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唐朝的风穿越苍凉的童年

2015-12-30 16:18
读者·校园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聂隐娘侯孝贤刺客

“‘聂隐娘,‘聂是三只耳朵,又是隐藏,这个名字首先就很吸引我。我就想着她可能在树上,或者在屋檐上,眼睛闭着,听所有的状况,当感觉明朗了,眼睛一睁开,下来就直接刺杀。”《刺客聂隐娘》是侯孝贤在念大学时就心心念念想拍的电影。2015年5月,68岁的侯孝贤以此片拿下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年近古稀的侯孝贤依旧没有向这个世界妥协,他脸上硬硬的纹路和一双有神的眼睛,依然循着他少年时街头“狠角色”的脉络。什么过瘾就拍什么的他,“背对”观众创作了《刺客聂隐娘》。

一个人,没有同类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刺客聂隐娘》的故事,侯孝贤说,那就是“一个人,没有同类”。而他在形容自己时,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从小没爹没娘,是个孤家寡人。”

1947年4月8日,侯孝贤出生于广东梅县(今广东省梅州市梅县区),不久,全家迁往台湾。当时,侯家人只将这次迁徙视为客居,认为总有一天会返回故里,落叶归根,却未想到政局变迁,彼岸的故乡从此天涯永隔。后来一家人在辗转几地后,终于定居于高雄凤山,这便是侯孝贤长大的地方。

幼年的侯孝贤,父亲因为患肺病怕传染孩子,永远是手捧一卷书自顾自读着,几乎不跟孩子沟通,而母亲只能独自照料着一堆孩子,默默消化着满腹的抑郁和沮丧。虽然那时年纪小,但侯孝贤已然觉察到母亲过得不快乐,侯孝贤回忆说:“我母亲的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疤,这是我家的禁忌,没有人在家中提起。后来,我长大后才从姐姐那里得知,母亲曾经轻生过。”因此,在侯孝贤的成长经历中,他并不是一个有着惯常安稳家庭生活的人。颠沛漂泊,还有隐隐浮动着的疾病与死亡气息,如同经久不散的阴霾,常年笼罩在这个外省移民家庭的上方。于是,亲人之间仿佛只剩下淡漠与疏离。侯孝贤记得一件童年往事:“有一次,因为父母正忙于吵架,我就主动帮母亲洗碗。洗完碗后,从来没有搂过我的母亲搂着我,那使我感到害羞。”

家中压抑的气氛,使得那时的侯孝贤习惯于沉默,从来不会主动去问,大人也不会解释给他听,但他内心是有知觉的,于是不由自主地往外跑,仿佛跑到外面才能获得救赎。慢慢地,他开始热衷于去街头厮混,打架、赌博,无所不为。后来,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侯孝贤彻底沦为街头混混,经常偷拿父亲的遗物去典当,用换来的钱吃喝赌博,让哥哥姐姐无可奈何。

双亲离世后,唯一牵挂侯孝贤的就只有祖母了。那时老人家已经糊涂了,总是一遍遍收拾着行李,念叨着第二天就要还乡。但侯孝贤这个孙儿依然是她心头的牵挂,在饭点见不到人,必定亲自出门寻找,一遍遍呼唤爱孙的名字。彼时侯孝贤常常躲在巷子里与人赌博,假装听不见祖母的声音。接着,祖母也去世了,侯孝贤从此孑然一身。

成年后的侯孝贤一直对一件事印象深刻:炎热的夏天,他赤着脚跑到县公馆的前厅,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杧果树。通常别的小孩选择摘了杧果就迅速跑掉,而侯孝贤却坐在树上。周围非常安静,他随时侧耳细听着动静,时间仿佛就在此时被无限拉长,热烘烘的空气,蝉鸣,风吹得树枝摇动,他说:“那是个非常奇妙的时刻,我从此意识到,人在非常专注的时候,所感受到的世界是不同的。”

因此,侯孝贤虽然拍过各种各样的作品,但基调始终如一:一个俯瞰人世的旁观者。并且始终难以摆脱被抛弃、被流放、被隔离的命运,然后以绝对的清醒和疏离打量着时间的距离。在《刺客聂隐娘》的筹备过程中,编剧阿城也曾为聂隐娘的出场设计了这样的场面:

唐代的建筑,采光依赖屋檐与屋檐的间隙,分外明亮的檐影投在室内的地面上,与幽暗的室内反差极大。聂隐娘趁着云过日头檐隙一暗的片刻,飞身掠过檐隙,蜷伏藏身于斗拱之上……不难看出,这样的故事正是源于侯孝贤的记忆深处。他仿佛依然是那个隐匿在杧果树上的少年。

《刺客聂隐娘》的故事丝毫也不复杂。它取材自唐代裴铏的短篇小说集《传奇》里的《聂隐娘》篇,只有短短不到两千字。讲述一个女孩在10岁时被一名道姑带走,从自己的家族与熟悉的环境中被连根拔起,最终由道姑训练成一名武功绝佳的刺客。再后来,她又返回家乡,奉师父的命令,去杀掉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按照侯孝贤与编剧朱天文合作拍片的惯例,每次筹备拍片以及拍摄期间,侯孝贤都会在朱天文的推荐下,阅读大量的相关书籍与资料。而为了给《刺客聂隐娘》寻觅灵感,侯孝贤除了阅读了大量的唐传奇、唐史以及各种志怪小说外,还选择了一些现代小说,其中有冰岛作家古博格·博格森的小说《天鹅之翼》、张爱玲的《雷峰塔》,甚至还有新疆女作家李娟的作品。

无一例外,在这些作品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成长期的女孩,或者是女主人公,又或者是作者本身。她们清冷、孤高,特别地敏感和自矜,并且与喧嚣的尘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甚至还带有青春期那一点独特的拧巴。“从她们的身上,这一点,那一点,就这样塑造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聂隐娘。”朱天文说。

正因为如此,多年后当遇见聂隐娘的故事时,侯孝贤怦然心动,因为她和他一样,都是“一个人,没有同类”。

江湖侠客

朱天文如此形容她1982年第一次在明星咖啡馆见到的侯孝贤的样子:“像个皮肤黑黑的乡下小鬼。”而对于这个“乡下小鬼”更遥远的曾经,出身文学世家的娇娇女这样想象着:在台湾南部炎炎的夏日里,他穿一双木屐、一条布短裤,在大街小巷里跑来跑去,浓眉一锁,自以为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20世纪60年代,即侯孝贤的少年时代,台湾经济开始腾飞,外来的思潮也正一点点冲击着这个偏居一隅的中国南方小岛。但在凤山,时光却仿佛停滞了一般,江湖、道义、恩情依旧是这里的主流文化。在这里,侯孝贤曾经目睹过外来人寻仇的过程:一个人,静静提着一个纸盒,里面放着一把武士刀,寻到对象之后,迅速拿出刀,一插,一拔,然后人倒了下去,简练、精粹得仿佛无声电影里的分镜头。

侯孝贤也参加了角头(角落,偏僻的地方,在客家话中亦指黑帮),名叫城隍庙帮派。当时在城隍庙中,有几个由不良少年组成的帮派,侯孝贤一心要在众帮派中出人头地,因此也组了一帮,先在内部打,待大家心服口服后再跟外部打,一直打到各个村落。那时候,一伙人深夜在公园里打群架是常有的事,大家拿着自己加工的短刀对砍,用砖头砸对方的头,在一片漆黑中,金属刀具碰撞而产生的火花簌簌闪烁……场面非常刺激。

由于一次“玩得过火”而在警局留下记录的斗殴活动,使得侯孝贤注定升学无望,只好入伍服兵役,这彻底扭转了他的命运。在当兵的岁月里,侯孝贤忽然学会了审视自己,仿佛一夜间长大了,然后毅然抽刀斩断了过去,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服完兵役后,因为害怕警局重翻旧案,侯孝贤没有回到凤山,而是扛起行囊踏入了繁华的台北,从此开启了另一段人生。

很多年过去了,在为《刺客聂隐娘》选景时,侯孝贤第一次来到湖北随州。站在有着两千年历史的荆楚大地上,那些燠热的南国闲梦仿佛早已飘远。在他的背后,是竹篱茅舍;在他的眼前,是汀水汤汤。那一刻,侯孝贤觉得自己的心里非常澄净,他说:“所谓‘江湖,不就是眼前的这片山河吗?”

人生即电影

在服兵役期间,侯孝贤看了一部英国影片《十字路口》,在感慨之余,决心用10年的时间进入电影界。最开始他想当演员,为此特意在退伍后考入了台湾艺术专科学校,客串过几部电影,还出过一张专辑,他说:“后来看到别的演员、模特都是1.8米以上,长得也很好,而我相貌平平,就想着还是回到幕后去吧。”

在从事电影制作后,侯孝贤便开始了一场私人化的电影书写,他向自己的生活和视角致敬,做的东西永远在讲个人的故事,以及自己的人生感受。

众所周知,苍凉是侯孝贤电影的特征。在生活中,侯孝贤自称是“不乏热情的人”,但他的作品里始终弥漫着氤氲不散的荒凉之感,按照侯孝贤自己的分析,这种创作的根源来自他的童年:“童年的生活经历常常让我有一种想要逃离、不愿面对的冲动,这种情绪和感觉在我心中曾经像火山一样爆发过,又因为外部环境而冷却,凝固在心中。于是,成年后我每次拍电影,那份残余的凉意都会发作,变成一种不可逃脱的宿命。”侯孝贤由此感慨人生无论多么漫长,似乎都要回归到童年时代,与自己的童年记忆再相逢,并由此认为:“一个导演的电影作品就是导演本人的折射,像镜子里面的自己,绝对逃不过,想隐瞒都隐瞒不了。”

对于侯孝贤来说,《刺客聂隐娘》的通关密码“一个人,没有同类”,仍继承了他电影作品的基因——苍凉。侯孝贤说《传奇·聂隐娘》讲了一个很孤独的故事,而这种孤独打动了他。

不过,相对于年少时的暴烈和激越,从事电影后的侯孝贤则多了几分耐心,在拍摄《刺客聂隐娘》时,侯孝贤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如何拍出唐代的质感:“如果有一个时光机就好了,我想去唐朝看一眼,然后我就知道应该怎么拍了。”在潜心钻研了唐代的史料之后,侯孝贤已经变成了让北大教授戴锦华咋舌的唐史专家,尤其是对唐朝的藩镇割据这一段历史了如指掌。这些功课在影片的开场环节——聂隐娘被送回聂府的3场戏中便定下了规制:沐浴、更衣、焚香、出猎、抚琴诸般生活细节,像徐徐展开的卷轴一样,至此唐人之风与生活仪态全面展开。

而今,在华语电影界,侯孝贤已成为一个最为温厚、可靠又笃定的大家长符号,那个从小缺乏父爱的叛逆少年,在自己做了父亲之后,越来越像一个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的父亲——不苟言笑,不够有趣,甚至还有可能是你青春时代拼命想要反抗的权威,但过后会发现,你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只不过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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