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故事之桃花劫

寒梅

她明白，那高高扬起的夹棍板子，不是冲着她来的，可那疼那痛却实实地落在她的身上，亦落在她的心上。她是吃得苦的贫家女子，可从小到大，那样酷烈的严刑拷打，她是第一次承受。

生不如死的感觉。

有几次，她在浑身火烧油煎般的剧痛缠绕中昏死过去，又在夜半清冷的月光中顽强地醒过来。醒过来，抹一把眼角残泪嘴角污血，她听到自己内心里那个清晰又坚定的声音：死也不能承认！她要活下去，活到哪一个青天来为她一雪冤屈，拨一个云开雾散水落石出。

有罪么？罪从何来啊？

那是一场寻常的酒宴，她不过像平时一样在酒宴上做了姐妹们都会做的事。阳春三月，院中桃花开得正艳，太守打门外笑吟吟走来，手里拈着两枝含苞带露的桃花。两枝桃花，一白一红，白者洁似皓月，红者艳如胭脂。真美。太守的目光在座中扫视一周，最后满含期待地落在她的脸上。她低了头，绞弄手上的丝绢帕子。脸莫名地烧了。

“幼芳，你来，来给这两枝桃花赋一曲，如何？”太守直呼她的名字，直喊得她的心如鹿撞。她爱桃花。更爱太守手上的那两枝。填词赋曲，于她们那些营妓来说，不过小菜一碟罢了。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一阕《如梦令》，短短三十三个字，她反反复复吟了多少遍了，从当初的歌席上吟到狱中，满纸的桃杏芬芳已被浓烈的血腥之气遮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吟，一个字一个字地思。她没能从那里吟出半点污浊气息。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程朱理学卫道者，却以这阕词为她与太守淫乱的铁证，将她抓至狱中。

她是女人，一个靠色艺糊口的小女子，不懂官场上的钩心斗角，也不关心那些。可她心底有一杆秤：太守是好人，他是被人诬陷的。她更知道，如果她承受不住那般拷打，点头承认她曾与太守淫乱，她很快就会被释放出狱。以色事人，原是营妓天职。可太守所受的待遇却绝不一样，那一桶脏水或许会让他仕途中断永无翻身机会，甚至可能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两个月，是她生命中走不到头的严冬。曾经的一枝芬芳娇蕊，在一次次严刑拷打中慢慢枯萎凋零。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与他无亲无故又是何苦？”是堂上的审判官，他都不忍直视她浑身的累累伤痕了。

“身为贱妓，纵与太守有染，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掷地有声的辩驳之音，终是让那个案件震动朝野，也震惊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孝宗皇帝。一纸调令，原来负责此案的朱熹老夫子改官他方，她终于等来了日思夜盼的青天。岳霖，被朝廷启用重审她的案件。岳霖何许人？曾经怒发冲冠为河山的岳飞之子也。他带着父亲遗留给他的满身正气也带着满怀对黎民百姓的仁爱之心，重理案宗。一个如此有才华有胆识的女人，却遭遇如此不公的待遇。岳霖被震惊了，他允她作词自陈。

多少伤痛与委屈，郁积于心，又有多少殷切的期待，曾是欲诉无门。朝堂之上，尽管她已蓬头垢面憔悴不堪，可她还是不假思索，就口占一阕《卜算子》，是申冤，亦是明志：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是东风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一阕词，是她的诉状，也是她重获自由新生的通行证。她如愿以偿。被释放出狱。

重新回到蓝天白云之下，江南的又一个春天已在不觉中悄然降临。春水碧，柳丝扬，堤上桃花正艳，湖上画船笙歌。岳青天给她送来一只小舟，要送她到自由的彼岸──她终可以脱籍从良了。

路边一棵桃花树下，一辆马车，含笑又满脸痛惜的男人静待车旁：“幼芳，你受苦了……”

是太守。他来接她，言已替她安顿好了一切。多少时日咬紧牙关也不曾落下的泪，在看到太守的那一刻，落得没了章法。可她怎能随他走？她曾用生命抵死守护他的清白，怎能再在这多事的季节给他添上哪怕半丝麻烦？

东风徐徐，一片又一片桃花花瓣随风起舞，飞旋，又轻轻扑向脚下的泥土。

东风护得桃花开，桃花却只能以委尘落地来做最后的报答。

最后望一眼那座城，望一眼面前这个满面沧桑与期待的男人，把所有的回忆──伤心的，快乐的，甜蜜的，痛楚的──都抛在身后。一袭布衣，一张经霜的素颜，转身，她缓缓走出太守不舍的目光，走进江南迷蒙的春天深处……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