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承舟
彩云之下,云南省楚雄市武定县城西十公里处近城镇境内,矗立一山,古藤参天,曲径通幽,主峰如雄狮昂首,傲啸天外,故名狮子山,为中国八小佛教名山之一,人称西南第一。相传,公元1403年,大明建文皇帝朱允炆曾流亡至此,数百年来,山因人显,名扬天下。
跨进狮山之间,顿觉进入了一个清凉世界,潺潺流水吹送着习习凉风,纯净的白云缭绕着鸟鸣,峭岩嶙峋生姿,林木葳蕤沁凉。沿起伏的山野缓步前行约五公里,在茂密的常绿阔叶林中,一座巍峨壮观的佛寺兀然耸立。拾级而上,两层飞檐之下的门楣之上,大书“西南第一山”几个大字,背面则是“狮子山”三个草字,笔画朴拙有力,圆转端方,给人以悠远、苍劲之感。山门两侧,墙壁伟岸,色呈杏黄,透出一股心凝神安、清凉无尘的禅意。
正续禅寺有正寺、续寺之说,正寺由西蜀名僧朝宗长老于元代至大四年(公元1311年)开建,后来,印度名僧指空禅师选中狮子山作为传教圣地,并对寺院进行了匠心独具的扩建,取名“续寺”。这样一来,使得这座滇中古刹粲然生辉,佛教盛极一时。后来,指空辗转去了韩国,至今仍受到韩国人民的顶礼膜拜。
进得山门,穿过镌有建文逊国图的照壁回廊,便见气势非凡的大雄宝殿,历经了七百余年的风云变幻,至今仍然保存完好。殿内,七尊面南而坐的佛像,高达丈余;背面观音像,以十八罗汉的彩绘为映衬,当真是相得益彰,美轮美奂,精妙到了极处。殿前,四根粗大的朱红大柱上斗拱交错,色彩明丽;院内生长着数株松柏,葳蕤多姿,绿阴匝地,据说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周围,亭院以及楼台、亭阁,布局巧妙,工艺精湛,遍布其间的各种碑刻、楹联,年代久远,氤氲着神秘的历史云烟和浓郁的文化气息。
转过大雄宝殿,可见长廊式参殿,殿内塑像神态各异,或肃,或怒,或怨,或喜,不一而足。殿廊尽头,是藏经楼,楼上楼下,有环形走廊相通。回环而上,四壁门饰和壁画,约数百幅。楼下,为帝王宫,神龛内塑三尊塑像,大小与真人无二,中为建文帝,身着袈裟,正襟危坐,神龛额题“明惠帝”,其表情极其平静,一副看破红尘的练达。为什么建文帝又变成了明惠帝呢?
明惠帝朱允炆(公元1377-?年),明太祖朱元璋长孙。太祖驾崩后继位,重用黄子澄、齐泰、方孝孺等文人,推行新政。他鉴于各地藩王(即他的各位叔父)“拥重兵,多不法”的状况,担心会造成西汉时的七国之乱,采纳了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卿黄子澄的建议,决定削蕃,但他没有先削实力最为强劲的燕王朱棣,而是从其他藩王下手,先后废了周王朱肃、齐王朱福等五王为庶人,当他决定向朱棣开刀时,朱棣则在1399年7月以“诛齐黄、清君侧”为名,打着“恢复祖制”的旗号,挥师南下,争夺帝位,鏖战数年,互有胜负。但在朱棣兵临城下的最后关头,建文帝宠信的朱穗、李景隆等人阵前倒戈,开门降燕。燕军杀入城内,乱兵在皇宫纵火,南京城内一片混乱。事急之际,他猛然想起高祖朱元璋有遗箧,嘱后有急,可视。打开,得度牒、袈裟、剃刀等物,并附暗道地图。建文帝遂与程济、杨应能、叶希贤等化装成出家人,从暗道至城郊神乐观,经两湖,入巴蜀,进滇南。到昆明后,寓城中五华寺,自言与云南镇守将军沐晟相识,寺僧通报,沐晟至寺,与建文帝密谈,使人送至武定府狮子山隐藏。建文帝的帝王之旅,四年即告结束。史载,建文帝出走之后,朝廷之内投降的文臣仅有二十四人,其他逃跑、自杀者却有上千人。永乐朝廷几乎无人可用,建文帝在文人士大夫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着实让朱棣感叹不已,这或许是让建文帝聊以自得的一种慰藉吧!作为皇帝他太过仁慈,有时甚至优柔寡断。如果让他做臣子,相信他可以爱民如子,两袖清风;但做皇帝不一样,皇帝要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同时要“忍”,包括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用非常手段排除异己,树立皇威,这一切,建文帝一点都不具备,因而命中注定了他是一个悲剧人物。明太祖朱元璋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孙儿不是儿子的对手,因而驾崩之际才会有这一番安排。朱棣登基后,为了从根本上抹去建文为帝四年的历史,竟把这四年延续在朱元璋的名下,这样,洪武三十一年已经驾崩的明太祖,继续“执政”到明洪武三十五年,为后世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话柄。后来,清乾隆皇帝对建文帝的遭际亦十分悲悯,追谥其为“恭闵惠皇帝”,自此之后,后人便称其为明惠帝。
武定民间流传,建文帝为僧狮子山时,法号“应义”,住在“帝王居”,但闻得搜捕风声,即藏身“龙隐庵”。他在“礼斗阁”拜祭祖先、怀念旧臣,在阁旁一约两平方米的椭圆石板上下棋。数年之后,永乐皇帝朱棣先后派胡潆、严震、郑和等以种种名义到云南探查建文帝踪迹,一时间,整个武定风声鹤唳,善良的朱允炆知道自己这位阴狠的叔叔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为了不牵连他人,在某个鸟雀归巢的黄昏,紫衣一袭,麻鞋一双,扮做云游僧人飘然而去,自此,居无定所,行踪飘忽,披风雪,冒严寒,顶酷暑,越峻岭,攀山道,跨冰河,才得以虎口余生。其时其地其境,当真有无限遗恨,郁结心头挥之不去。几十年颠沛流离之苦,内心凄凉之状,当真难以体味,不可言说。
信步而行,前面尽头处便是藏经楼,两侧设有配殿,殿内亦有神龛,祭祀着建文帝出亡时护驾大臣牌位,为康熙七年冬武定地方官奉旨所建。楼前,悬挂着许多匾联,其中最富玄机、沉痛意味的当是:“僧为帝,帝亦为僧,数十载衣钵相传,正觉依然是觉旧;叔负侄,侄不负叔,八千里芒鞋徒步,狮山更比燕山高。”另一副是:“叔误景隆军,一片婆心原是佛;祖兴皇觉寺,再传无子复为僧。”这些像、联和铭记着岁月真相的山水树木,清风明月,不由使人想起那悠远而有趣的历史风云。祖孙皆和尚,叔侄争大统,也是一个命中注定、无法避忌的异数。这一切,却又在远离京都的云南得以继续,时也?命耶?运耶?
据说,建文帝在闽粤川滇各地漫游四十年后,重还金陵。那是一个落日时分的黄昏,满城燕语与他安详的心态甚为相合,长街上川流不息的芸芸众生,没有一个人认得这个缁衣麻鞋的老和尚,就是曾经君临天下的朱允炆。他看着夕晖下的皇宫大内,看着自己曾经生活过的禁城内外,思虑着多年来的见闻,唯觉紫金山麓清风明月依旧,秦淮河畔金水涟漪依旧,陶然于环境安宁之下的各地人民,已经渐渐沉浸在美好生活的氤氲之中,前朝往事渐渐淡薄,他们似乎比自己御极时活得还要好些,忽又念及自己业已经历永乐(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统(英宗)诸朝,已是六十余岁,依然走的长路,吃的素席长斋,而叔叔朱棣却早已化做了一缕幽魂,顿觉春秋代序、人生苦短,人世间的一切,原也不必看得太重,就在这一刹那间,复位之想全部消尽,不禁感慨无已,赋而为诗:“劳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灵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新浦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吟罢,顿生叶落归根,终老故都之想,遂向地方官陈述出亡始末,被迅即送至北京,经过夺门之变再次即位的英宗皇帝派老太监吴亮辨认,谈及往日宫中琐事,一一合拍;视建文帝的左趾,黑痣犹存。于是接入后庭,称为“老佛”,以寿终,葬北京西山,不封不树。我不由做如是想,这一切,是不是让一生中精研明史的张学良将军感叹不已呢?历史,何其相似乃尔!
正续禅寺院中的翠柏亭,在天王殿的左侧,原系平房三间,1986年扩建为五间,土木结构,182平方米,通高6.5米,亭中刻有建文帝回南京时所作诗二首,是滇人为纪念他而刻于寺内的。细细读来,当真有无限余味缭绕其中。
不知不觉已过正午,我们一行继续逶迤前行,离开院落里所有荡气回肠的传说故事,步出后山门,越“月牙潭”,沿着建文帝当年走过的山径取道前行,在青草茂林中西走一公里,就是俗称大寺平顶的狮山顶峰,一块将近百亩的平地之上,松林竞秀,山风如诉,似在向我们诉说着远去的风花雪月、宗教信仰、朝代更替以及国计民生。置身其间,顿觉数千年风云际会,八千里漫漫长路,依然不住在心头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