动因探析

2016-01-07 14:46
军事历史 2016年2期
关键词:海防海洋日本

日本近代的海权之路是在马汉海权论的指引下完成的。但不应该忽视的是,在1896年马汉海权理论广为传播之前,日本已于1609年侵入了琉球群岛,1879年悍然将琉球国并入其版图,1894年发动了侵华的甲午战争,1895年侵占台湾。这些都表明了日本的海洋国家走向。是什么原因使得日本在马汉海权论大行其道之前就已经走上了海洋之路?本文从三个方面对日本在19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的海洋国家行动及其动因进行剖析:日本向外扩张的惯性是走向海洋的原初动力,本土“海防论”助推海洋道路,1853年“黑船事件”坚定了日本开国向海的意志和方向。

一、向外扩张的历史惯性

日本是地处东亚边缘的岛国,由于资源匮乏、自然灾害频繁,具有强烈生存危机意识,养成了不断向外扩张的民族性格。正如小泉八云所说:“日本的贫乏,便是他的力量。”①[日]小泉八云著、胡山源译:《日本与日本人》,8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日本的对外“征伐”,自传说中的神武天皇、神功皇后便已经开始。16世纪末的丰臣秀吉,在初步统一日本后,便企图先占朝鲜,尔后征服中国和印度,建立一个定都北京的“大日本帝国”。在近代百年历史中,日本成了亚洲乃至世界最富侵略性的国家,表现出向外扩张的强大历史惯性。从1874年侵略中国台湾开始,每隔5至10年,日本就大举对外用兵一次。日本历史学家井上清说,像这样没有间断地从战争走向战争的国家,近代世界历史上,除日本外,找不到第二国。

为近代日本对外扩张行动提供精神支撑和思想依据的是日本的思想家,他们以日本为中心实行世界性扩张的思想影响深远。17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著名学者山鹿素行发表《中朝事实》和《武家事纪》等著作,倡导“日本主义”,称日本为“中央之国”,主张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国际秩序。18世纪70年代,江户幕府时期的“集国学之大成”者本居宣长,进一步发展了山鹿素行的“日本主义”,大力宣扬神国主义、天皇绝对主义、日本至上主义。他的神国主义本质上是世界扩张主义。他在《玉匣》中说:“天照大神者,因为治天之神,宇宙间无与伦比,只要天地长存,则四海万国无不蒙其德光所照,无论何国,亦不能一日片时不得大神蔽荫而可自存者。”②阎德学:《武士之路——日本战略文化及军事走向》,8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德川幕府晚期,佐藤信渊在1823年著《宇内混同秘策》中声称:“皇大御国(日本)乃是大地最初形成之国,系世界万国之本……世界当为郡县,万国之君长当为臣仆”。*阎德学:《武士之路——日本战略文化及军事走向》,88页。他明确提出日本对外扩张蓝图,主张从侵略中国东北入手,进而全面征服中国,然后西侵与南进并行,征服亚洲。佐藤信渊的殖民扩张思想,被作为军国主义的“高度国防体制的先驱”而受到赞赏和推崇。19世纪50年代维新运动的先驱者吉田松阴则提出了“海外扩张补偿论”,认为日本在俄、美那里失去的权利,可以从朝鲜和中国那里得到补偿,即“失之于西方,补之于东方”论。另一位著名思想家德富苏峰提出了“海外雄飞”论,认为日本担负着一种特别的天职,就是要向东洋及南洋带去政治组织上的恩惠。这些思想以神化日本为核心,以扩张世界为目的,以凌弱为手段,在日本的学界和政界有广泛的影响,成为明治政府决定国家方向的政策,完成了由思想到计划乃至行动的跃进合一。

日本明治政府成立伊始,就不遗余力地全方位宣传和推行国家独立理论,把国家独立与对外扩张相提并论,将它们看做是密不可分甚至完全等同的奋斗目标。明治天皇宣布,要 “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19世纪中期以后日本的假想敌有英、美、俄、中,在这些假想敌中最迫切要解决的是中国和俄国。日本最害怕的是中国崛起成为一个海军强国,以及俄国向不冻港前进。日本领导人断定,为了保护其国家免遭大陆邻国的侵犯,日本必须占领台湾、朝鲜和萨哈林,这意味着将先后与中国和俄国进行战争。在实力对比方面,日本认为不能与海军实力一流的英美碰撞,也要避免挑战海军力量较强的俄国,故而选择了海军力量虚弱的中国作为主要侵略对象。正如美国海上崛起的第一步是与西班牙决斗,而不是与最强大的海上国家英国较量一样,避强击弱成为日本作为海上后进国家的战略优先选择。实际上,日本的海岛地缘条件决定了它无论是向陆还是向海,也不论是北上还是南下,它只要是走上殖民扩张的道路,都必须优先发展海上力量,必然走海洋国家的道路,而日本向外扩张的历史惯性与近代资本主义殖民需求相结合,在近代早期就汇集成了强大的海上扩张思潮和行动,从而成为其发展海军、走向海洋的原动力。

二、 本土“海防论”的影响

明治重臣大隈重信(1838~1922年)认为,“维新改革的原动力是以书生之手养成、以书生之力发育起来的”。*[日]圆城寺清:《明治史资料 大隈伯昔日谭》,143页,富山房,1938。这里的“书生之手”“书生之力”可以理解为思想的手段和力量。成就日本海洋道路很重要的一种力量,是日本思想家的“海防论”和海洋思想。

柯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说:“历史的过程不是单纯事件的过程而是行动的过程, 它有一个由思想的过程所构成的内在方面。”*[英]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张文杰译:《历史的观念》,30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日本走向海洋的历史过程,也有一个由思想的过程所构成的内在方面。18世纪后期,深受兰学熏染的日本出现了“海防论”。日本近代化海防理论的先驱是林子平(1738-1793年),他于1786年刊行《三国通览图说》,从国防的观点对蝦夷、琉球、朝鲜三国及小笠原诸岛的地理风俗加以论述。后来又著《海国兵谈》(1791年),他第一次运用了“海国”这个概念,科学地描绘了日本特殊的地缘环境,“海国是无邻国接壤、四面环海的国家”*[日]工藤球卿:《海国兵谈序》(1786年),见岩波文库本《海国兵谈》,村冈典嗣校订,1939。。由此出发,他认为海国须拥有与海国相称的武备,不同于中国的兵法和日本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各种军事学说的军事思想。首先,要知道海国既有易遭外敌入侵的弱点,也有易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强项。说易遭外敌入侵,是因为入侵者乘坐军舰若遇顺风,一两天便可越过二三百里到达日本。若无防备,便难以抵挡。为防御外敌入侵,就要靠水战,而水战关键是大炮,抓好这两点,就抓住了日本国防的关键。这就是与中国等大陆国家国防思想的不同之处。*[日]外山三郎:《日本海军史》,1页,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本多利明(1743~1820年)在代表作《经世秘策》中指出,“日本为海国,以渡海、运送、交易而救饥寒,为国家政务之肝要。”*《本多利明 海保青陵》日本思想大系(44),20页,东京,岩波书店,1970。佐藤信渊(1769~1850年)在《防海策》(1808年)中说,日本是洋中的大岛,若兴航海、通商之业,那么日本就是世界上最为便利的国家。“保国家的第一要务在于深慈爱、笃信义,第二在于航海外国而通商贸易。”他认为“凡兴国家之大利者,莫大于通商交易”。*[日]鸨田惠吉编:《佐藤信渊选集》,325页,读书新报社出版部,1943。吉田松阴的老师佐久间象(1811~1864年)曾称魏源为“海外同志”,十分推崇魏源的著作,但并不盲目接受魏源的一切观点。他在《海防八策》中结合日本的实际情况,提出自己的海防观点,如不同意魏源只强调坚壁清野、严密防守的战略,主张讲究炮、舰,主动出击敌人于外海。古贺侗庵1838年用汉文撰写《海防臆测》指出,中国由于国土辽阔而在海防方面比较懈怠,日本在海防上不可效仿强大而且地理条件优越的中国,必须采取高度重视和积极准备的海防政策。18世纪后期至19世纪中期的日本,“海防论”思想相互影响、递接传承,在两个方面形成了较为成熟的观点:第一,认识到日本的海洋国家特性,有的思想家直接称日本为海国,这是在西方海洋强国崛起的国际形势下对自身进行了重新定位,是对日本特殊的海洋战略环境的清醒认识,也是一种国家道路的选择。第二,充分认识到了发展海洋贸易和海上军事力量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同时已经突破海上防守的观念,更加强调主动进攻。这是日本近代海防意识觉醒的起点,是对传统海防思想的一个重要突破,是建立新式海军思想的先导。这些思想和马汉海权论的核心观点不谋而合,也逐渐开始影响政府的海防建设。

幕府在1842年颁布了标志着对外政策转换的天保薪水令,这时政府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与欧美列强的“坚船利炮”相比,日本的防备力量处于劣势。因此,在主要场所建立炮台的“海防论”,是幕府和大名最低限度的共识。1863年,幕府将军德川家茂在神户设立兵库海军操练所,后人特意立碑纪念:“夫吾邦方今急务,莫落于海军,将以此营为始。英旨振起士风,实在干是。可谓当时之伟国,而千岁之鸿基也。”*[日]胜海舟:《水川清话》,76、159页,东京,角川书店,1972。以此为前提,日本的消极开国派和积极开国派开始围绕两个问题进行讨论:一、陆地上的炮台明显不足,日本是否应该拥有军舰呢?二、日本是否应该向着积极开国的方向迈进呢?这意味着此时在日本海防观念已经深入人心,需要进一步讨论的是是否应该在海上更为主动和进取。

三、“黑船事件”的刺激

如果说,日本对外扩张的历史惯性和本土“海防论”是走向海洋的思想种子,那么1853年美国以炮舰威逼日本打开国门的“黑船事件”则是催生种子发芽、成长的风雨。

从1633年德川幕府发布的第一个“锁国令”算起,直到1853年佩里来航的220年间,日本一直处于“锁国时代”。在这段时期内,日本实行的是通信(有国书、信使来往)限于朝鲜、琉球,通商(单纯贸易活动)限于中国、荷兰,其他一概拒绝的锁国定制。但是锁国中的日本并非完全耳目闭塞。当时,幕府规定在长崎入港的中国商船和荷兰商船,都必须向管理外贸事务的长崎奉行报告海外消息。这种报告成为幕府情报的主要来源。尤其是当中国遭遇了鸦片战争的失败后,日本变得更为敏感和好学。 “在近代开国史上,与中国相比日本晚了13年。这短短的13年,可以说是日本强力搜集情报的13年,也是日本研判情报的13年,更是日本做出开国决断准备的13年。搜集国际情报,是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政府、任何一个机构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是,认真研读情报,正确判断情报,特别是基于情报做出符合国家、民族利益的决策,却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在这一点上,日本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相当不错。”*[日]加藤祐三著,蒋丰译:《黑船异变 日本开国小史》,序言,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日本始终处于亚洲的边缘地带,但是这个边缘地带也是亚洲的敏感地带,可以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海陆消息。再加之日本沉重的生存压力,使得它具有强烈的危机意识,以致于对外部世界的强弱动态、起伏变化尤为关注。因此,面对外部冲击日本也许不会立即颠覆传统,不会马上改变和应对,但是已经为改变和应对做好了充足的信息和心理准备,并且会有所借鉴地选择一条自己的道路。正因为如此,黑船的到来没有导致战争,只是加速了日本开国向海的步伐。

佩里率领东印度舰队来到日本的时代背景是,美国在墨西哥战争后,占领了西部辽阔的土地,成为濒临太平洋的国家。太平洋的彼岸是东亚,美国与东亚的中国签订了条约(1844年的《望厦条约》),对没有与之签订条约的日本也抱有很大的期望。与鸦片战争不一样的是,黑船带来的不是战争,而是战争威胁,对日本民众来讲,“停泊在海面的黑船,具有军事威胁的同时,还是一个好奇心的对象。在情形紧张的时刻,有携带家眷财产的人们;在意识到不会发生战斗的时刻,也有包括武士在内的市民、农民围观黑船的场面。布告牌上‘明天,鸣放庆祝的礼炮’这一行字,将人们的紧张感全部消除。在此之前,黑船显示出来的是军事威胁性;在此以后,黑船又变成技术文明的象征。”“更需要指出的,当时英国对中国发动的鸦片战争,可以说是一个传统的大陆国家和一个传统的海洋国家之争,他们之间难以理解,不易沟通。而美国对日本施加高压,乃至战争威胁,可以说是两个海洋国家之争,他们之间拥有的‘共同点’,彼此相对来说容易沟通。”*[日]加藤祐三著,蒋丰译:《黑船异变 日本开国小史》,序言。

竹越与三郎描述1853年美国“黑船”进入浦贺港对日本人心的影响时说:“几百年间的英雄割据、两百年的封建制度,使日本分割成几百个小国,小国之间互据藩屏关所,使之相互猜疑、相互敌视,这样日本人民的脑中,藩的思想如铁石般坚固,而日本国民思想丝毫不存在……然而一朝美舰进入浦贺,惊叹恐惧之余,如同舟共济,吴越也成了兄弟。”*[日]竹越与三郎:《日本史》(上),31~32页,岩波文库,2005。“黑船事件”直接催生了日本的近代民族国家意识,而海洋观念又是和民族国家意识同生共进的。因此,以武力相威胁、以贸易为条件的“黑船事件”对日本的作用是:凝聚了日本民心,让日本清楚地认识到危机来自于海上、力量来自于海上、利益来自于海上。这些认识都让日本走向海洋的意志更加清晰和坚定。“黑船事件”对日本的影响,正如斯宾塞所说的:日本“保持着常态,没有受到外来的新鲜影响。可是等到和欧洲文明撞击了——一部分是武力的侵略,一部分是商业的冲动,一部分是思想的吸引力,——这组织就开始破裂了。”*[日]小泉八云著,胡山源译:《日本与日本人》,85页。近代海洋强国,基本上都满足两个条件。首先在地理上必须是海洋国家。其次在经济贸易上必须是对外通商国家。日本通过“黑船”事件,开发了前一个先天条件,并对后一个条件进行了弥补,日本开始把热情、意志、力量都聚焦在海洋的新时代。

19世纪中期(“黑船事件”之前),日本绘制的地图主要是陆地的地图,海图数量很少,且上面没有关于水深的记录。说明日本作为岛国,尽管对海洋在生存和安全上有强烈的依赖感,但还是靠海吃海的自然本能,是自发地用海,而不是自觉地用海,没有达到将海洋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的理性认知高度。幕府的海防是口岸防守。“幕府采取的是在江户湾沿岸的主要地区设置炮台,并配备大炮,随时可以向来自海面的船舰发炮的方针。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说日本拥有了强大的战斗力……幕府没有海军,没有军舰,没有能够航行出海的大型远洋船。”*[日]加藤祐三著,蒋丰译:《黑船异变 日本开国小史》,13~14页。这说明尽管日本在1853年“黑船事件”之前得到了鸦片战争中国败给英国的消息,也得到了荷兰国王要求日本打开国门的建议,但是日本采取的依然是传统的岸防措施,无非是增加炮台防守力量而已,没有海军、军舰和远洋船只。可以说,这时日本还是停留在大陆性防守的岛国思维层面,海洋意识是极为模糊的。

“佩里的示威行动及随后海军舰炮对鹿儿岛和下关海峡的炮击,使日本领导人相信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同其他国家交往,至少要达到获取西方军事技术的程度。他们机敏过人,不仅吸收西方3个世纪海战的教训,而且他们实际上还在发展海军武器和战略战术思想方面超过许多西方革新家。”*[美]E·B·波特编,马炳忠、张毓文、方勋译:《海上实力》,364页,北京,海洋出版社,1990。1853年“黑船事件”后,关于建造军舰的呼声在日本国内越来越高。日本积极开国派强烈要求解除建造大型船舶的禁令,将建造出来的大型船舶用于军舰和商船;在加强军备的同时答应美国的要求,打开国门与外国通商。胜麟太郎强调要进行“军政之御变通”,主张不仅加强炮台建设,还要“让军舰来辅助炮台”。一旦内地以外的孤岛有被外国军队侵占的危险时,日本可以出动军舰迅速反击。以军舰为主、以炮台为主的思想,是由防守到进攻,由被动到主动,由陆地向海洋转向的体现。1854年《日美和亲条约》签订以后,日本开始用自己的力量来造远洋船。船型样本来自于荷兰购买的书籍、图纸、绘画等。造船工匠已有的技术水平,使得他们很快弄懂了这些资料。与此同时,日本决定向荷兰定购远洋船。其次日本的价值观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以中华世界为中心转向了以欧美世界为中心,这个“脱华入欧”的思想转向在本质上也是由大陆思维向海洋思维的转向。

日本近代学者内藤湖南曾经将日本吸收中文的过程作了一个比喻说,“如同制作豆腐,在豆子磨成的豆浆中已经有了变为豆腐的素质,但没有可以使其凝固的外力,而中国文化就如同盐卤可以使其凝固从而成为豆腐。”*[日]内藤湖南著,刘克申译:《日本历史与日本文化》,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可以说,日本的海洋道路也是如此,马汉的海权思想在日本大行其道、深入人心之前,日本已经有了较为充分的海洋国家自我认知以及成功的制海权战争和行动,因此,马汉的海权思想对日本的海权道路就是盐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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