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衡
麻在鄙乡是经济作物。
家乡藏在恒山旮旯,叫湾子。湾子该有水。
我家的麻种在水边,眨眼间齐刷刷一人高了。晌午到河里游泳,我们就在麻地里换衣服。累了,躺在麻地畔拔些纤细麻编蚂蚱笼。
蚂蚱笼拳头大,选三根柔韧者交叉,用更纤细麻绕着三根细麻,一上一下翻着编成圆底,到巴掌大时,把三根麻向上折起,再用细麻一前一后绕着三根麻编,三根麻逐层往一边扭,编好的蚂蚱笼,是托塔天王手托宝塔的浓缩版。早有伙伴从麻地畔的树丛逮来播播米,与满身铠甲的绿蚂蚱装进去,提溜着回家,绿声响着流了一路。回家,把蚂蚱笼挂在屋檐下,“蛐……蛐……”蚂蚱声染绿了院里的家什,削减了人们的焦渴。“蛐……蛐……”“喳……喳……”蚂蚱声把绿啼进了孩子的心田。绿色的梦在孩子心底发芽生根。
夏天的尾巴翘起来时,父亲带我去砍麻。
麻经过一夏天水的滋润,阳光的淘洗,鸟鸣的熏染,长得威威蕤蕤,密不透风,就像阅兵场上的方阵。把头顶的穗砍下来,双掌合穗揉搓,栗色麻籽脱皮而出。“噗”地一吹,浮皮飞扬,稀释了阳光。扔麻籽进嘴,牙齿一磕,“啪”的一声,麻籽开裂。用舌尖掏出麻籽,麻酥酥传遍全身,像触电一样。而没成熟的麻籽汁射向口腔,感觉更惬意,麻是否由此得名,不得而知。
砍倒麻,沉到水塘里面。我抱不动一捆麻。
秋天的暖阳下,父亲带我去捞麻。父亲穿着胶靴下水,搬掉压麻石,把一捆捆麻拖上岸,立起来,让我扶住,再拖一捆立起来,再拖一捆立起来,三捆麻像演兵场支起的步枪。麻把积蓄了一夏天的绿与水分,与秋风阳光置换来微黄、干爽。几天后,麻的置换反应完成,父亲带我去背麻。四捆麻轻飘,我平衡不了横着的麻,走得趔趔趄趄。步子趔趄,脑中也趔趄:物事吸飽水会沉重。风把麻的水分与重量吹哪去了?
闲时,父亲抱一捆麻到街头,阳婆窝儿的人圪蹴着晒暖暖,父亲把麻靠在墙上,人们抓一把麻从根部剥麻皮,人们的语言柔柔游走在麻皮和麻秸间,叫醒麻皮。碰到生湿的麻皮,人们的语言像庖丁解牛刀劐过。麻皮报复地在指头上拉个口子。父亲把麻皮汇成一束,绑根,拧着绕成团,阳光在麻皮上眨着眼撒欢儿,一股清香随阳光轻舞飞扬。父亲用乱麻捆好雪白的麻秸,夹在肘弯回家。顺手把麻扔进炕角针线笸箩。麻的绿色神奇地变成了麻纤维的栗色与秸秆的雪白。
冬天的夜晚,母亲用雪白的麻秸从灶火里引出火,燃着煤油灯,把那束麻抖开,吊在梁上,麻像一尾蛇扭着身子往屋梁窜。我家屋梁确实有过蛇,蛇大概是听父亲给我们讲《白蛇传》时入住的吧?母亲把一缕麻绕在纺锤上,吊着纺锤转,麻绺拧成一股。麻绺中揉着我们拨拉算盘的“噼里啪啦”声,拧着我们背诵的“昨夜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诗意,揉进父亲讲的七步诗的内蕴,汇入“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快意恩仇。最符合“黄金分割”腰肢的纺锤,被揉着意趣声音的麻缕缠成个丰腴少妇。这轴风情万种,下轴就典雅温婉,三股麻缕合起来,被母亲在膝盖上搓成细绳。我边背古诗,边把细绳绕成个圆蛋,诗风被绕进绳子。猫好奇地打量绳球,小心翼翼地伸爪拔拉绳球,绳球滚来,猫蹿到桌上看。绳球瘦了,猫再伸爪拨拉一下,绳球又瘦了一圈。
母亲迷缝着眼,用锤子在鞋底扎眼。
鞋底是母亲夏天粘的。母亲把五颜六色的布头刷上糨糊,粘起来,晾干,再刷糨糊,再铺布头,鞋衬硬邦邦的,硬得像当时的生活。
母亲把锥尖插进头发磨磨,扎进硬梆梆的鞋底。用爱磨过的锥尖异常锋利,“噗”地扎透鞋底。母亲把细麻绳挂进锥尖那个小豁口,拉锥子。绳“嗤啦”穿过鞋底。锥尖早挑着另一条细绳绕过这条细绳。母亲用锥子与细绳写着作业,作业整齐、精神。母亲用锥把敲敲鞋底,“梆梆”作响。母亲想让我们用这硬梆梆的鞋底踩踏硬梆梆的生活吗?
麻被父亲卖到供销社,交换回日用品,当然也有麻绳,麻袋。秋天,父亲肩挎麻绳出工挣工分。
一天,夕阳像在红漆里泡过,我和伙伴们在场里踢毛儿。突然,一伙伴喊“看”,顺他手指望去,一列庄稼垛从夕阳里走出来,四周静谧,庄稼垛缓缓移动,就像背着太阳。太震撼了。庄稼垛走进场里,我听到熟悉的叫我名字的声音。是父亲。他卸下背上豆垛,靠着豆垛喘气,肩膀上是麻绳勒的红印痕。父亲解开麻绳,挽了个花,搭在我肩上,说回家。我肩上搭着麻绳,感觉自己也会背太阳了。
麻绳被谷、黍、豆搔肢得笑软了腰。怎不是呢?收获让人开心。
麻袋就派大用场了。从野外装回土豆、红白萝卜,从场面送回谷子、玉米、黍子、豆子。麻又与伙伴们亲密接触了,嗅着粮食香气,心舒服透了。
校门外就是油坊。课后,我们就去油坊看磨浆榨油。
舅是油大师傅,我得以进入工作间,看遍每道工序。
精选胡麻籽、油菜籽,炒熟后石碾磨成浆,拌上麻渣上锅蒸。
此当儿,舅在地上放两道铁箍,在铁箍上铺麻团。麻团呈扇形,扇把是疙瘩,扇面是麻纤维。扇面朝外一个挨一个排好,把蒸好的麻渣推进麻团,到一定量时,撩起扇面麻纤维,把麻渣包严实,往上拔拨铁箍。舅手拽梁上绳吊环,脚丫踩麻团,踩严实后,再包下一个。包至20个,将这摞麻垛,放进榨油槽。20多麻垛肩并肩挤着。舅在麻垛两边加上楔子,举起八磅铁锤。“嗨”“咣”“嗨”“咣”砸着楔子。“嗨”是舅发力声。“咣”是锤撞击楔子声。“嗨咣”“嗨咣”节奏中,油从麻包缝汩汩流出,麻的栗色、菜籽的黄色、胡麻的褐色变成稠浓紫黄色。
麻抱住麻渣,油也感激地拥抱麻。麻功不可没!
舅来我家,会给我们几个废麻团。母亲做菜时,用油麻团在锅底擦几擦,菜汤便有了油星儿,柔软的麻稀释了时代的坚硬,让生活有了油星儿。
任何人在世上须经两大事:出生,死亡。
《礼记·杂记下》中说:麻不加于采。说的是麻的另一功用。父母弃世,嫡子孙头戴麻,腰系麻,谓之重孝。老人去世,全家族人都戴孝。从哪里看戴孝人与逝者的亲疏呢?从门外墙上早钉好的,二斋书写的麻纸殃书看。其中有子、孙、功服侄、期服侄之称。老辈人告诉我,期服戴孝一年,功服丧事结束即不穿孝了。那子孙呢?古代孝子要守孝三年。丧期还在棺材下睡。后来,读李密的《陈情表》中的“慈父见背”,方明白此意。《墨子·公孟》说:“伯父叔父兄弟期”,证实了此说。
另一种方法是看穿戴孝的形式。嫡亲子孙孝帽太阳穴处伸出一部分,且吊个棉花球。老辈人告诉我,棉球有塞耳朵之意。表达丧期间嫡子孙要有主见,不听别人说三道四。孝帽顶部额缝三撮麻。进城工作后,我参加过几次丧礼,看见儿子孝帽前额缝长方形麻片,哭泣时耷拉下来,遮挡面部。
麻在此担当大任,表达最虔诚的尊礼。
我们的祖先制定的礼仪,充满艺术情调,把艺术的虚实相生手法娴熟地运用到庸常生活礼仪中。以麻做身份标志,在一群白衣人中表达亲疏关系。麻成了文化密码,成了农耕社会礼仪的承载者。
科学兴隆,尼龙出现,麻绳麻包渐渐谢幕。人们从麻杆中提取出生物碱制药,药挥着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挺着张飞的丈八蛇予剿灭病毒。
科学让麻新生。
麻是经济作物,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