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女

2016-01-06 17:15吴晓雪
骏马 2015年2期
关键词:哑巴姥姥

吴晓雪

那年的除夕分外的冷!柳何氏傍下午就给俩丫头换了新衣裳,旺火架子支一色的松桠,好燃着呢,她撵着一颗滚圆的大肚,站院门口往外瞭望:“你们那熊爹也该回来了,不就是给他那先人烧个纸吗,咋还像挖坟似的费劲呢?”话还没落音儿,就听砰的一声火铳子响,一个什么东东扑啦啦的就一头栽到了柳何氏的眼前。柳何氏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可就坐了个三五百斤的屁蹲儿!七八个月的身孕,好悬把地砸出个坑来。

产婆赶到的时候一个孩子已经出生了,比预产期足足早了两个月,粉嘟嘟的一团儿,用一张麻纸盖了悄没声地在炕梢儿处柳何氏的脚边。产婆麻利地捋了发髻,用发梢子的几根毛发到那小嘴里搅了搅,一边把那娃娃拎了双脚晃动着拍打了几下,哇哇的如小猫般的哭声就传入了柳何氏的耳中,柳何氏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啊——”随着柳何氏凄厉的尖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便渐次响了起来,产婆这才注意到柳何氏的肚子依然鼓胀起伏,原来怀的是双,一个生在了年前,另一个降生在了年后。

生在年前的是个孱弱的女婴,红不唧唧的只有巴掌大小,年后出生的是个男婴,看起来要比他的姐姐大很多。这柳何氏的夫君柳九毛闲散而嗜赌,烧完了纸的他刚折到这赌局想碰个彩头,却被这柳何氏的一个屁蹲儿给坐了回来,他隔着门帘儿在屋外的雪地里来回溜达了几圈儿之后就给姐弟俩起好了名字:姐姐叫柳碧莹(碧莹意即“必赢”),弟弟叫柳必胜。产婆就着温热的水盆子洗涮了两个小东西,不无担忧地望着柳九毛夫妻俩:“你家这双儿可是不咋样,这一跤摔的谁知道这孩子的脑子有没有受影响,还就隔了年了,又不足月,耗子似的一点点,咋说呢,这隔了年的可是有冲!谁能留下来可就认命了……”柳何氏早如水洗了一般出了一身的虚汗,咸咸涩涩地淌进眼睛里,嘴里。她急促地喘息着,一边无精打采地歪过头去瞄了眼两个小东西,结果这一瞄之下又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个红不唧唧的小肉团竟然睁了一只眼睛盯着她看!她虚弱地惊叫了一声,就势儿晕了过去……柳何氏这一晕可就是两整天,套车请了两个郎中来瞧了,都说是产后虚弱,没别的办法,只把那男婴的紫河车等分了若干份儿来煲了汤,一边用汤匙撬了嘴巴一点点地灌了,慢慢地才回转了过来。柳九毛就先后千叮咛万嘱咐两位郎中把那口扎严实点儿,有关紫河车的事儿可万万透露不得!两个郎中得了钱,都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放心,没的说,没的说。”

醒来了的柳何氏身子骨儿依然虚弱,却来了奶水,两个娃娃原本只喂了些红糖水,羸弱得连哭的声音都没有了,柳九毛见下了奶,赶紧把略大一些的柳必胜捧过去吮吸,哪想那男娃娃不会裹奶头,再把那柳碧莹捧过去,却是饿狼一般吸得嗞嗞的,再吸另一个奶,却是瘪的,这就是说:两个娃娃,只一侧有奶!夫妇俩愣怔地对望了一会儿,又一齐望向了俩娃娃,那柳碧莹嘴角挂着奶滴子,睡了。柳何氏平躺了下来:“我说,还是留一个吧,咱已经有了两个女孩儿了,这孩子抢在了羊年,命不好,哪有七个月降生就睁眼,还只睁一只眼看人的,瘆得慌!等会儿再给她吃口奶,就包裹了吧。”柳九毛在地下趟了两个来回儿,一边搓着手:“她能吃奶,应该喂得活,不行我嚼面糊喂她,你奶男孩儿,这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又是年上,丢出去,怕不好吧。”柳何氏支撑着要坐起来:“你没听产婆说吗?隔了年的会互相克的,你要儿子还是要女儿,你自己定吧!为啥只一边有奶?你不想啊?这都是征兆呢!”柳何氏因为激动,吭吭地咳嗽了起来,额头上、脸颊上就又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合计了良久,柳九毛唉声叹气地包裹了柳碧莹:“早知不要就不起这名儿了,把碧莹丢掉了,那还不就剩下输了,唉!”傍丑时的时候柳九毛偷人一般溜了出去,看门的大黄狗早被他圈到柴房里了,外面的天儿老冷了,柳九毛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这就是往死冻孩子呢,唉!刚几天的孩子,哪扛得到天亮?就是扛得到天亮,也不见得会有人往家拾捡,唉!造孽啊!这么一想,柳九毛就把皮帽子撸了下来,不大点儿的娃娃,皮帽子正好做了她的围筒子。

留下的柳必胜可是铆足了劲儿地哭号着,一刻都不带停的,两口子哪还睡得着,柳九毛就在炕梢儿一锅儿接一锅儿地吸着旱烟,迷迷糊糊当中,就听到了狗叫的声音,开始的时候是一只,后来就感觉是好几只了,柳九毛慌乱地趿拉了鞋,拉门儿冲了出去,果真是他预料的那样,几只狗惶惶地叫着,围着屋后的井台子转圈圈,好像是那个狗皮帽子阻碍了狗们的进攻似的,柳九毛顺手操了一根棍子,一边吆喝着一边轰散了邻家的狗,他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不由自主地想看一眼那可怜的孩子怎么样了,可他刚走近了几步就愕然而止了!他恍惚看见了几只毛绒绒的东西呼地一下子四散了开来,他的心咯噔一下:“坏了!孩子让耗子嗑了!”他颤抖着手慌乱地把那一卷儿拾起,发现孩子有些青紫,嘴角在微微地抽动,他赶紧把这孩子往怀里揣,女孩儿真是坚强着呢,竟慢慢地缓了过来,发出微弱的声音,哭了。两个多时辰,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气!柳九毛使劲儿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确定不是在做梦,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折回屋,把孩子慢慢地放回到了炕上。

接下来屯子里就传闻紫貂现身了,有猎户说是在井台附近觅到了紫貂的爪痕,纷繁杂乱的,说是不止一只,可这玩意儿气性大,不好猎,嚷嚷了几天,也就安静了。紫貂的事儿柳九毛多少知道一些,据说整张的皮毛特金贵,可以焐好多年的老寒腿、老寒腰,但是这小东西气性特大,不肯被捕猎,关键时刻会自己咬碎皮毛。传说紫貂又是最善良的,怕赤裸的人会冻死,就会跑来用自己的身体焐热对方。所以传闻猎紫貂的人会舍了命地赤裸上身躺在三九天的雪夜里。但是没有人愿舍命一试,紫貂的传闻也就停留在口口相传上了。柳九毛听了感觉疑惑,想必这小婴儿却是着了紫貂的呵护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也不能说这孩子命不好呢!

没有被冻死的柳碧莹依然没有奶吃,柳九毛就一天几顿地用嘴嚼了炒熟的各类杂粮调了水喂她。孩子们的姥姥也在初八之后赶来了,大襟棉袄,缅裆棉裤,两鞋窠的鸡蛋,同来的还有一头毛驴和一个哑巴三舅,毛驴驮来了姥姥,也驮来了十几斤自家收获的蜂蜜。蜂蜜在当是也是蛮金贵的,柳九毛就用筷子调了一些加在柳碧莹的粗粮糊糊里。小姑娘特别安静,不怎么哭闹,大人用筷子蘸了汤糊抹在嘴边,自己也会吮吸一些,可是孩子的肠胃适应不了,吃了就拉稀,虚弱得连眼睛也不睁了。一边的柳必胜也是缠人,估计是奶水不够吃的缘故,总是一边吃奶一边还哭闹个不停,柳何氏就暗地里跟自己的娘家妈讲了早产的事和产婆说的话,老太太大字不识一个,听了女儿的复述也是惊骇得直点头:“怪不得!怪不得!都说属羊的命不好呢!咋就火急火燎地赶在年前了?这可咋办才好呢?真是个命硬的,寒冬腊月的就冻不死?好歹也是条命,不行看谁家要咱搭上些粮食,再搭上几斤蜂蜜,早早地送掉算了,我看那米糊糊是养不活的,送给别人家,总比死在咱家强,这大过年的。”哑巴三舅听不到,他望望这个,再看看那个,感觉两个女人在说小外甥的事,探过身子来看,哪个都喜欢,爱见得咧着嘴直笑。

这天傍晚间的时候来了抱孩子的两口子,女人细腿平胸,昂昂着头,站一边儿看男人摆弄炕上的孩子。包裹打开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孩子因为连续的拉肚子,小屁屁感染了,脓水子,血水子,溃烂得没法儿看,那两口子撇着嘴直摇头:“哎呀妈呀!咋整这样儿啊?搭啥蜂蜜啊!我看把蜂后搭了也不好使,知道的是孩子,不知道的还寻思是耗子呢!”俩人絮絮叨叨、气呼呼地走了,害得柳何氏又是咳嗽又是叹气。

哑巴三舅咿咿呀呀比比划划地很是着急,姥姥知道他的意思:“就你知道得多?这蜂蜜人吃还舍不得,却要来涂这娃子的屁股,我说来的时候你非要带这罐子蜜,莫不是提前梦到了?”柳何氏心烦意乱地嚷嚷起来:“娘,你好好看看,是不是生蛆了?这可咋整啊?扔又扔不得,送又送不掉,我这一想起来她出生的时候眯一只眼看我,我这心里就毛毛愣愣的,娘,我可是落了心病了!”老太太打院子里抱了柴火烧炕:“闺女,你想点儿别的,等你出了满月,不行娘就把她带回去,屯子里有养着奶羊的,淘换点儿羊奶不成问题,冻都没冻死,总不能把她饿死吧!”哑巴三舅竟然听懂了,咿咿呀呀地又是一通比划,老太太冷冷地笑了:“你三弟说了,拿蜂蜜换羊奶。来年他要多养些蜂子了。”

柳碧莹是哑巴三舅搁怀里揣大的,一只独角奶羊做了她的干妈,还有那几箱蜂子,小姑娘被叮了无数次,却还是会把手伸到蜂箱里掏蜂宝宝吃,蹒跚走路的时候就爬到奶羊的肚子下面去吃奶,独角奶羊却从没顶过她,任由她撕扯着羊毛胡乱地玩耍。磕了碰了的时候哑巴三舅就会胡乱地给她涂一些蜂蜜。哑巴三舅不会说话,却是极聪明的,也特别和善,他会用草编好多种昆虫,还会结绳网网麻雀,糊了稀泥烤了吃,每每那时候柳碧莹就安静地坐在一边等着哑巴三舅喂她。哑巴三舅呼呼地吹凉,认真地嚼了,柳碧莹就像窝里的小鸟一样张着嘴巴等在那儿,哑巴三舅每次喂了她都忍不住在那小嘴上亲一下。小姑娘长着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圆嘟嘟的样子甚是招人喜爱,比比划划地跟哑巴三舅可是默契啦!可是这种默契也只是这么几年,这小碧莹六岁的那年初秋,屯子里来了南方口音的两个瘦小男人,收购一些铜钱啦,银元啦,旧的器皿、物件……小碧莹因为整天薅着奶羊出来进去的,又扎着一对羊角辫儿,屯子里的人就叫她羊女,而姥姥则一直唤她为丫头,所以这碧莹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的大名,所以我们也就此而顺着称她为羊女吧!几个南方人探头探脑张望的时候这羊女正在园子里的草垛子旁玩儿麻麻根儿呢,姥姥和几个人攀谈了一番之后就把来人带进屋了。羊女觉得奇怪,就悄悄出去招呼了在林子里拾柴的哑巴三舅回来。姥姥搁大柜里寻了一个油纸包出来,包了老多层,打开来放炕上,是几十个锈蚀的银元,姥姥紧张得脸都红了,说是给三舅将来娶媳妇和养老的钱。两个南方人挨个儿拿起来搁嘴边呼呼地吹,羊女就觉着好玩儿,踮起脚尖来看,够不着,就用脚蹬着炕凳,手攀着炕沿悄悄地从旮旯钻进去看,结果下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炕凳下边那一粒亮闪闪的石头。她猫咪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屋……在她的手心里,是一颗硬硬的,绽放着奇异光泽的石头!那俩人忙忙活活地一个翻口袋数钱,一个数银元,并且很奇怪地把那些银元当啷当啷地都放在了一个茶色的玻璃瓶子里了,拧紧了盖子后又用胶带缠了又缠,后来那个数钱的说钱没带够,姥姥嘟嘟囔囔地埋怨说带多少钱就买多少钱的呗,干嘛统统缠了起来,也不好往开打呀!哑巴三舅则呀呀地比划着,似乎是不同意姥姥把银元卖掉。姥姥扒拉哑巴三舅说,一边儿去,别添乱。后来两个南方人就说缠好的瓶子放在这儿,他们还在上面涂写了些字,说是货已经验好了,要去另一个屯子找一起来的人取些钱,明天一早来拿货,并且留下了一百块钱订金,并一再地叮嘱老太太不要再卖给别人了。老太太一个劲儿地点头,把一百块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一边紧紧地抱着装了银元的瓶子:“行行,我们一准儿不打开!等明儿你们来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晚间睡觉的时候姥姥和羊女的中间就多了一个玻璃瓶子,羊女好奇地想要摸摸,姥姥就爱抚地摸了她的小脸儿:“乖,转那边去快溜儿睡吧,赶明儿有了钱姥姥给你买猪头肉吃。”可是羊女最终并没有吃到姥姥说的好吃的猪头肉,因为那两个南方男人再没有来,姥姥等了几天没信儿之后终于疑惑而费力地打开那个裹紧了的瓶子:被掉包了!老太太呆呆地在炕前伫立成了一座山峰,然后就直直地往后面倒了下去。

柳何氏一家套了车来奔丧,稀里哗啦地下来一堆孩子,那柳何氏在那年早产了双胞胎以后又接连地生了俩姑娘,这柳碧莹没怎么见过家人的面儿,怯怯地悄没声儿地躲到门背后去了。这柳必胜原本和柳碧莹是长得特别的像呢,只是两个孩子先天受了制,长得都是那么瘦瘦小小的,大黄狗迷茫了,怎么看这男娃娃就纠结着不知是该咬呢还是不该咬?哑巴三舅不明就里,啊啊地跟姐姐姐夫赞扬着这大黄狗咋就这么认亲呢!和大黄狗同时看见柳必胜的还有藏在门背后的柳碧莹,只是柳碧莹比大黄狗看见的还多一个人:姥姥!姥姥躲躲闪闪的像怕被人看见似的,蹑手蹑脚地悄悄牵了柳必胜的手,循着墙边走,拐出大门,一晃就不见了。柳碧莹看着那不断回头的小脸,惊慌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院子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厉哭声给唬了一跳,大黄狗也附和似的汪汪狂叫了起来。

两个双胞胎姐弟就在这特殊的场合见面了!除了穿的衣服和那头上的羊角辫以外,真的是无法辨认呢。哑巴三舅把柳必胜搂过去仔细地盯看了一番,使劲地摇着头,比划说太像了,分不出。柳九毛蹲下身子疼爱地看着眼前的闺女,使大手拨弄着碧莹的头发:“丫头,别哭,别哭,爹给你买糖吃!”碧莹猫也似的倏地一下躲到了哑巴三舅身后,只露出一双警觉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这陌生的一竿子人。

老太太的丧事没有大操办,下葬的时候一家子人呼天抢地地哭号,碧莹就蹲在一旁挖土玩儿,手中的扁铲儿是哑巴三舅用木头抠的,必胜就凑过来悄悄地问:“你的铲子真好看,谁给你做的?”碧莹自豪地扬着眉毛:“这有啥,我还有会唱歌的哨子呢!都是我三舅做的,你看!”那边就有人断喝:“莹莹,你咋不哭?快哭两嗓子,你姥姥要上路啦!快哭!”莹莹就咯咯咯地笑了:“我姥姥上哪个路啊?净瞎说!”她分明看见姥姥拉着必胜的手就站在那人群后边呢!她笑着和姥姥挥了挥手,姥姥没啥表情,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碧莹跟着父母回去,姥姥没了,家里只剩了哑巴三舅和碧莹,没法子照料,碧莹死活哭着不上那马车,最后哑巴三舅决定骑驴把她送回去。碧莹牵着必胜的手,让他和自己一起坐三舅的毛驴,柳何氏黑着脸把必胜拉上了马车。必胜把捡来的碧莹的哨子揣在裤袋里,不放心地一边用手摁着。柳九毛赶着车,柳何氏带着那几个孩子坐在马车里,最小的姑娘还不到两岁,哼哼唧唧地闹觉儿,才出了村子,碧莹突然发现她的颈项间的香包不见了,非要哑巴三舅带她回去找,柳何氏就摆着手:“去吧,去吧,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惯得没样子,我们慢慢走,好等着你俩。”

哑巴三舅驮着碧莹刚刚往回走了那么半里地,就听见了凄厉的哨子的声音,驴子一下子驻了足,惊慌地四下里张望着,哑巴三舅听出了这哨声的出处,迷惑地望着碧莹,赶紧折回了驴头。

柳何氏乘坐的马车惊了!柳必胜铆足了劲儿地一吹,两匹马儿就像得到了指令似的狂奔了起来,车上的人都被相继甩了出来。等哑巴三舅赶到的时候,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柳九毛折了腿,柳何氏和怀里的两个幼女被甩到了水沟子里,只是擦破了皮,另外两个稍大一些的女孩儿被甩到了一边的草窠儿里,也伤得不重,只是那柳必胜,摔下来的时候刚好脑袋磕到了一块儿坚硬的石头上,当时就没了气儿!那个惹了祸的穿着红绳儿的哨子挂在必胜的颈项间,在必胜紧攥的手心里,是羊女五彩线穿就的香包!

柳何氏有些痴了。失了儿子的她呜呜咽咽地嚎哭了那么些日子后,就经常坐下来冥想,一坐就是那么大半天。柳九毛在心里暗暗地后悔当初没把这祸苗子的女孩儿给丢掉了,结果还真应验了产婆儿的话,必胜被她给克死了!柳九毛摔坏了的腿再没有好利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哑巴三舅拾掇了拾掇,拉着他的老驴,蔫儿蔫儿地安顿到姐姐家来住了,一大家子的人,没个壮劳力不行啊!

梳两只羊角辫儿的柳碧莹成了屯子里一时间的话题,这羊女有着一双毛茸茸,大大的眼睛,不怎么爱说话;她如尾巴一般地随着哑巴三舅下地,拾柴火,捡蘑菇,看见邻居的孩子出来玩儿,就站在一边儿看,邻居家的孩子就拍着手喊:“羊女!羊女!”她眯着眼睛笑,高兴的时候也跟着一起喊,一起跳。她也会留心他爹,隔着老远她就端详她爹的脸色,比较柔和的时候她就不用躲着他,她爹会用手胡噜胡噜她的头:“看我这丫头,俊着呢!”要是老远地看见她爹黑青着个脸,她就会顺着墙边走,万一给爹看见了,多半会挨上一脚或头上挨一巴掌:“丧气货!我说咋输钱呢?都是让你给妨得!晦气!”哑巴三舅和他的驴子住一块儿,羊女和他一起脱了坯子,把牲口棚截出了一个小里间,刚够盘一铺小炕的地方,可是那时没有煤烧,天冷的时候就点灶柴火……羊女刚开始的时候和柳何氏他们住一铺炕,晚间点的是油灯,起夜的时候羊女总是转向,她摸索着找马桶,结果有好几次都尿柳九毛的鞋里了,尿完了还总是找不着炕,不是爬柜上就是爬锅台上,有一次柳何氏夜间惊醒,点着油灯一看,这羊女正迷迷瞪瞪地从面缸里往外爬呢!柳何氏冷丁看见这么个白面鬼,立马吓得摔了油灯哇哇乱叫,柳九毛那个气啊,薅起她来就把她扔到她三舅那屋了。羊女也给吓到了,蜷缩在炕上嘤嘤地哭,她真是不敢喝水,不想起夜,可是她真是憋不住了啊!羊女的任务就是拾柴火,见天都用得着,一年四季,她和那条黄狗一齐长大了,漫山遍野地走,落叶、松塔、枯树枝,她的衣服被划破了就自己找针线缝,身上划破了就悄悄涂些三舅罐子里的蜂蜜,四丫和五丫有一次看见她涂蜂蜜,就跑去柳何氏那儿告状:“妈妈,妈妈,我们都没有吃到蜂蜜,羊女却用来涂手,呜呜呜呜……”柳何氏把羊女拽过去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拿下胸脯上别的针就扎她的手:“你个妖精!祸害人!好好的蜜就让你这么祸害,我让你祸害!我让你这么祸害!”她疯了一样追着羊女打,直把个院子折腾得鸡飞狗跳的。羊女实在是没地方躲,就小猫一样钻到猪圈去了,老母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哼哼唧唧地以为是开饭了,结果刚一露头就被柳何氏暴打了一顿。柳何氏咬牙切齿地冲着蜷缩在猪圈里的羊女喊:“你最好死在里面别出来!你个祸害人的玩意儿!”羊女惶惶地望着歇斯底里的母亲,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却很是温暖的角落,她的头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竟然睡着了。恍惚中,她梦见柳何氏把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爱怜地给她梳小辫,摸着她的脸笑着给她讲故事……她感觉好温暖好温暖,禁不住呵呵地笑出了声儿。笑醒了的她没有看见母亲在自己身边,炕沿上只坐着暗自垂泪的三舅,大黄狗两个前蹄扒在炕沿上探头望着她,似乎也想安慰安慰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呢!羊女感觉头昏昏沉沉的,整个房子都在转,她真希望自己不要这么快就从梦中醒来,她真想和她的妈妈再多呆一会儿。

受了惊吓又连带着了凉的羊女连发了几天的高烧,哑巴三舅就跑出去采了些草药熬给她喝,连带着嚼一些外敷。看着羊女被扎得红肿了的小手,三舅伤心得直落泪,他用自己笨拙的手做了拆,拆了做,折腾了好多遍,终于给羊女做了一副细碎花布的小手套,三舅比比划划地告诉她:女人的手要保护好,就算再苦,也会慢慢好起来的。羊女不太懂,但是她听三舅的,只要是三舅说的,她都听。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羊女已经十六岁了,两个姐姐相继嫁到别的屯子去了,她没有上过正式的学堂,却识得字,其实从七八岁开始,她就经常在拾柴火的当儿跑到村边的柳二爷家去。柳二爷是个土郎中,识得药材,下得了方子,周围乡亲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找他瞧病,柳二奶奶和善得很,经常会在灶间煨一块儿白薯啊啥的留给羊女吃。这羊女看着小,也是很有心的,她总是把拾捡的柴火悄悄地留一些给两位老人,她跟柳二爷说自己想学认字的时候柳二爷就笑了:“丫头片子认的啥字儿啊?你倒是说说,你认得了字能派上啥用场啊?”羊女很认真地说:“认得了字就能看懂药方,将来我做了郎中,就能把我妈的病治好!”柳二爷再没说啥,找了一截木头棍儿在地上划拉着就开始教她。羊女没事的时候就蹲下来划拉字儿,进度不快,她记得却很死。到十六岁的时候羊女就已经读了《百家姓》《千字文》《朱子家训》和一些医书上的方子,她更是挤出时间来跑去帮着柳二爷采药,分拣药和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十六岁的她梳着一根大长辫子,挑水,做饭,样样都行了,只是不怎么和母亲照面儿。这柳何氏的病时好时坏,犯起病来就不认识人,每一次看见羊女都要盘问半天,时常督促柳九毛:“这个人是谁啊?怎么总在咱家晃?还吃咱家饭,赶紧赶她走吧,怪能吃的。”柳九毛托人给她说了几回婆家,人家一听说她就是那早产的羊女,就都没了回音儿。

她住在东面的小屋,有一个不大的火炕,她管着一家人和两口猪的饭,地里的活儿三舅说啥也不用她去,地不多,三舅比划着说自己完全胜任得了。那个夏天的下午她倒炕上眯着了,恍恍惚惚中就觉着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哨声,还看见老林子里有人影儿在晃动,一圈儿一圈儿地像是时钟的针摆儿……她就隐隐地感觉是不是有人麻达山了。惊醒了的她慌忙包了一捧炒面,急急地带着小黄狗往老林子去了。

这三个人已经在这山里转悠了三天了,又饿又乏,几个背包散落在他们的周围,羊女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饿迷糊了,其中的一个年轻后生可能是吃了什么有毒的浆果,整个嘴都肿了起来,呕吐的污物随着衣襟往下流。这几个人横七竖八地瘫软在草窠里,完全起不来了。羊女拍着小黄狗的背:“快去找三舅来!”一边撮了炒面塞到几个人的嘴里:“慢慢抿,别呛着……”一边搜寻四处,撸了一种纤细植物的叶子来:“慢慢嚼,可解渴啦!”那种尖酸的味道把几个人刺激得直打激灵,等三舅赶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缓过些劲儿来了。

柳何氏被这几个陌生的面孔刺激得又发了病,她手舞足蹈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无常小鬼!你是必胜那没良心的王八犊子变的?我是吃了你的衣胞的,那想怎么样?哈哈哈!斩魔剑!”说着就把一撮筷子抛了过去。

几个疲惫的人惶惶地不知该怎么办好,加上柳何氏这么一吓,还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一齐躺倒了。脑袋发烧,嘴上起泡,挨着班儿地一溜迷糊在炕上了,羊女忙着给他们煎药,喂药,把个柳九毛可给麻烦坏了,真想把这羊女一脚踢死。他把羊女拎小鸡似的给薅出了院子:“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整这些个人回来干啥?还都给整炕上干啥玩意儿?这要是死了咋整?你抵命啊?你个没脑仁儿的玩意儿!还跑林子里往回整,这是人啊还是妖啊?你知道啊?”哑巴三舅慌忙出来护着羊女,哇啦哇啦地替她辩解着。柳九毛厌恶地推开这爷俩儿:“去去去!都给我远点儿赸着去!这是我的家!谁让你俩做主啦?一唱一和的,赶紧给我套车送走!赶明儿醒过来了,这要是土匪啊啥的,咱都别想活命!”柳九毛连比划带说,把这爷俩吓呆了,睁着两双牢铃似的眼睛,大张着嘴巴,不知该说啥好。哑巴三舅赶紧套车,羊女慌忙折回屋用葫芦瓢盛了几下子汤药水,掖了几块儿烤白薯,费老劲儿地把这三个人挪动上了车,哑巴三舅赶着,羊女忙又折回屋揣了几个生苞谷,惶惶地送他们往屯子外边去了……

她把盛了药水的葫芦瓢塞好了挂在每个人的腰间,够他们每人喝两天的了,又把白薯分了给每个人揣了,另把几个生苞谷用草绳绑了,塞在他们的包裹里,在临近镇子的岔路口,把几个人抬下了车,羊女帮着三舅把他们放在路边的草窠里,怕别人不注意,又在旁边拢了一堆蒿子点燃了煨着,很浓的烟,隔老远就看得到。三舅和羊女都是善良的人,他们不管这三个人是好人坏人,他们都不想这三个人把命送在这林子里。

他们把马车赶到稍远的地方瞭望着,远远地看见有人发现那几个人了,才匆匆地原路折了回去。

晚饭就有了咸鱼和炒鸡蛋吃,羊女和三舅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柳何氏嘻嘻地塞了一条小咸鱼在衣袋里,絮絮叨叨地说是要给必胜留着,柳九毛似乎是心情大好,不住地给羊女往碗里夹菜:“我说姑娘啊,你可是爹的贴心小棉袄,你咋就知道爹这两天儿手头紧呢?你开了天目了还是咋的?简直就是接了财神回家来了!呵呵呵……也难怪呢,你看爹给你取这名儿:碧莹。呵呵,哪像我爹,给我取个:九毛!啊呸!连一块都不到!真是吝啬啊!”这柳九毛边说边喝着小烧,哑巴三舅疑惑地望着羊女,俩人就像是坠到了云雾里。冷丁羊女就看见了屋角的那个包裹:“啊,你留了人家的包裹?咋能这样呢?爹,这……”柳九毛呵呵地笑着,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丫头,先说明白了,这包裹不是我留的,你看见小黄没,是这狗崽子叼它窝里的,这也是老天有眼!你姥姥咋死的?被骗了气死的是不是?你知道这些人是干啥的不?那就是十几年前的翻版!一伙骗子!你去看看,真的假的都有,还好有三十几个大洋是真的,这可是太好了,赶明儿爹上镇上给你扯块花布做衣裳,俩小丫也有!把这赌债还一还,屋顶也该修了,真是好事!没想到!”羊女着急地站了起来:“咱咋能这样呢?东西是人家的,你咋就说人家就是骗子呢?再说了,当年的骗子现在都多少岁了?能是他们吗?三舅,赶紧套车,咱给人送去!”柳九毛上去一把就把羊女给摁着坐炕上了:“你给我老实呆着!送啥送,往哪送啊?你是怕他们能找回来吗?再给他八条腿,也找不回来,不然也麻达不了山!”羊女气够呛:“那也不能留人东西不给吧?”说这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用手摸着她脖子上那用花线缠了的香包,还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柳九毛哪里肯听羊女说的呢,他修了房子,然后就轰轰烈烈地把剩的钱全给赌没了。

就在那年的秋天,四丫当年指腹为婚的婆家上门了,说来也怪,这糊糊涂涂的柳何氏见了多年不见的亲家,竟渐渐地明白了过来。她就像啥事都不曾发生似的,拉着亲家家人的手问长问短,当知道了亲家已经搬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定居了,并且家境非常艰难,想赶紧娶了媳妇回去帮忙伺候老人时,她眼中的光泽昏暗了下去……当年可是拿了人家聘礼的,悔婚在这里是绝对不可以的,清醒了的柳何氏还真是遇到了大麻烦。四丫听说了婆家的情况可是不干了:“爹,娘,这咋整?他们家穷得要地没地,还两个瘫子,说的好听是娶我过门儿,说的不好听一点儿,那就是缺个伺候病人的老妈子!我是不嫁!还是好好说说,把这门亲事给退了算了!”柳九毛忽地一下站起来:“啥?退了?拿啥退?你拎着两把水萝卜干支楞不当菜!这铁板钉钉儿的事,多少年的规矩!咱还得在这儿待下去不是?那是你说退就退得了得?”四丫闻听爹爹这么说,呜呜呜地哭着跑了出去。五丫还小,看见四丫跑出去了,赶紧着急地站起来嚷嚷:“别看我!我不嫁!”柳何氏转了脸来看羊女:“丫头,你去吧,就当帮帮你妹妹!”柳九毛不解地望着柳何氏:“你这是唱的哪出儿?这要是让人家知道了,恐怕不好吧?”柳何氏嘻嘻嘻地笑了:“她是凤凰!凤凰就得跳火坑!”说话当中就又不正常了起来:“除妖!降魔!斩立决!呵呵呵呵……”她拿着扫炕笤帚在羊女的头上乱挥,柳九毛把她手中的笤帚夺了,拉了枕头摁她躺下,一边重重地叹了口气。羊女沉默了许久:“爹,娘说的话能行吗?要是行的话,我愿意!”

婚礼定在正月十二,吹吹打打的一伙子涌进院子的时候柳何氏是清醒的,她进到羊女的小屋来:“你走啦?”羊女望着母亲的脸:“妈,我这就走啦!”柳何氏慢慢地走近前来,伸双手捧起了羊女的脸,她非常慈爱地看着羊女笑了,她望着泪流满面的羊女,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羊女就这么带着母亲的祝福上路了,一个辕的马车和遥遥目送着她的三舅。婆家是那么的遥远,这一走,就是四十年。

就在羊女出嫁的第二年,柳家屯遭了几十年不遇的连续旱灾,活不下去的人们背井离乡,渐渐的村子走空了,羊女最终和她的家人失去了联络,她在伤心之余也免不了在心里暗暗地感叹自己命苦,出出进进哭了好多次,却也无力回天。丈夫是个木讷的画匠,专给人画炕上的油布和墙围子,寡言少语,他的两位瘫痪在床的老人屎尿不知,羊女就见天地跑到林子里去寻一些花花草草的药材煎了给他们喝,没事了就给他们捏鼓腿,死马当着活马医呗,过了一年半载的,两个老人竟然能扶着炕沿下地了,屎尿也能控制了,婆家人高兴坏了,逢人就唠叨她的好,尽管后来也知道嫁过来的是羊女,可是却没有人会在意了。那画匠丈夫没活儿干的时候就蹲在屋檐下卷烟抽,或者看羊女做针线活儿,他很中意自己的媳妇,出神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她的额角,她的眉眼,她的嘴唇,甚至她的奶子……羊女就拿正纳着的鞋垫儿打他的手:“死鬼!大天白日的,没正形儿!”后来这个没正形儿的男人得了肺痨,咳了好多的血之后就死了,羊女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幅未完成的油布画,画中是一个出浴的女子,女子有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和一双鼓胀的奶子……羊女哭了,她知道他画的是谁,她亲手把那幅画给他铺在了身下,她知道他舍不得她,但是他还是孤单单地先走了。

先走了的男人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羊女用手摩挲着男人画的围墙和油布,环顾着清平四壁的家,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久。羊女的包袱是婆婆为她收拾的:“闺女,你走吧!我们不能看着你啊,闹心!这娶了你才几年啊,我儿子咋就这么命苦呢?呜呜呜……”羊女默默地接过了那几件换洗的衣裳,下意识地摁了摁颈项间的七彩线荷包,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个家。

羊女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她就一咕噜一咕噜地搭着车走,最后在一个傍海的小城落了脚。她凭借着自己会一些医道,在一个中医院里找到了一份在药房里煎药的零活儿。她干活儿的时候可认真啦,病友们都等着找她来煎药,还时常地带一些礼物送给她。叫阜的男人比她大一轮,是个老鳏夫,腿脚不好,每天跑来敷这种中药贴,脾气多少有些古怪,跟谁都是那么冷冰冰的,他总是指责羊女的手劲大,搞疼了他,羊女煎药的时候他喜欢站在一边看,羊女就搬个凳子给他坐着等。羊女煎药的时间比别人长,挨个儿地搅,阜就叫她能不能别总是在眼前晃,眼晕,羊女很不好意思地冲着他笑了:“对不起啊大哥,我这紧着搅和是怕糊底子,饭糊了能吃,这药糊了怕有毒啊!”阜就注意了她的手,整天地干活儿,却保养得很好,细嫩滑润,羊女见阜盯着她的手愣神儿,不好意思地笑了:“哦,我这手啊,很劳累的,全凭它吃饭呢,晚上回去就搁些草药熬水泡泡,解解乏!”“药水?”阜觉得这个办法很新颖:“你会中医?”羊女红了脸:“也不是会,俺们屯子的柳二爷是郎中,我小时候也比较孱弱,有的时候直迷糊,感觉耳朵里乱乱的,恍惚能听到不存在的人说话的声音,有的时候还看见飘来飘去的人影儿,跟别人说,别人就说我跟上神啊鬼的啦!家里还找大仙儿看过呢!哪管用啊!后来柳二爷听说了,就送一些草药到家里来,说兴许是我小时候受了制,坐了病,看见的和听见的都是幻觉,大天朗日的哪来的神鬼儿,一来二去惯熟了,我就帮着他老人家晒晒药啊啥的,多少学了一些,头疼脑热的治得了,大病就不行了。”阜就笑了:“土郎中!”羊女感觉阜笑的时候其实是挺温暖的呢!阜要出院的前一天找到羊女:“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院?”“出院?我?”羊女一时没明白过来。阜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我是说,你也没个家,我呢,也没娶过,你要是愿意呢,我……”药房的大夫们就跟着一齐笑了:“好事啊!赶紧点头吧!人家可是吃公家饭的,你又没正式工作,又没户口的,你可是真命好啊,还钓了一金龟婿!”

阜牵着羊女的手,给了她又一个安定的家。日子平淡而温馨,羊女和邻里的关系处得特别好,谁家有事了她都愿意帮忙,帮老人煎个药啊,带半天孩子啥的,只要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从不推脱。遇到老家那边的人羊女就打听自己家的消息,她很想自己的家人。阜就手写了好多份寻亲启事,寄往羊女家乡的各个市县,希望能帮助她找到她的亲人。

阜闲暇的时候喜欢和羊女聊天,多半的时候是阜在说,羊女在听。羊女也试着说了那么几回,却总是刚说几句就泪眼婆娑了……她说的总是老家的人和事。阜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帮她找回失去的亲情!在又一个下过雨的早晨,他牵着羊女的手,两个人漫步在城市的林子里,他幽幽地讲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段往事:浓密的森林,迷茫的路,悠扬的哨声,一个女孩甘甜的炒面,以及那苦涩的,却是救命的药汤子,和那个摇曳的马车……羊女惊呆了!她的思绪一下子被他牵回到了那个夏日的午后,那片密密的树林……他居然记得羊女的声音,和她滑润的指尖!

“你知道我为什么接纳你吗?因为你说话的声音使我想起了一个人,还有你的手,细腻滑润。你知道吗?那个人救过我的命!或许她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她应该是一个仙女吧!可是她救了我们的命,我记得她的声音,还有她手心的温度。”羊女的心就一下子柔软了起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你们后来呢?”阜淡淡地笑了:“后来,后来我又重新地活了!在那片林子里我们迷了路,遗失了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可是我觉得我明白了许多以前不曾想过的道理。我明白了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羊女望着水洗了一般的天空,深深地嘘了一口气。

后来的事情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一封挂号信带来了家人的消息,父亲和三舅不在了,母亲病重!分别了四十年,她重新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年痴呆病人。在征得了阜的同意之后,她把老人接到了自己的身边。老人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记得,她的生活已经完全不能自理,鼻涕口水随意乱吐乱抹,还常常会胡乱地把自己的大便涂抹在墙上、床单上、衣服上、头发上,羊女每天都要给她擦洗好多遍和换好多次衣服。阜有时会帮她,晚间的时候会给她捶捶背,帮她捏捏脚,睡觉的时候阜总是轻轻地拉着她的手,他说拉着她的手才会睡得踏实。望着阜熟睡的脸,羊女感觉自己的幸福可以触摸得到。

两年后的一个暖暖的冬日,羊女为老太太洗了澡,换了衣服,老太太看起来精神很好,她喝了满满一大杯牛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温柔地盯着羊女看,她摸索着伸出手捧起了她的脸:“你可真有福气。”她探过身子,在羊女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大姐,你真是个好人……”一行清泪便凝结在了她老迈的脸上。

老太太走了,带着恬静而满足的笑容。羊女哭了,直哭得泪雨滂沱。阜感觉自己已经置身画外了,手心里,是羊女带给他的,那粒璀璨的,价值千金的——石头。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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