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培政
隆隆的炮声越来越近了,势如破竹的华东野战军,已对处在胶济线上的这座古城形成合围之势,攻城指日可待。
按照上峰的命令,必须在破城撤退之前,将关押的要犯全部处决。按照宪兵司令部的秘密安排,分队长廖沂山负责执行第三批处决,时间定在翌日凌晨四点。
离处决行动不足六个小时了。做事一向干练的廖沂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迟疑过。在内外室门紧锁的房间里,他焦虑地踱来踱去,手中燃着的烟一支接一支,几次被烟屁股烧到手指了才回过神来。
他反复审阅着这批要犯的名单,第一个就是中共地下党泰北地委书记林海枫,燕大的高才生。被捕以来虽历经严刑拷打或百般利诱,林海枫却不曾有半点屈服。他除了承认自己的身份外,就是滔滔不绝讲革命道理。廖沂山对此人硬朗的秉性着实佩服。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鲁中人吧?”记不清哪一次提审林海枫,趁审讯间隙宪兵外出解手,审讯室里只剩下二人之机,似乎为打破那寂寥肃杀的气氛,林海枫主动与廖沂山打起了招呼,可廖却未置可否,端坐在审讯桌后纹丝未动。
“我曾在鲁中H县城教过八年的学堂,县内八大景观驰名海内,那可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听着林海枫自言自语讲述的那一处处诗化般的景观,他依然显得若无其事。
“你也是有学识的人,对当前的局势应有一个正确的判断,何必一条黑道走到底呢?”见其没有表现出反感,林海枫话头一转,抛出了这样一个话题。
“请注意身份和场合,莫提与案情无关的事!”他不想落下通匪的罪名,断然截住了林海枫的话头。
“我无意连累你,只劝您为了老娘三思而后行啊!”他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颤,禁不住狐疑地看了林海枫一眼。
那次审讯过后,他就感觉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经常在眼前晃动,那是他离家八年唯一的牵挂。
那年恶绅胡一刀见他考取县立师范后,便认为是廖家祖坟地风水好,仗着人多势众霸占过去,单门独户的廖家老掌柜气愤不过,当夜便上吊去了。
为报家仇,廖沂山一气之下辍学跑到省城当了宪兵。
离家之后,他不曾忘记寡母。常托人捎些钱给娘,却听说娘自打他离家之后,整日吃斋念佛,把钱都捐给村南灵岩寺了,祈求菩萨保佑他在外不作恶,平平安安早回家。
隆隆的炮声如同闷雷由西往东滚滚传来,乱糟糟的城内大街上,车鸣马叫,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逃亡的人群,他听说老上司已换上便衣化装出城了。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产生了。
为防不测,他将别在腰间的手枪子弹推上膛后,找来了行动小组组长和宪兵班长,试探着透露了自己的打算。谁料竟一拍即合,三人歃血盟誓要把事做成。
翌日凌晨,像倒扣的锅底一样阴沉的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瞬间大雨倾盆而下。
事不宜迟,三人带着几个精心挑选的宪兵,全副武装地冒雨赶到监狱后,称接到上峰命令提前行动。监狱值班的警察不敢怠慢,按提票上的名字,逐个将犯人叫出监室,对着照片一个个“验明正身”。交接完毕后,廖沂山给行动组长使个颜色,嘴里“快、快”催着宪兵上前捆绑登车。旋即,押解要犯的囚车箭一般朝刑场方向开去。
当车行至市区南郊那片密林时,廖沂山让司机关闭车灯,命宪兵为犯人松绑带下车来。这时,他将一张纸条递给了林海枫:“这上面是我等几个弟兄的姓名和原籍住址,你们赶紧逃吧,逃得越远越好,将来等你们打了天下,别忘了为我等兄弟作证,也算留条后路!”
在看着几名要犯跑远后,廖沂山分发了随身带的二百块大洋:“诸位兄弟,咱们已闯下逆天大祸,将来是死是活,就看各自的造化了,眼下还是先分头躲一躲吧!”
两天后,这座城市解放了。
在外躲避了一阵子后,廖沂山回到了阔别八年的家乡,过起了一心一意种田侍母的生活。
不久,如狂风暴雨般地镇反运动开始了,廖沂山以“历史反革命罪”被逮捕。他自知已命悬一线,便坦白了上述那一幕。
此时,林海枫已在省城担任要职,专案组深感事情重大,便连夜上报省里核实。林海枫听说后,深知廖沂山罪不该杀,必须赶到前面让刀下留人。他火速赶往H县向专案组证实了廖沂山的立功表现。
当晚,林海枫在县招待所宴请了被释放的廖沂山。席间,廖沂山不解地问林海枫:“那次在审讯室里,你怎么知道我是H县人,还知道我有个老娘?”
林海枫道:“当年,我有一个同监室的狱友,与你是县立师范的同学,在临刑的前几天,他代表狱中党组织要我设法将你争取过来。”
“在那种情况下,你策反我难道就不怕告密,让你罪加一等?”廖沂山追问道。
“为了尽快营救狱中的同志,我别无选择,只有靠此一搏了!”俩人凝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临别时,林海枫将一个盖有红色印章的物件交给了廖沂山,并再三叮嘱他要保存好。
此后二十多年,虽运动不断,但廖沂山凭着那个物件,每次都能顺利过关,直到八十岁那年无疾而终。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