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年少时,偶见“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两句,欣喜莫名,只觉得那是一个不可触及偏让人心生向往的清明闲雅的世界:月色如水,春林扶疏,杏花如绡,风静鸟眠后,疏影上身时,有人吹响清远的笛声,笛声让寂静更寥廓了,而此人彻夜弄笛,从月上枝头,到天色微明、河淡星小——这真令人生出“今夕何夕”之叹!
笛在牧童手里,其声村野;在日间嬉游者唇边,其音欢快也伧俗;而笛遇月遇花,其声能化俗为雅,当然这也只有那品味不俗者能为之、能味之。《红楼梦》第七十六回贾母在凸碧堂间赏月,念及“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并且不要其他乐器扰了清音,反失雅致,于是书中就有这样一段极美的文字:“正说着闲话,冷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不过,两相细较起来,贾母等人秋夜所闻笛声似乎也带着秋天的霜寒露冷之意,不免凄凉悲怨;“杏花疏影里”的笛声属于春天,更明快些,更有丈夫襟怀、林下风致。
及长,读到《胡村月令》里的笛声:“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此时若有恩爱夫妻,亦只能相敬如宾。”胡村月夜笛声清穆如天地般永恒,不会将人心吹得柔软,倒让我心生凛然。于是又想起“杏花疏影”的笛声,翻出陈与义的《临江仙》细细咀嚼,固然依旧有余香满颊之感,但于清雅之外,读出几分悲慨,几分苍凉,几分沉郁,几分旷达。
原来,我对陈与义词中的笛声印象竟是错的。“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并不是对闲适生活的描摹,竟是沉重的记忆。再美好的生活,一旦只能留存于记忆,本就有些许渺然的怅惘,更何况陈与义所经历的是时代的风云巨变,这巨变是尽享风流的宋代文人心里的历史疮疤:徽钦二帝北狩,虽然有“渡江天马南来”让高宗受命于天,承继宋之国祚,但神州沉陆,中原陷于夷狄之手,东京繁华已成旧梦。陈与义本是洛阳人氏,北宋倾覆,衣冠南渡,他与众人一样颠沛流离,饱受故土沦丧、国破家亡之痛,当他晚年回顾过往,种种人生快意之事恍如隔世,风流皆如云散。而《临江仙》开篇就有一个“忆”字——轻狂也罢,清雅也好,都只能回首翘望,他只能领味人世的苍凉。
想来回忆中的生活该是何等快意:洛阳本多胜地,如逢春秋佳日,与众友把臂交游,登高赋诗,欢歌畅饮,可称得“四美具,二难并”。这种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本多,而他动笔追怀往事写下《临江仙》一词时,留在心里的是这样一幕:陈与义正当青春年少,仰慕唐时风韵,洛阳本是白居易等唐时名人留迹之处园林既盛,流风更雅,而“午桥”正是白居易、刘禹锡、裴度等吟诗唱和、流连欢饮之地,陈与义与洛阳当时豪杰也追慕前贤,于春日里、花荫下、流水边,在午桥把酒临风,宴饮欢会。那实在是青春的聚会,青年们春衫正薄,衣袂翩然,神采飞扬,舌灿莲花,从日至夕,竟无一丝倦怠。大概每个自许为“豪英”之人都以为这青春与这春日一般是不老的,欢乐不会停歇,北宋的风华永远如青瓷“雨过天青”上的秘色一般端雅温润。月在不知疲倦的欢乐中悄然升起,这永恒的月,却又时亏时盈永难团圆之月,于缄默中俯临这些豪英风流快活。长沟里,月华也随水流动,水在人世喧嚣之外的静默中流逝,带着不动声色亦不会为人间欢苦而改变的时间流逝。笛声响起,春花摇曳,风清夜阑,欢乐未央,置身笛声中,月色下、花影里的豪杰们大概不会想起“生死成毁”。只是二十年后,两鬓染霜、情至中年的陈与义写下这陈年旧梦时,笛声里的豪酣之情只怕全变成怅惘,奇丽之景也化为幽冷,词境也是苍凉。
笛声连同旧梦只堪回首,陈与义的感慨“二十馀年如一梦”并不是堪破红尘的明悟,也不是世事迁变后的灰冷,他回望,他留恋,他依然有自许豪英的傲气与执着,不然,陈与义不会“此身虽在堪惊”的痛苦嗟叹。想这二十年来,胡虏烟尘障日,豪杰四散,陈与义本人在逃亡之中有过怎样的九死一生的境界,见过多少生灵涂炭的惨剧,体会过多少命运如蚁随时代巨流漂泊无根无依的茫然,这些天翻地覆间的痛苦都凝聚在一个“惊”字上——国破家亡,此身犹在,也只能“惊”能写出惊魂动魄之感了。心灵背负着痛苦,往日的闲情雅兴也当如黄鹤杳然,此时陈与义亦有“闲”,但早已不是当年生活优裕时,无饱暖之虞、只顾裘马轻狂、享尽世间欢乐之“闲”,而是面对时局无可措手之“闲”吧。百无聊赖思虑郁结,不妨登高凭远,这倒让我想起辛弃疾《丑奴儿》里的句子“如今识得愁滋味,怕上层楼,怕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陈与义大概也有“天凉好个秋”的心思,从小阁眺望,雨后初晴的月夜景色,殊為明丽,只是这“秋心”对“新晴”,再也没有闲雅风流的情致。东晋时,渡江的士人总在美好的日子,集于新亭,坐中周顗叹息“风景不殊,正是山河之异”,而陈与义即便有“山河之异”的兴亡叹恨,又与何人说?
无人与之对泣,更无人对坐纵论古今,陈与义面对此时恰如旧时的月色,想一想,古今之事原本无常,英雄豪杰随水而逝,是非成败、红尘百劫最终都归为空灭,那人心又将归为何处?
这个问题多少人曾经思忖过,也质问过。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见“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景,追思曹孟德横槊赋诗,酾酒临江的豪举壮怀,也感慨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又安在哉?”江流不转,英雄不再,足以让人生出天地悠悠、怆然涕下的感情,而苏子儒释道次于胸间,终能消解此悲,他希望过着“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的野叟生涯,享“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在天晴地朗的声与色间“渡”过人生的洪荒。在求“渡”的问题上,文人的最终答案如此相似,陈与义也当此苦恨之际,耳听三更渔唱,在野逸放旷的生活中寻得淡泊宁静,暂时获得置身于世事浮沉之外的心境。三更之时,世人入梦,四下阒静,渔歌乍起,像是人生的歌咏,又像是历史的启悟,还像是心灵的呼唤。这渔歌也在杨慎的《临江仙》里唱起,他构想一幅画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亦在孔尚任《桃花扇·续四十出·余韵》渔夫里唱起——柳敬亭最终渔隐,他“就在这龙潭江畔,捕鱼三载,把些兴亡旧事,付之风月闲谈”。
陈与义与苏轼、杨慎、孔尚任自是不同。苏、杨、孔三人并未身历易代之变,他们以文人之敏感将兴亡之感撷入词曲中,他们所吟唱的是熟谙历史的文人共有的悲慨;而陈与义身遭国难,所嗟叹的是切身之痛。杨、孔置身历史之外,而陈被时代裹挟,他经历过繁华,体验过幻灭。当读到他以三更渔唱来纾解人生苦难的词句时,我于渔歌的旷达之外还品出了惘然与失落、寂寞与悲凉。
从笛声到渔唱,从洛阳到临安,陈与义片刻走过二十年沧桑,走过千里云和月。多年后再读这首《临江仙》,我印象里春影笛声的清婉柔丽,终归于人生、家园、兴亡的苍凉。这首《临江仙》里含蕴的一个大时代的悲苦,又岂是那渔歌所能唱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