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

2020-07-06 16:38陈玉龙
牡丹 2020年9期
关键词:美华大鸟候鸟

陈玉龙,江西都昌人。已在《青年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岁月》《清明》《安徽文学》《星火》《芒种》《短篇小说》《飞天》《厦门文学》《佛山文艺》《四川文学》等刊发表作品约200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第二届特聘作家。

翻过门前的大山就是湖。大水季节湖面涨成了大海,宽阔无际,一层一层的浪花宛若天空中飘过的云朵。美华坐在屋门口的轮椅上常常想,把大山铲平就好了,就可以看到山外的小镇,还有那想象了无数次的湖。美华没见过山下的湖,大海在电视中是见过的,真实的大海离美华生活的空间更加遥远,美华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大山。山里面住没住着神仙?湖里到底有没有龙王?小时候美华总缠着嘎嘎讲这些故事,嘎嘎说有,美华就相信有。美華要嘎嘎背着她去寻找,嘎嘎说等你长大了就带你去。

岁月之中美华感觉到自己在慢慢长大,上半身骨节的呼喊在黑夜里异常清晰,尖锐,还伴有疼痛,和着嘎嘎的鼾声在小屋里盘绕,有时会让美华夜半惊醒。睡不着觉,美华就想起床。她要借着床边的双拐才能下床,没开电灯,怕惊醒了嘎嘎,但还是弄出了响动,嘎嘎咳嗽了两声,说又睡不着么。说着帮美华拉着了电灯。美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嘎嘎一眼,嘎嘎装着睡去,床板吱呀响动。窗外还是黑黢黢的,夜空中咿咿呀呀叫声一片,像一个行军的队伍在喊着口令,美华知道这是“过雁”。过雁是村里人的俗称,其实就是候鸟的迁徙,白天可以清楚看到鸟们排着人字形阵势展翅从天空飞过,晚上虽看不到它们的队影,但它们的呼喊声穿透屋墙,一下子飞进了美华的耳朵。日过阴,夜过阳。每有鸟阵飞过时,嘎嘎就会说这句话,有时是对美华说,有时是对自己说。这也是山村的一句谚语,意思就是说白天有鸟阵飞过,明天必是阴天和雨天,晚上飞过则预示着第二天的晴朗。美华还知道,夏天飞过来的叫夏候鸟,冬天飞来的叫冬候鸟,美华的天空中总有飞来飞去的候鸟,生活因此变得充实。

嘎嘎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有时做农事,有时要到镇上去做小工。那顶泛着黑点的大草帽戴在他身上,越发显得矮小。走在狭隘的山道上,远远望去像个蚂蚁在爬动,肩膀上扛着的大锄头在阳光下闪耀光芒,美华很想用一句美好的词语造个句,可又无法表达出来。美华只有捶打着自己的双腿,怪自己书读得少。美华是上过学的,只是升初中时要到山外的小镇上,嘎嘎没有体力天天背她,美华就没再上学。村里的孩子都上了学,没人跟她玩,美华只有坐在屋前轮椅上望着门前的山,望着深邃的天空,日子如此反复。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空气中却透出燥热。美华坐到屋外的树影里,斑驳的光影投射在她苍白的脸上,让她感觉到身体里的一丝躁动。近来她老有这样的感觉,无法言说,又无处发泄,只有把目光盯着天空。可今天无候鸟飞过,云层也躲藏起来,天空深远无边,神秘莫测。眼睛累了,美华把目光向下俯瞰,这时他发现有两个陌生男子闯进了她的视线,朝她的小屋走来,一步步靠近,靠近。

美华的心跟着狂跳起来。

村里很少有陌生人进来,交通不便,小村无名,十几幢低矮的房屋稀稀拉拉落在山的凹凸里,如果不是每天从各个小屋里飘出炊烟,向外界显示出生命的气息,山下的人们还真不知道这里有个小山村。

两名男子都很年轻,戴着眼镜,甚或有一个脸相稚嫩得像个学生。他们肩膀上背着大包,手里拿着一个像竹竿样的东西,在美华面前站住了。他们的光临带来了一阵凉风,美华嗅到了一股特别不同的气息,这是往日与嘎嘎相依为命的生活中不曾有过的。美华狂跳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好像旷日持久的等待终于尘埃落定。

年长的男子问美华,你爸爸呢。

没有。美华想拄着拐杖站起身,可双手动了动,放弃了。

妈妈呢。

也没有。

你们家就你一个人?

不,我有嘎嘎呢。

嘎嘎?

美华歪过头想了一下才说,就是爷爷。

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听懂了意思,相互一笑,才说他们口渴了,屋里有没有水喝。美华点了点头,这次她果断地从轮椅上拄拐站起来,学生样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扶住她,似乎有点惊讶于美华坐着轮椅拄着拐杖。美华口中说着我自己能走,但还是没有拒绝他们搀扶。茶壶就在桌子上,他们自己拿出杯子倒了茶,咕噜咕噜喝得比嘎嘎都要粗鲁,美华忍不住笑出了声。喝完茶,两人才打量了一下屋子,看到屋顶有一丝光线透进来,问美华屋不漏雨吗。美华不禁呀了一声,说肯定是昨天两只松鼠在屋顶打架搞破了瓦,幸好今天没下雨,要不肯定会漏雨的。两个年轻人没有坐,甚至连背包都没有放下,美华想留他们坐一会儿,或者说多喝几杯茶,可他们只把自己的茶杯加满后便走出屋来。美华说你们就只喝口茶也不多歇会儿么,学生模样的望了同伴一眼想要放下背包坐下,另一位却说,没空了,我们还要赶到镇上去,晚了,听说山里有野兽呢。美华有些失望,但还是忍不住发问,你们背着大包小包做什么呢?美华的声音很小,像是自己问自己,那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听到了,他的眉毛向上扬了扬,说我们是在搞测量,将来要修路,山里就方便多了。

修路?美华哦了一声,还想问什么,可他们已走出了门向她挥手告别了,一转眼,人影湮没在大山之中。

美华没有坐下,她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院门外,走上了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神思恍惚,眼前老是晃动着年轻人稚嫩的脸相,越来越清晰,眉毛,浓黑,嘴唇上那一排淡黄色暂时还算不上是胡子的绒毛,笑的时候那眼睛小小的眯成一条缝。美华感觉到身子像候鸟一样飞上天空,飞过了小镇,飞到了湖边候鸟湿地,她在天空中盘旋,想着怎样降落,没想身子一歪,身子倒栽下来。

美华,美华,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美华听到了嘎嘎的声音,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嘎嘎说别动让我来。他去抱起地上的美华,身子踉跄了一下,喘口气,站稳脚跟,才把美华抱上了轮椅。嘎嘎说你一个人出来做什么,美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外面阳光真好,我是想自己走走。

嘎嘎进厨房做饭,不一会儿飘出饭香味和油盐味。美华觉得今天胃口特别好,倒是嘎嘎吃饭时有些慢吞吞,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嘎嘎总是把不高兴的事藏在心里,但美华是可以看出来的。美华把年轻人来测量修路的事告诉了嘎嘎,以为嘎嘎会高兴,可嘎嘎的脸却更沉了,说修个鬼路,到时镇上又要搞什么开发,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山上的精灵都要受到伤害,还不如现在这样好。美华不理解嘎嘎的意思,修通了路多好呀,到时可以快捷地到达山下的镇街上,还可以到湖边去看候鸟。候鸟每年都在美华的头顶上飞翔,但那只是一飞而过的影子,真正生活中的候鸟美华只是在电视中见过,如果有了路,她可以像外乡人一样戴着望远镜去湖边看候鸟的嬉戏和觅食,那是多么好玩的事呀。

嘎嘎一晚上都在叨唠着修路的事,仿佛要挖他的祖坟一般。美华常听嘎嘎说过他年轻时跟着父亲打猎的故事,那时山上不但有许多常见的獐狼鹿兔等野物,还有老虎。后来老虎没了,其他的野物也少了,甚或要绝迹。只是近些年来把猎枪没收了,山上的野物又多了起来,最头痛的是野猪,它们时常带着全家出来糟蹋田地的庄稼,赶都赶不走。美华问嘎嘎为何不去打,嘎嘎说猎枪收缴了,再说不收走他也不打了。说这话时嘎嘎把目光罩在美华的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美华心里一动,想起了村人们讲的一个故事。当然,这事与美华的身世有关。

据说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嘎嘎进山打猎,遇到一只野狐,正要举枪,忽见野狐双膝跪下,作求饶状,嘎嘎的手一抖,枪声一响,子弹却射向了天空。野狐趁机跑掉,嘎嘎本想追赶,当看到野狐那体态臃肿的背影,忽地一下听白,这是一只怀孕的狐。嘎嘎放下猎枪,坐下来抽了支烟,想着再进山里去寻找其它猎物。这时,一声啼哭从某个野草丛中传来,哄哈——哄哈,婴儿的哭声一声紧一声,在这密林深处,让嘎嘎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可哭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好像在急促地扑向他的怀抱,嘎嘎再也坐不住了,踩灭烟头,循声寻去,见一棵樟树旁有一团显眼的花色布包,哭声由此而出。面对布包里面的小生命,嘎嘎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嘎嘎孤身一人,从没接触过如此幼小的婴儿,他深知,只要他伸出双手,那么就会改变他的一生,是好是坏,无法预料。可是,花布包中的生命哭声是如此尖锐,像一把刀子插在他的胸口,让他无法喘息。四周山林茂密,虽有生命,都是飞鸟和山兽,鲜有人类进入,如果他不带走这个布包,里面的生命将很快落入兽口。由不得他犹豫,当他笨手笨脚地抱起地上的小生命时,哭声戛然而止,山林静寂无声,只有嘎嘎的喘息和小生命在布包中的挣扎。从此嘎嘎不再进山打猎,靠着红糖水喂大美华,后来发现美华天生的双腿不能走路,嘎嘎从不嫌弃,祖孙相依为命。嘎嘎不但自己不进山打猎,还成了山林的义务护林员,对外界进入的任何偷猎者给予警告,还获得过乡里的表彰。嘎嘎常说一句话,山林里的生灵给他送来了孙女,他要尽其所能来保护山里的生灵。

冬天的山里昼夜温差大,美华睡得不踏实,感觉到被窝里比往日更冷,嘎嘎夜里起来给她盖了床毯子,看到美华醒着,摸了摸她的脸说,睡吧睡吧,不要想修路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其实美华知道,嘎嘎晚上也没睡踏实,床板压得吱吱乱响,还坐在床头抽了两支烟。

美华天天坐在门口张望着,期待着,可再也没有陌生人出现,那两个年轻人就像候鸟一样飞走了,不知会不会像候鸟一样飞回来呢?嘎嘎开始还问问他们的消息,后来也懒得理了,日子又归于平静。

冬季的深入,天空中飞过的候鸟队伍越来越多,咿呀声一片接着一片,美华仰望着天空,开始数着,一只二只三只……头数晕了,也没数清,感觉它们的队伍是一支利箭,嗖地一下便射出了美华的视野,只留下咿呀之声不绝于耳。美华靠在墙角边的太阳底下,感觉有些困了,想靠在椅背上打个盹,忽觉耳边传来一声叫唤,似鸟似人,模糊不定。美华静下细听,仿佛那叫声就在院墙的角落里,还伴有翅膀扇动的挣扎。显然,有只候鸟从天空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掉在了美华的院子中。美华仔细擦了擦眼睛,拄着双拐来到院子的一角,果见有只硕大的鸟儿在院角的那棵桂花树枝上扑腾,看见美华走近,双肢想挣扎飞起,反而摔倒在地,呀呀哀叫着。美华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大鸟,她大感惊讶,天空中的鸟儿只是个小黑点儿,可眼前的鸟儿却比村里的任何鸡鸭都要大,毛发不是灰黑,而是纯白,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神秘的天空来客,怎么会掉下来呢?美华似乎被这只鸟儿砸晕在地,一时束手无策。

美华没有能力去抓起地上的大鸟,她观察着它,发现它欲展欲飞的翅膀出现异常,一只翅膀坚挺有力,而另一支却软塌下来,垂在地面。但它仍不想放弃它飞翔的希望,尤其是看到美华靠近它身边,在努力挣扎着,甚至以嘴巴支撑在地,作拼命地一搏。可一切都是徒劳,再怎么挣扎也飞不起来,直到最后它一动不动地瘫在那里,竟然把双目都闭上了。美华以为它死去,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洁白的羽毛,没想它立刻扑腾一下,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大得吓人,把美华吓了一大跳。美华从未如此真实地听到过它们的叫声,虽然天空中常常可以传来咿呀之声,但那实在是一种不真实的表现,遥远而神秘。

光亮渐渐昏暗,寒气从四周散开,嘎嘎还没回家。美华知道嘎嘎今天去了镇上,回来得肯定会晚些。美华怕大鸟冷,从屋里找出一个纸箱子把它罩住,大鸟现在变得非常安静,像个睡熟的婴儿一样,任由人家摆布。天真正暗了下来,嘎嘎还没回家,美华不再等待,她想俯下身子把大鸟抱进纸箱拉进屋内,脚下却失去支撑,身子一下趴在了冰冷的地上,纸箱底下的大鸟给惊吓得扑扑乱抖。

地上的冰凉让美华感觉到手掌的疼痛,与此同时她听到屋门口的喊叫,美华,美华!也许是嘎嘎一回家不见屋内亮灯,声音中有了一丝慌乱。当嘎嘎扶起美华的时候發现了纸箱下的大鸟,便惊讶地大叫一声,问美华是怎么一回事。美华笑笑,说天上掉下一只大鸟,砸到我们家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呢。嘎嘎呵呵笑了起来,赶紧把大鸟抱进了纸箱。

屋外有狗叫声传来,越来越近,一直到了屋前。嘎嘎转身出屋,一脚踢在狗脑壳上,骂道真是狗鼻子灵得很,看老子不跺了你的狗头?狗汪汪叫着跑走了,嘎嘎进屋后特地在门角边给大鸟做了个窝,其实也就是把先前的鸡窝改了一下。美华看到嘎嘎细心地把大鸟检查了一遍,嘎嘎说大鸟除了一只翅膀不能收缩展开,其它无碍,那只翅膀也没有明显的外伤,可能是受了内伤,或者像人类一样扭伤了筋骨之类的吧。美华常听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意思是说要花很长的时间静养。那么鸟儿呢,是不是也一样呢。

第二天一早,美华把肉汤拌米饭放在鸟的嘴边,大鸟看都不看一眼。大鸟喜欢吃什么呢,美华不知道,嘎嘎也不清楚。美华这时才想起先前在电视中看的动物世界,记得里面说鸟儿喜欢吃草根小鱼之类的东西。美华把这个意思跟嘎嘎说了,嘎嘎说这事不难,我马上去寻。嘎嘎风风火火出了门,佝偻的背影让美华突然有些感动。平常不管自己需要什么,嘎嘎总是想办法去满足,记得有一次她看到村里别人家的小孩子吃菱角,那是山下的一个大池塘里摘来的,美华也想吃,嘎嘎马上就下山。那是个热天,外面的阳光像团火,直到傍晚,嘎嘎才回去,浑身是泥水,背上是半蛇皮袋菱角。嘎嘎放下袋子,一屁股坐在此地上,浑身软塌塌地没有一点力气。但他还是从袋子里抓一把菱角,微笑着对美华说,鲜嫩哩,快剥开吃吧,甜着呢。

嘎嘎很快就弄来一些草根小鱼虾什么的,放在鸡窝里,早饭时放进去的,中饭时美华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被鸟儿吃得干净。美华开心地笑了,喊叫着,嘎嘎,鸟儿吃了。嘎嘎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还拿着炒菜的巴铲,像个孩子似的把头伸进鸡笼的门口,没想那大鸟却一嘴啄在他的嘴巴上,嘎嘎捂着嘴,笑骂道,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美华想笑,忍住了,说,它认生呢,以后熟了,自然就不会啄你了。

每天的早晚,山村的水田塘角边,总可见到嘎嘎佝偻着腰摸鱼捞虾的身影。嘎嘎有时抓的小鱼较多,便养在一只脚盆中,小鱼在水中自由游走,美华调皮地用手在水面上晃动,惊起一片水花,溅到手上虽然冰凉,美华却开心极了。每每靠近大鸟,它不再乱扑腾,也不再惊惶,只睁着细长的双眼盯着美华看,苗条的双腿不住转着圈,好像想跳舞的样子。鸡窝空间狭小了点,大鸟的脖子一伸长便触到顶梁,由不得它又低下。美华有时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它的羽毛,初时感觉滑凉凉的,后来渐渐沁出一种暖暖的气息,一直暖到心窝。

因了这只大鸟,美华生活中有了另一种乐趣,但也带来一些麻烦。

村人们听说一只大鸟飞落在美华的院子,都过来看稀奇,有时把美华的屋子挤得只可见黑乌乌的人头,美华不允许村民靠近大鸟,但又无法阻止村人们的小动作,尤其是小孩子,有时会挤上前去突然伸出手去摸一下大鸟的羽毛,惊吓得大鸟在窝里转着圈儿扑腾。待人们离开后,美华会伸手轻抚着大鸟,把小孩子弄乱的羽毛给理顺,再把四周的烟头果壳清扫干净。大鸟的另一只翅膀还是像美华的腿脚一样无法动弹,羽毛比另一只好的要暗淡许多。美华精心地照顾着这只大鸟,她不再坐在院子中仰望天空,虽然她还是总可以听到天空中传来的鸟叫声,她现在只关注这只从天空中飞下来的大鸟,她感到非常幸运。

有一天美华发现大鸟那只受伤的翅膀向身体收拢后不再耷拉下来,而且还可以收缩自如,大鸟在鸡窝中跳着舞步,竟然对着美华发出一声鸣叫。她俯下身来,大鸟再次发出鸣叫,像是在为她歌唱。美华笑了,不知为何眼泪却涌了出来,她忍不住把手伸进笼子里,抚摸着大鸟的羽毛,甚至想把脸也贴上去,亲吻着它的嘴巴。对着它说话,把她对外面世界的理解慢慢告诉它。它似乎听懂了,一个鸣叫声,算是对美华的回应。

在寒冷的冬天里,美华有这样一位朋友相伴,让她感到生命中的温暖。

一个寒风呼啸的下午,有个神秘人物推开了美华家的大门。嘎嘎沒有回家,美华从不关上门。因为天冷,大门只半掩着,美华看不清来人的脸孔,因为他戴着一只大口罩,头上还有一顶皮帽,颈部还围着一条灰色大围巾。进得屋来,那人并未解开口罩,只把帽子摘下,又戴上,一双眼睛四处溜看。美华只看到来人是个中年男人,问男人做什么,是不是找他嘎嘎,男人看了一圈,问美华,就你一人在家么。美华说什么事,我嘎嘎马上要回来的。男人忽然看到了鸡笼里的大鸟,立马走过去,双眼睁得圆大,嘴里不住说还真的少见。里面的大鸟因男人的到来,烦躁地在里面扑腾着翅膀,越发激起了男人的兴趣,他甚至想打开笼子去抓大鸟,美华大喊一声,住手!男人一愣,转回头看了美华一眼。美华不知道自己竟然吼出了这么大的声音,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拄着双拐扑过去,一下子摔倒在笼子旁,倒把男人吓了一下。男子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回身站在桌子旁,说,我只是看看嘛,小姑娘,你急什么呢。小姑娘,这只大鸟卖不卖?美华坐在地上没有起来,她紧紧地护卫着鸟笼门,说,它是我的好朋友,朋友还能出卖吗?男人噎住了,从身边掏出一叠钱说,多给钱,卖不卖?男人把钱弄得啪啪响,走近美华跟前,说,看看,崭新的票子,你嘎嘎做一年也没有这么多的。说心里话,美华还真没有看到过嘎嘎有这么多票子,有时她看到嘎嘎晚上在灯下数钱,都是一些小票子,大票子总是薄薄的几张。美华坚决地摇了摇头,男人还要说话,这时美华听得门外熟悉的脚步声过来,心里松了口气。嘎嘎的身影重重地挤进门来,看到屋里的男人,不觉一愣。脸孔好熟悉呀,男人这时把大口罩拉下来,嘎嘎立马认出,叫道,是老王。老王上前递过一支烟,给嘎嘎点着说,这么冷的天,还出门做工啊。原来是熟人,美华拄着拐杖从地上爬起来,放心坐在了轮椅上。老王只朝美华看了一眼,便把嘎嘎拉到一旁说了许多话,美华看到嘎嘎一个劲儿在摇头,最后男人还是走了,走时他再次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大鸟,说,可惜了,这么一只大鸟!

美华问嘎嘎老王是做什么的,嘎嘎说他是镇上悦来餐馆的大老板,在镇上有一幢五层的大楼房。

当大鸟的翅膀完全康复,美华把它从笼子中放了出来,大鸟展开双翅,足足有两米多长,像天空中飘下的一朵白云,美华从未见到过如此巨大如此美丽的鸟翅。收起翅膀的大鸟在屋中嬉戏,跳着舞,它竟然用嘴啄着美华的腿脚,可惜美华感觉不到。大鸟不肯再进那个鸡窝,它要自由行走,它像个大公鸡一样在屋里高昂着头。美华把屋门关上了,她怕它一见到外面的天空就飞走了,有几次嘎嘎回屋时关门慢了一步,它一下子窜到门外,可伸出长脖颈望了望,又折回屋里。

那天晚上风声很大,屋顶上的瓦片都被吹得沙沙乱飞,窗户上的玻璃咣当一下碎了,把梦中的美华惊醒,正要扯着电灯,黑暗中却听到嘎嘎轻声说,别动,有情况。美华吓得不敢乱动,睁大眼睛看着嘎嘎的身影在黑暗中晃荡。猛然间她听到大门一响,接着是一个大爆竹炸响般的声音,胆大的毛贼,往哪里跑。那是嘎嘎的吼叫。与此同时,屋外的灯光大亮,外面急速的脚步声渐远,尽管有风声掩盖,但美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美华拉着电灯,看到嘎嘎转进屋来,双手捂着胸口,粗重的气息比风声还大。嘎嘎气恨恨地说,要不是政府把俺的猎枪收缴了,早把那个毛贼给收拾了。

毛贼显然是为了大鸟而来。

美华本以为上天把这只大鸟送给她是她的幸运,没想却要惹出麻烦。嘎嘎没有立即上床睡觉,他点了支烟抽起来。美华也没有睡意,烟气把嘎嘎的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一明一暗的烟火伴着喘息和咳嗽,幻觉中嘎嘎的身子不断缩小,直到成为一堆烟火。美华在心中感叹嘎嘎是真的老了,记得小的时候嘎嘎的腰杆挺直,背着他上学轻松自如,美华还要在嘎嘎的背上乱动乱抓。

烟火灭了,嘎嘎说,睡吧,过午夜了。

美华说,嘎嘎,我想问个事。

么事?

这只大鸟放在家中有人想买有人想偷,我想把它送到山外的湖边湿地去放飞,现在它伤养好了,可以自由在天空中飞翔。我还发现,最近它十分烦躁,有时还用嘴来啄我,它在想同伴,我不能再留了。

嘎嘎没有回话,他走到美华的床前,灯光下,美华的眼睛闪烁着光亮,她半躺在被窝中,一只手露出被外。嘎嘎把她的手塞进被窝,说,美华,这是你真实的想法么。

美华点了点头。

嘎嘎伸出手摸了摸美华的头发,说大鸟的伤一好他就有这种想法,只是怕她舍不得才没有说。美华,上次不是来人测量修路吗,听说现在改变计划了,不修路了,让大山保持原始的面貌,要把我们的村子搬到镇上去。

真的?美华在被窝中挣扎着坐起。

听人说的,村里这几日都在说着这事,是村主任在村里说的,应该是有这么回事。睡吧,不一会儿要天亮哩。嘎嘎说完这话,便把电灯拉熄了。

美华真的睡不着,大鸟放飞的事和村子的搬迁在她的脑海中反复走过,让她无法安静下来,一直到天亮,她才迷糊睡着。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嘎嘎背着美华朝山下出发了,大鸟被装进一个蛇皮袋子,美华双手拎着,她伏在嘎嘎的脊梁上,袋子实际挂在了嘎嘎的胸前,每走一步,都聽到嘎嘎的喘气声。嘎嘎真的老了,也许是美华长大了,伏在嘎嘎背上的美华在想,如果有一天嘎嘎真的背不动她怎么办?有一次她向嘎嘎提出了这个问题,可嘎嘎笑着说,放心吧,嘎嘎可以背得动。万一哪天真不行了,还有政府呢。美华听嘎嘎说过,她是村里的低保户,有政府保障呢。

走一走,歇一歇,一直到中饭时分,他们才到达乡镇上。美华被嘎嘎放下来时,看到嘎嘎背梁上的衣服湿了一片,在太阳光下散发出丝丝热气,嘎嘎的腰弯着,走路的样子越发踉跄。他们在街角边的一个小店里叫了两个菜,一个红烧鲫鱼,一个韭菜炒鸡蛋,都是美华喜欢吃的。

吃完饭,他们租了一个车子去湖边。车上有好几个外地人,他们是专门去看候鸟的,美华小心翼翼地护卫着袋子,生怕他们给踩着了。十多分钟的路程便到了,美华下车一望,哪有湖呀,只远远看到一条白色的水带,近处是一望无际的草地和水滩。美华不知道,现在是冬季,水退老港,曾经宽阔的水面留下了一大片湿地,正是因为这片湿地,才有了候鸟从遥远的异国他乡聚集于此,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可观的场景。据说,此地的候鸟有上百种,其中不乏国家一级动物。再举目一望,美华便看到远处有许多黑点白点,密密麻麻,像是在电视中看到的人们聚会,还传来咿呀之声。美华看得呆了。有风吹过来,嘎嘎身子抖了抖。

嘎嘎背着美华找到一个偏僻处,解开袋子,大鸟扑腾扑腾地钻出来,它并没有立即飞起,细长的双腿沿着美华走了一圈,又低头啄了一下脚旁的草根,伸展出双翅,扑地一下飞起来,可没有几米远,便降落下来,又回到了美华身边。美华说,嘎嘎,它飞不起来么。嘎嘎也担心地看着大鸟,喊,飞呀,飞呀。美华跟着说,飞呀,飞到同伴那儿去呀。大鸟好像是听懂了美华的话,再次展开双翅,扑啦一下飞起老高,在天空盘旋了几圈,才飞到了前面那个鸟群中。美华的目光送着它的身影,直到眼前黑糊糊一片。

天空不时有鸟群飞过,又在远处落下来,观鸟的人们兴致很高,不住地拍照,当有人拍到美华和嘎嘎时,看到他们面前的袋子,心生疑虑,不由盘问。引来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过来,来人告诉美华,他们是护鸟队的,他们警惕地拿过袋子,细心地发现里面有根羽毛,如临大敌般把两人团团围住。

当然,事情的结果是美好的,护鸟队的人用车子把两人送到镇上,还留下电话号码,告诉美华今后如果再发现这样的事,可以报告给他们,他们那儿有候鸟医院,会有专人救护的。

从湖边回来后,美华的心里有点失落。天空中依然有候鸟飞过的身影,美华想,曾与自己相伴的大鸟一定也在其中,这样一想,美华就感觉到自己不再孤单。

当第二年春天来临时,村主任来到美华的屋里,给她带来了一只新轮椅,顺便找嘎嘎谈论村子搬迁的事。村主任说过几天村里要开会讨论搬迁和评议贫困户的事,上面要派人来扶贫了,美华家理所当然的是贫困户,马上有人来帮扶他们。村主任说这话时目光在美华屋里四处望了望,说你这屋子也真是该搬了。美华看到嘎嘎给村主任装烟的手都颤抖着,划着火柴几次都划不着,倒是村主任拿出打火机一下就给自己的烟点着了。村主任其实只比嘎嘎年轻不了多少,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主任抽烟的样子很优雅,夹在手指中轻轻一吸,半天才露出烟圈。而嘎嘎则要粗鲁得多了,往往烟一点着,大口一吸,火光滋滋往上跑,一根白烟顿时剩下半截,另半截烟灰被嘎嘎弹到地上或者桌上。村主任说,到时美华可以去镇子上读书了。嘎嘎问,美华还能上学?村主任说能呀,美华现在叫辍学,上面说不能辍学呢,美华是身体原因没办法,如果村子搬迁到山下,美华可以到镇子上的中学读书了,评上了贫困户,读书还不用自己交钱呢。嘎嘎转身看着美华,嘿嘿笑得像个孩子。嘎嘎扶着美华拄着双拐站下地来,村主任把那只新轮椅推到她屁股下,说,坐下试试。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美华看到天空中的候鸟往北飞,也就是说,冬候鸟要结束它一冬的长途旅行和生活,告别山下的湖中湿地了。开始只是少数的几个队,后来渐渐多了,不论白天黑夜,划过天空的队影总是成人字形,整齐不乱,伴着它们的鸣叫,似乎向美华告别。哪一只是美华陪伴过的大鸟呢?美华凝神望去,每只都像,但每只又都不像,美华向天空中呼喊,天空太高,淹没在它们的鸣叫声中。

村里这些日子开了好多次会,都是扶贫和移民搬迁的事。有几名陌生的干部也都到美华家了解情况。嘎嘎的身影很忙,但脸上总是露着笑容。嘎嘎把即将要建的新村规划图拿给美华看,那是在电视中看到过的画面,美华怀疑地望着嘎嘎的脸,问真的有这么好吗。嘎嘎把图纸弄得哗哗响,说都规划好了能骗人吗?

天空中飞过的鸟阵渐渐稀少,美华的心里有点失落。但是,当意外的惊喜突然降临时,美华竟然以为在梦中。美华先是听到空中一声鸣叫,犹如耳边,接着哗啦一下飞下一只大鸟,雪白的羽毛,细长的双腿,还有那熟悉的眼睛。它飞落在美华的身边,啄着美华的小手,美华轻抚着它的羽毛,光滑而温暖。

嘎嘎!美华向屋外喊着,她要与嘎嘎一起分享这美好的幸福时刻。

嘎嘎进来了,他放轻脚步来到美华身旁,粗糙的双手不敢去抚摸那白绸般的羽毛,只紧紧抓住美华的身子,而后,和美华的双手一起托起大鸟的双腿,往上一挺,大鸟展翅高飞,飞向高空,飞向了它们的群队,渐渐远去。

这时,美华感觉自己身上长出了翅膀,跟着候鸟一起飞翔。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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