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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州城烟花徐的独生子徐一鸣,国高毕业之后突然做出一个惊人之举,去城南卧虎岭当胡子去了,因为徐一鸣热恋的女友于美花被县城防司令的公子马进财强行娶走,徐一鸣绝望之下就决定进山当土匪。
那天夜里,宾州城黑漆漆的夜空忽然爆响,蹿起了五彩缤纷的烟花,有龙凤呈祥、招财进宝、天女散花……很多很多。当天晚上,宾州城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洞房花烛夜马进财揭开了于美花的红盖头;另一件是国高优等生徐一鸣入了匪籍,在卧虎岭当了二当家。
很快,道上开始传说,卧虎岭新来的二当家足智多谋,报号徐诸葛。上山以后,大当家老黑逼迫徐诸葛立下血誓,除非有亲孝等事,他寸步不能离开卧虎岭,否则自绝于世。这伙胡子过去全凭着不要命的虎劲儿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冒了很大的风险不说,名声也不好听。如今,所有的绑票、抢劫、砸窑经过徐诸葛一手策划,从没有失手,仅在南壶关私设税卡一项,一天就有几百大洋的进项。大当家老黑乐坏了,经常推杯换盏地和徐诸葛喝到深夜,不醉不休。
儿子走后的第三天,烟花徐开始每天晚上都放烟花,还都是做工最精良的品种。烟花照亮了整个宾州城的夜空,烟花下的烟花徐就像一座雕像,眼睛看着城南卧虎岭一言不发。人们都说,这徐老板是让儿子气疯了吧?这简直就是放火烧钱呀!
烟花徐有个妹妹叫风妞儿,胆大心细、能说会道,看到哥哥这样又是担忧又是心痛,主动说:“哥你等着,我上一趟卧虎岭,把一鸣给劝下山,我还真不信了,挺好个孩子就扎根在胡子窝了!”
烟花徐百般阻挠,都知道老黑杀人如麻,心如蛇蝎,风妞儿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可烟花徐没看住妹妹,第二天早晨,风妞儿单枪匹马上了卧虎岭。
老黑听说徐一鸣的姑姑来了,立刻心明眼亮,知道人家是干什么来的。他命令手下放鞭开炮,迎接风妞儿。对风妞儿表面上那是恭谨有加,一口一个姑奶奶地叫着。叫可是叫,他可是一点没放松,安排手下的五大罗汉寸步不离跟着风妞儿和徐一鸣,让他们连单独说一句话的工夫儿都没有。眼看天黑了,风妞儿是真急了,当着老黑就直接跟徐一鸣说:“一鸣,你外婆得了重病,就盼着你回去见一面,你赶紧收拾收拾跟我下山,否则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徐一鸣是外婆一手带大的,感情比跟他娘还深,所以风妞儿就拿老太太当借口。
这话说出口,老黑一把手枪拍在了桌子上,高声喊着:“二当家外婆重病,这可不是小事。我马上派兄弟下山,把老人家接上山,也好让我兄弟侍奉汤药,尽尽孝心!不过我老黑只要下山,必须见血见财,如果这事儿不实,姑奶奶你可是要遭报应的呦。”说完就派车派马的张罗起来。风妞儿无奈,只得找个借口自行下了山,徐一鸣送到了聚义厅之外,回头看了看老黑,自动止步。
风妞儿含着眼泪说:“一鸣,你爸就你一个儿子,他都六十八了,还能活几年?你当土匪了,让他死了都闭不上眼啊!”
徐一鸣心里一酸,神色惨然,说:“姑姑,你回去就跟我爹说,儿子不孝,全当我死了!”
风妞儿一路号哭着离开了卧虎岭,老黑看着风妞儿的背影笑了,回头对徐一鸣竖起了大拇指,说:“行!兄弟!”
风妞儿下山以后,徐一鸣表面行若无事,心里难受了好几天。可是一想到立下的血誓和于美华被豪强抢走的那一幕,他又铁了心。
过了一段时间,徐一鸣最害怕见面的徐四叔来到山上。要说徐四那可是徐家的一号人物,自小就在大城市闯荡,见多识广、铁齿铜牙,还曾经给大军阀陆荣廷干过事,是宾州城里数得着的人物。
听说徐四到了,老黑沉下脸来半天,命令山上的几百号人马都拉出队形,迎接贵客。两排土匪面对面站着,手中举着大刀交叉在一起,中间留下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徐四看着刀阵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大步走到山门口,哈哈大笑,对着老黑抱拳过肩,大声说:“大当家倒是瞧得起徐四,谢谢!”
老黑嘿嘿一笑,向前一伸手:“四叔请!”
三个人来到聚义厅里,小土匪赶紧上茶。
徐四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放说:“据说柜上待客那是用酒的,什么时候改了规矩!”老黑哈哈一笑,命人赶紧上酒。这酒可了不得,是山民自己酿造的老烧酒,起码七十度。
两人一连干了三大海碗“老烧刀子”。徐四把酒碗倒扣在桌子上,笑着说:“大当家的,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是来劝徐一鸣回家的。他小子铁了心当土匪,神仙也没辙。我是受他爹烟花徐的委托,给儿子送礼来了。一鸣这孩子从小最爱烟花,他爹怕他在山上寂寞,特意赶制了这一车烟花,让他没事放着解闷的。不过弟兄们规矩严,我的烟花车还在山下扣着呢。”老黑一听这话,心里松了一多半,立刻命令手下放烟花车上山。
临别之际,徐四盯一眼徐一鸣说:“一鸣,你爹娘也都近七十岁的人了,无日不在挂念你的安危。为了让两位老人家安点心,咱们可不可以做个约定,以后每到晚上亥时初刻,我们在家里燃放烟花,你也在山上燃放烟花,以示双方都平安无事,怎么样?”
没等徐一鸣回应,老黑已经替他答应下来。徐四又似乎是无意说道,老年人老眼昏花,徐一鸣放烟花最好先可大个儿的放,宾州城里看得真切。
当天晚上亥时一到,徐一鸣站在山上,看见宾州城里腾空升起了绚丽的烟花,在空中形成了无数个“8”字形的巨大图案。他心里一紧,想起父母中年得子,自己从小喜欢烟花,八岁生日时父亲为了庆祝,特意研制了这种放起来满空“8”字绽放的烟花。身边的小土匪都跑出来看烟花,有人心细,说这是放了68个“8”字烟花了。老黑一脸狐疑地看着徐一鸣,怪声怪调地问这68个“8”字何意。徐一鸣沙哑着嗓子说:“还能有什么意思,还不是讨个吉利,六八六八,不就是顺发顺发吗?”老黑就哈哈大笑,连连点头说,有点意思。
眼看着空中又升起了“9”的图案,徐一鸣来到库房,他的眼窝潮湿了,可有泪也不能当着老黑的面流啊。他当然知道,父亲是在提醒自己,他已经68岁了,没几年好活了!他平复了一下伤感的心情,想起来徐四告诉自己说要挑大个的先放,在那车烟花里选了最大个头儿的,却见烟花外面的红纸不太对劲。他狐疑地试着解了一下,居然解开了!红纸上写的都是小字,徐一鸣在月光下展开,见是父亲的字迹:儿啊,山下驻军日夜操练,不日将进山剿匪。父已近古稀之年,实不忍看白发人送黑发人。家里偌大产业等着你掌管,你若念及父情,以三颗龙凤呈祥烟花为号,在三日后的丑时偷偷下山,我派人到山下接应。
徐一鸣看完,把纸条嚼碎咽到肚里。他在原地徘徊好久,终于选了一捆龙凤呈祥的烟花放了,算是给父亲报信。
三日后的夜半丑时,徐一鸣从一小路偷偷下得山来,一棵大树后闪出俩人,牵着一匹马迎来,徐一鸣刚跨上马背,身前突然冒出来一队人马,居然是老黑带着兄弟们,早就埋伏在这里。老黑看着徐一鸣笑道:“徐诸葛,别以为你那脑袋是诸葛,我这脑袋就是尿壶。告诉你,那烟花上的字条我早就看了。”说完,他掏出匣子枪一甩手,父亲派来的俩人都倒在地上。老黑看眼徐一鸣又说:“妈的,我不狠你家人是不会死心的。明天我派人送到府上十根金条,算是给这俩冤死鬼的抚恤金。今后你再生异心,对不住了二当家,你可就要应了你自己的誓了!”
打这以后,宾州城里的徐家大院,没再看见烟花腾起。徐一鸣也不再动离开的念头。
老黑带着弟兄们犯的案越来越多,山下驻军要来围剿的风声也越演越烈,可这一切只促使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更加疯狂。
这一天正是八月中秋,通往卧虎岭的山路上走来一个瘦瘦的汉子,老远就告诉放哨的小胡子,说是徐一鸣的同学,特意来拜山的。
正在跟老黑下棋的徐一鸣一愣,自己的同学都在省城,怎么会来到这土匪窝里找他?
他一脸狐疑地来到聚义厅前,只见那汉子面皮枯黄,精瘦精瘦的,看着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那汉子只看他一眼,就哭泣着奔了过来:“一鸣,是我啊,我是于美华啊!”
娇滴滴的声音一出,所有人大吃一惊,敢情这是个女的!
徐一鸣更是瞠目结舌,于美华?跟自己恋爱了三年的裕生堂老板的千金,不是早被城防司令的儿子抢走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还女扮男装?
看是个女的,老黑放松了警惕,让他们一对旧情人到徐一鸣卧房去交谈。一进了屋子,于美华就扑到徐一鸣的怀里放声大哭,很久很久,才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于美华被那恶霸抢走以后,以全家人的生命威胁,被迫跟他入了洞房。可她早有打算,不等那恶霸有所动作,先说出自己跟徐一鸣早就暗度陈仓,还有了徐家的骨肉。那恶霸气急败坏,连夜喊来城里最有名的妇科老中医庞先生给于美华把脉,证实的确已经有身孕三个月。结果这洞房自然是没入成,于美华被结结实实打了个半死,丢在小黑屋里关了两个多月。直到她父亲卖掉家产,凑够了一笔巨款赔偿给那恶霸,才把她放了出来。
徐一鸣呆呆听着,奇怪地说:“可是我们并没有……孩子是哪来的?”
于美华得意起来,拍了拍扁平的肚皮说道:“我是骗他的啊!他哪知道庞先生是我家故交,我在进他们家之前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家也凑不够那笔钱,是你家老伯卖掉了一大半的房产田地,帮我渡过难关,又派人护送我到这卧虎岭来。他老人家唯一要我告诉你的,就是一定脱离这狼窝虎穴,远走高飞过日子去。做土匪,这毕竟是伤天害理的营生啊!”
徐一鸣一把抱起了于美华,使劲点头说:“当初我一时意气,就是因为斗不过豪强大户,愤怒之下失去了理智。其实早就后悔了,现在你脱身出来,我还有什么犹豫的!不过这事不能急,我们必须从长计议,才能从容脱身。”
当夜,小两口就住在了一起。第二天太阳好高了才起床,徐一鸣打开房门,意外地看见门口有一个袋子。袋子外面布满了紫褐色的斑痕,似乎是血迹。他颤抖着解开袋口,里面赫然是一只人手!
徐一鸣一声大叫,于美华急忙跑了出来,连声问怎么了。这时老黑哈哈大笑着摇着扇子过来了,得意地说:“二当家,现在美人回来了,哥哥我怕你又生他心,所以连夜下山去了裕生堂的岳老板家,找个跟你体貌近似的弟兄蒙了脸,打着你的旗号,借来了三十根金条和一袋子光洋。又剁下了岳老大一只手,算是哥哥送你的新婚礼物。”
徐一鸣回头看看摇摇欲坠的于美华,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半个月后,一封快信和一个包裹送到了卧虎岭聚义大厅,包裹上写着徐一鸣亲启。老黑怕是烟花徐又想起什么幺蛾子劝儿子下山,命令一个手下打开包裹,那手下一声大叫,神色惊恐极了。徐一鸣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临头,他几步过去往那包裹里只看了一眼,一下子昏倒在地。
包裹里不是别的,正是父亲的人头!
一帮人大呼小叫,终于把徐一鸣喊醒过来,他放声大哭,这时有识文断字的小土匪哆嗦着念起了那封信。原来那岳老大报了案,指名是徐一鸣入室抢劫伤人,县长找了烟花徐让他赶紧劝子投案,烟花徐说儿子不听他的,没办法。他回府之后不久,竟然被几个蒙面人深夜给割了头颅。徐四只得一边报案一边准备丧事,同时派人来卧虎岭报告徐一鸣。因为怕老黑怀疑这又是徐家的苦肉计,不肯放人下山,无奈只得把烟花徐的遗首奉上。
老黑虽然残暴,却最孝顺老人,还一直以此要求弟兄们。况且当初和徐一鸣立下的誓言也言明了,亲孝诸事,不能阻挡。见此情景,只得放徐一鸣下山,不过必须要两个贴身弟兄跟随,说得好听是为了帮他料理丧事,其实是监视,怕徐一鸣下山变卦,不肯回来。徐一鸣打点一下行装,亲手捧了父亲的头颅,带着于美华痛哭流涕离开了卧虎岭。到了山下,他泪别老黑,说明守孝满月再回归山上,跟弟兄们一起为父报仇。
徐一鸣到家时正是夜晚,可家里黑咕隆咚的,根本不像是办丧事的样子,连灵棚都没有搭。徐一鸣正在奇怪,忽然几个彪形大汉猛扑过来,那两个土匪还没看清是什么人呢,就被扑倒捆缚了起来。徐一鸣抬手摸枪,徐四突然现身,他一挥手,那几个大汉扯开一幅巾帕抖了几下,徐一鸣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徐一鸣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以后的事了,他和于美华双双躺在一个农家的二楼卧房里。两个人爬起来,四下张望,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这时门开了,徐四走了进来。徐一鸣立刻跳下床,大声问道:“四叔,我爹呢?他是真的死了还是骗我们的?”
徐四叹口气说道:“大哥的确已经去世,只不过不是被人所害,而是他自戕而亡!”
徐四缓缓道出了一切。原来烟花徐深爱儿子,为了能够把他从土匪窝里解救出来殚精竭智,等到岳老板去控告徐一鸣,同时他也从特殊渠道得知,陆荣廷的十四师不日就要上山围剿卧虎岭土匪。十四师骁勇善战,是一支铁军,老黑那伙乌合之众万万不是敌手,到时候徐一鸣只有一死。他想尽了办法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儿子安然下山,何况就算下了山也还有岳家的案子。最后只有孤注一掷,决心用自己一条命换来儿子的生。他拔剑自刎之前立下遗嘱,让家人割下他的头颅去山上报丧,那老黑肯定放儿子下山。家里这时早已经准备停当,命徐四立即带着小夫妻俩飞驰到八百里开外的一处大山里的农庄。走之前一把火燃着了徐家,徐家精心制作的烟花连续炸响,绽放夜空,那一夜,宾州人都过足了眼福,同时火光熊熊,富庶一方的烟花徐家灰飞烟灭,而给外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徐家全家人都不幸死于火灾。
徐一鸣带着于美华赶到农庄外的一处山谷,找到了烟花徐草草立成的一座简陋坟墓,夫妻二人长跪在地,叩头不止。
几天后,宾州城里传来消息,陆荣廷大军过处,卧虎岭所有土匪被围剿得干干净净,老黑连个全尸都没落下。消息传来,徐一鸣拿起几支家人带出来仅存的烟花,在父亲的墓前燃起,满空绚烂缤纷,“八”“九”“十”……所有烟花辉煌夺目,在徐一鸣眼里,幻化成父亲的一张张笑脸,在空中转瞬即逝,在他的心里却再未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