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日沁夫
老胡的两鬓染了霜。
去年是他的本命年,转眼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老胡的名字叫胡吉勒图,但被人称作老胡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在被称作老胡之前,也就是他高中毕业之后当知青的那些日子,人们叫他小胡,小胡之前当然叫他胡吉勒图这个学名。现在,绝大多数人似乎已经忘了或压根不知道他的真名,因此,老胡早已习惯自然。
有时,老胡觉得自己这半辈子被这三种称谓隔开了。
这五十年活的。每想到此他脑海里就有些空白,没有过大荣,当然也没有过大耻。应该遇上的好机会遇到过了,不该碰上的事也摊上不少。好在前半生倒也算平静,从没富得流油,可也没穷得掉过底。
老胡很少问这是为什么。
他叫胡吉勒图的时候,在出生地那个半农半牧的营子里,和其他农家孩子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读小学,老师只有一个,按班级授课,就算给他开个蒙。
到他十三岁上,也就是小学四年级那年,寡母不幸撒手人寰,出了嫁的姐姐早已儿女绕膝,虽在同一个营子里,日子却窘困得上下顿都得张罗,有心收留他,也没那个力。
要不是长他十二岁的大哥在城里开车,或者更确切地说,多亏他有一个同营子出去的好心肠嫂嫂,不然的话,饿死还是冻死了事就没人敢说了。
就这样,十三岁那年他来到城里,被哥哥和嫂嫂收留下。
就这样他的生活合上了城里人的节拍。先是读完小学,念到初中,而后又上了高中,拿到高中毕业证在那年月也就算不低的文凭了。
那时,他哥已经是城里运输公司的主任,早已成领导层的人。
按照当时的规定,高中毕业就得走上山下乡的道路,他也没有例外,就到距城里不足三十里的营子当起了知识青年。打那时候起,蒙汉社员群众,就一律亲昵地称他小胡,叫得他很有些得意。
转年,全国恢复高考。他征求哥嫂意见,他们一致认为,念书咋也比铲大地强。
他参加了考试,结果和他想的一样。
后来,机会来了。城里筹建一家大型的毛纺厂,筹备处主任正是他哥哥的好朋友,当知青不到一年,他摇身一变变成了毛纺厂的工人,着实让人眼红心热好一阵子。
朝阳般的毛纺业规模日趋扩大,小胡有哥哥的关系,加之自身也勤劳肯干,从维修工到小组长,后来当起保管员,事越做越清闲,身价也提高不少。随之,好运也来了。经嫂子帮着撮合,他娶了厂里数得上贤淑的女子为妻,日子眼见一天比一天滋润。
大环境的变化不是一家厂子能决定的,自然也更由不得他。就在他女儿升入初中那年,他的妻子下岗了,又坚持半年,整个毛纺厂全部转卖,他的保管生涯也彻底终结。
也就在那时,他们开始叫他老胡。
下岗队伍里有他初高中的同学,也有同一集体户的知青。聚拢或偶然碰到一块时,大伙最多的埋怨是,这一拨儿人啥倒霉事都摊上了,个个自认倒霉的样子。
虽然老胡也有同感,但他从不参与议论,他觉得不能说这拨儿人都是被耽搁的一代,自己的同学里就有处级领导,有部队的团长,为啥人家没被耽搁,为啥人家没摊上倒霉事儿?
虽然老胡百思不得其解,但生计是最现实的事情。他东奔西跑找活路,后来,买来一辆被当地人戏称为“倒骑驴”的三轮车,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载人、送货。每每与乘车的客人交谈时,老胡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搬不倒尖尖腚,啥人啥命。
他越来越相信这句朴素话语的真理性。
老胡不仅两鬓染了霜,而且头发也日渐稀疏。“中央”和“地方”互相日愈难以支持。他中等个头,眼睛也不大,但却不显浑浊。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除了喝几两小酒,烟一支也不吸,对万花筒般变化的时尚,他既不排斥,也不接受,一副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样子。
除了晚上城里缭乱的灯火令他不悦外,其他的都是让他满意的。因为他喜欢遥望夜晚的星河,而城里闪烁的霓虹叫人目眩,根本看不到星星,这时,他就格外留恋年轻时当知青那段美妙的日子。
有时,晚饭喝上几口酒后,他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蹬上自行车,穿过闹市区,到城西几公里外的那座大桥上去,遥望漫天的星斗,一看就是几小时,常常因星河的璀璨而唏嘘不已。他早已忘记了小时候家乡营子的那片天空,也很少忆起自己没有任何色彩的童年。并且,星空还时常到他的梦里来,使他的梦境变得无限美妙,无比惬意。
在他看来,星空是长生天对人最伟大的馈赠,它不仅银光闪烁,而且浩瀚无穷。仰视星空,人没有了忧愁,也忘却了烦恼,无论尊贵卑贱,谁不为之动容。满天的星斗总使他想发出些什么慨叹,可搜肠刮肚也没找出一个表达这种心境的词语。当然,他不知道有位哲人——也就是那个姓康的德国佬儿发出过的一句浩叹,否则他还不得把那句话吟出声来!
故事发生的几个月前,老胡的表妹夫在城北的一座公园,开设了一家“儿童卡通城”。“卡通城”是公园里一个近百平米的设施,四周用铁网拦着,上面罩着防雨的铁皮顶,里面蹦蹦床、秋千、滑梯、海洋球等各类儿童喜欢的娱乐设施应有尽有。只须交付一定的费用,孩子即可在家长的陪伴下,不限时地尽情玩耍。
春暖花开时节,“卡通城”正式开张了,老胡的妻子下岗后,就与好友合开了一家裁缝店,尽管老胡蹬车、妻子与人合伙做生意的收入尚可,但供一个读大学的女儿,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表妹夫考虑老胡家庭的实际状况,决定聘他当更夫,这样他白天蹬车,晚上打更,并且每月尚可多出六百元钱的收入,这委实是使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通常老胡是晚上五点半左右到“卡通城”接班,工作人员交完班后,他要等最后一个客人走后锁好“卡通城”的门,然后到白天做售票处的房子守夜。
所谓守夜也就是点着灯,向人们证明有人在此而已,说来“卡通城”里也没什么怕偷怕抢的东西,显然也就没有什么可守的。
在这儿,老胡已经干了近两个月了。
六一国际儿童节过后,随着天变得越来越长,气候变得越来越好,来“卡通城”玩的孩子也不断增多,玩的时间也不断延长。
坐在售票处的台阶上,老胡常定定地看那些玩疯了的孩子们,便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儿时营子里春天的嫩黄,夏时的鲜绿,秋季的碧澄,冬日的枯槁。可这只是在他眼前幻化出的一幅画面,它真实的底色却是灰暗的。
他喟叹着,由衷地艳羡时下的孩子们。这种欢乐,这份新奇,这幅画面,可是他儿时梦中都不曾有过的。
有时看着孩子们蹦的跑的满头是汗,他眯着的眼睛,目光变得柔和而温暖,间或有一轮喜悦闪过。偶尔,他竟会望着孩子们兴奋的神情,不由得笑出声。
此时,他便对自己的神情诧异不已。
虽然他已经在此近两个月了,仍旧不明白这个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为啥要叫个“卡通城”,他思来想去,也搞不明白“卡通”是什么意思。总之是个新鲜玩意儿,眼下,这类稀奇古怪名堂的东西太多了,只有读大学的女儿能说出个子午卯酉。他想不明白,也就不想想明白了。
这天,最后三个孩子和家长离去已经快八点钟了。整个白天,他都和几个蹬车的好友为一家啤酒经销商倒短拉货,这天的收入是近一年来最高的,连中午都没得空休息。
像往常一样,老胡拿出带来的晚餐摆在台阶前的小木凳上,饭是大米饭,菜是土豆炖豆角,还有几十粒儿花生米和一样拌小咸菜。临出家门前老伴给他带了一小瓶酒。今天活儿太累,喝点儿解解乏。
老胡有滋有味地喝完小酒,吃完晚饭,微醺中他确实觉得疲惫不已。此时,公园里还有散步的恋人,他折回屋里躺在床上,按照惯例,他每天晚饭后都先眯瞪一小觉,然后再起来四下里走走。
这一觉,老胡睡得太沉了。醒来时,已经是子夜时分。
他坐在床上发一阵愣,兀自觉着可笑,这一觉居然睡得这么沉。
愣怔一阵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从“卡通城”南面的铁栅栏信步朝后面走去。“卡通城”距售票处大约有十多米,而它的东西长至少有五六十米。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朝北拐弯处的铁栅顶正好遮住了房门上射来的灯光。在暗处,他长吸了一口气,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这是怎样的一天月色呀!
一轮满月盈盈地浮在天顶,洒下的清辉纱般的柔,水似的亮,明镜一样澄澈。月光流泻在世间每一处地方,满眼都是清亮无比的银色。
没有一丝风,四下便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伫立在那儿,伴着血液在血管里的奔流,他同时听到了月光从身边洒来的“刷刷”声。
他痴痴地站在那儿,只觉得自己仿佛就要窒息。他大口喘息几下,继而感到月光的“刷刷”声愈加清晰。
双手下意识地攥牢一根铁桩,他怕了似的把头转向隔着栅栏的“城”内。斜刺里射进的月光,被铁网切割得斑斑驳驳,零零乱乱地洒在秋千上、蹦床上、滑梯上。他怔怔地看着里面的一切,分明听到了孩子们欢蹦乱跳的嬉笑声,看到了孩子们飞起、滑下的身影。
一股热流在他的体内撞击着,从未有过的渴望召唤着他。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令他只想嚷出几句什么。他相信自己得到了某种昭示。
他蹒跚地扶着栅栏朝回走去。在清幽的月色里,他像是喝得酩酊大醉,双腿阵阵发软,心跳越来越快。
颤抖着取出钥匙,费了半天劲他才打开“城”门。把鞋子脱在门外,他做贼似的弓着腰踏进里面的地毯上……
他简直停不下脚步,身不由己地顺着梯子爬上二层,待他要定过神来的刹那间,他已经孩子般敏捷地在蹦蹦床上上下下飞舞起来。
耳边月光流泻的声音变得风一般锐利,他闭上眼睛,不顾一切地在蹦蹦床上跳跃。他张开双臂用力挥舞着,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鸟,追逐着月亮的清辉飞翔。
直到他飞累了之后,他想歇一歇,可目光却又被微微荡着的秋千吸引了。
太奇妙了。他想,他悠来荡去地坐在秋千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羽毛般轻盈,柳枝一样柔弱。耳边仿佛有水的流动声响起。
等到秋千停下来,他思忖一下的工夫都没等,便噔噔几步跑到索桥上。他学着孩子们的样子,蹲下身双手抓着两侧的护绳,一步一个格子颤颤巍巍地朝索桥那头迈去。在索桥上他半蹲着正着走,倒着走,走了足足几十个来回。他觉得腰酸了,由于步履的限制,双腿也有些发胀。
他站在索桥的一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早已有细密的汗珠浸出。月光变得愈显清爽了,他站在索桥旁,心怦怦乱跳,身上也感到一阵燥热。
想起平日见到的孩子们的神情,一个念头在他的脑中一闪,他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转身迈向梯子,冲出门朝十几米外的房子里跑去。
激动地走出房门时的老胡,手里拿着一根平时孩子们最喜欢买的,价格为一元五角钱的雪糕。老胡只记得这种雪糕的包装颜色和名称,至于味道他连想也没想过。
边趔趔趄趄地跑着,老胡边在雪糕上嘬了一下,果然异香满口。
他孩子般忘乎所以地转着圈,再次冲上梯子,站在二层的平台上,他一面跳着脚咬着雪糕,一面四下里逡巡。
这次他选择了那副滑梯。蹲在滑梯上,他右手高举着雪糕,左手抓着滑梯的边沿,呀呀叫着朝下滑去。他忘了自己,忘了时间,忘了年龄。滑下来他又顺着阶梯爬上去,爬上去他又顺着滑梯滑下来。滑下来他觉得自己像游鱼翔入了浅底;爬上去时,他感到自己如鲤鱼跃上了龙门。
他骑到了木马上……
他几次跳到海洋球坑里……
他再次在蹦蹦床上找回了飞翔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胡觉得通身被汗水湿透了。他软软地在蹦蹦床上躺出个大字,静静地听着自己极速的心跳。
月光愈显明亮,已不似先前那般轻柔,宛如洗尽一身铅华,婀娜出浴的仙女,清亮亮,光鲜鲜,明艳艳。他向栅栏外望去,月光洒在四周,世界都被笼罩在那片银亮的光辉之中。
他就那么躺在那儿,像是刚从一场色彩斑斓、清明澄澈的梦中醒来。他没感到一丝疲惫,倒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在他的心底小溪一样轻轻流淌。
他安静地在那儿躺了好一阵。满眼的月光令他的心里生出无法言喻的感动。
瞬间,他的脑海里涌动出许多美妙无比的字眼,随着这些美妙字眼的韵律,他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好比那大松树冬夏长青
它不怕风吹雨打
它不怕天寒地冻
它不摇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顶
……
他惊诧自己竟完整地唱下了整段歌词,他简直不相信自己有如此良好的乐感。总是五音不全的他,什么时候曾唱过一首歌?
“这是我吗?”
他像是羞于启齿地没有马上回答自己。他正在回味脑海里涌出的那些字眼,带给自己的奇幻梦觉。
“这是我吗?”
他又马上追问一句,但仍旧没有立刻回答。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他只想这么不停地追问下去。
清亮满眼的银辉,不由得让老胡忆起常去城西桥头眺望一天银河的那些个夜晚,他再一次想起银河的浩瀚,再一次体味到人生的况味。顿时,脑海中那些字眼变得更加鲜活、生动起来。
夜风吹在老胡湿透的身上,给他带来一丝凉意。
他不知不觉地坐直身子,感到自己的脸上凉凉的,他下意识地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这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这哪儿是我呀?”
他又嘟囔似的问。
唉,这诱人的夜呀!
嘟囔罢,老胡竟捂着脸轻声啜泣起来……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