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官山,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崇左市东南部,罗白乡和板利乡的交界处,海拔仅431米,却已是附近山地的最高点。这里是奇伟、诡谲的喀斯特丘陵地带,石山星布如棋子,溶洞纵横通黄泉。北热带的阳光和雨水经年不断,在峰林溶洞间孕育着数不清的热带生物。
中国一级保护动物、世界上25种最濒危的灵长类动物白头叶猴就生活于此。它是广西喀斯特石山森林系统的代表,象征着从更新世早期形成的物种,是当地生态环境中的旗舰物种。白头叶猴的幼崽通体金黄,随着年龄的增长,毛色转黑,而头部冠毛、颈部和上肩以及尾部的一段则保持白色,加之它们以各种树叶为主要食物,故而得名。白头叶猴一般栖息在悬崖峭壁的岩洞和石缝里,被称为峭壁上的精灵。
人与猴共同的生存危机
在壮族乡民中流传着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人们都很穷,村民们常常挨饿。有一天,一个老人去世了,人们披麻戴孝将老人送上山安葬。同行的小孩子们发现山上有很多野果,便决定不再下山,以野果为生,为父母们省下粮食。后来这些小孩子们便变成了白头叶猴,猴子的白冠、白肩,正是小孩子穿的孝衣,而猴子的白尾,正是孩子们系在腰间的麻带。这个故事形象地说明了白头叶猴不与人类争食,世代相互陪伴,和谐共存的状态。
然而,近30年来,人口增长,生产方式的落后,使这里的生态系统出现了严重不平衡。栖息地的破碎化和丧失,使人与猴子以及其他生物在有限的生存空间里展开了激烈的生存之战,白头叶猴及当地人民的继续生存都受到严重威胁。到1996年,弄官山区的白头叶猴数量仅剩96只。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北京大学潘文石教授的到来而改变。潘文石教授是我国生物学界的泰斗,他曾在秦岭群山中蛰伏13年研究野生大熊猫;他曾以坚守科学的态度抵挡住重重压力指出“竹子开花”并非对野生熊猫的生存构成威胁,而当时这一结论几乎是“板上钉钉”;他强烈反对把野生大熊猫统统圈进饲养场,致信中央,并最终制止了这种错误保护大熊猫的行为,挽救了大熊猫的生存危机,保护了秦岭地区的生态环境和生存发展,媒体尊敬地称他为“熊猫之父”;他是第一个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做人物专访的中国科学家;他是首位获得荷兰王室授予保护野生动物的“诺亚方舟”金奖殊荣的中国科学家;他对自然科学和生态环境保护“宗教般的执着”让著名作家梁晓声心生“卑躬的敬意”。
1996年冬日的一个傍晚,一架水牛车把潘教授和他的一个研究生送到扶绥县岜盆乡的石山中,之后又转入崇左县的罗白和板利两乡的交界处。几经辗转之后,他们最终落脚于崇左县弄官山区一个弃置的军营。三间四面透风的屋子、墙壁上东倒西歪的裂缝、屋外简单搭建的土垒灶台,就是他们最初的研究基地。几张砖垫起来,上面铺几块破木板,一些稻草,一张席子,就是教授的床。在屋门口的墙壁上,潘教授用焦炭写下“君子之居,何陋之有?1996年11月17日”,至今清晰可见。
在最初的漂泊中,潘教授和学生在深山中风餐露宿,天天钻山沟,拿着5米望远镜探寻白头叶猴的踪迹,看到了这种濒危物种悲哀的生存状况。然而,最让潘教授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的是当地民生的艰辛:“人类和猴子,都走到了生存危机的边缘。而人类的情况更糟,猴子可以在山上的石坑里,寻找存留的雨水,但老百姓不可能爬到悬崖上去啊,只能在泥塘中找水,(没有好的水井)他们吃的都是脏水。”
潘教授所说的泥塘,就在罗白乡雷寨屯的村口。其实就是一个大泥坑,水也不是活水,水质十分浑浊,偶尔还漂浮着老鼠的尸体。水牛在泥塘里洗澡、喝水、拉屎撒尿,旁边的妇女在泥塘里拿棍子洗衣服。村民们把泥塘的脏水挑回家,用明矾过滤,就成了全寨子500人的饮用水。这样的水煮饭又黄又硬,由于长期使用不洁净的水,这里的村民大多有肠胃病,肝肿大。村里的年轻人想参军,体检竟然没有一个合格的。妇女病和子宫癌更是高发,60%的妇女患有子宫癌。
同时由于水质的原因,乡民们种植水稻、杂粮等谷物的收入很低,不足以维持生计。加上以采用白头叶猴的骨头为原料浸泡的乌猿酒价格不菲,不少乡民靠偷猎白头叶猴来提高收入。一个盗猎队,没多久就把一座山头的几百只猴子全部打死。弄官山地区一度盗猎猖獗,潘教授回忆说:“乱七八糟,偷猎到处都有,竹竿、网、粘胶啊,就粘老鼠那个贴在树上,把小猴子粘住,我们要去救它,公猴母猴都来打我们,那是很危险的。”
此外,在弄官山区24平方公里的地区周围,居住着至少3000人,对土地的开发几乎达到了饱和。人口膨胀和土地供应的矛盾逐年激化,导致白头叶猴活动的丛林和平地灌木丛不断被平整为耕地,石山也伴随着轰轰的采石炮不断缩小,当最后一寸土地也被种上庄稼之后,人们便发现自己还能否继续生存下去也成了问题。当地农民的燃料主要来源于野生林木,每年对薪柴的需求量远远大于野生植物的生长量,树木的减少直接影响到白头叶猴的生存。自然界的生命是相互依存的,这样发展下去,不但白头叶猴难以生存,其他动植物也将面临绝境,喀斯特地貌的水土便难以保持,农民们也会陷入更加贫困的境地而无法自拔。
潘教授发现,白头叶猴濒临灭亡的危机和人类贫穷的危机,是同时产生的。他目睹了当地人贫困的生活处境:人均年收入还不到400元;一家五口人只有一条长裤,谁出门谁穿 ;一家人熬一锅粥,谁饿了谁吃。村子里没有学校,孩子们只能在家帮助做些家务和农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任何零食。潘教授心疼孩子们,就经常给孩子们发各种糖果,孩子们也渐渐喜爱上这个慈眉善目的教授爷爷。一天雨后,一群孩子来军营找潘爷爷玩,可是道路泥泞,一个小女孩的鞋陷在泥地里丢失了,潘教授带着工作人员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女孩哭的非常伤心,因为她只有这一双鞋。
拯救一片村庄 保护一群叶猴
弄官山区的情景让教授感慨:没有像样的道路,没有电灯,没有足够的食物,没有清洁的饮水,没有学校,没有医院……潘文石教授开始思考,“如果不把人类从这样一种艰难的情况下改善过来,自然保护是一句废话,我们的研究也是一句废话。”自然保护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造福子孙后代,造福人类生活。“纵使我们有千篇论文百部专著,如果村民们还继续贫穷下去,白头叶猴也无法摆脱灭绝的命运,那又有什么用?只有真正改善了村民的生活,才能使保护真正获得成功。”潘教授决定探索一条兼顾珍稀物种、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和当地人民生存发展的途径,让老百姓过上“像样的生活、安全的生活”。
于是,潘教授开始把主要精力用于帮助当地老百姓解决生活困难,改善生活条件。首先解决老百姓的饮水问题。他一方面依靠自己的影响力募集资金,另一方面向当地政府申请拨款7万元,把7公里以外的洁净水源引到雷寨,建立了清洁的饮水系统,在崇左地区共修建了3项饮水工程,使每家每户喝到了甘甜的山泉水。
接着,为老百姓解决能源供应的问题。从1998年开始,潘教授几次自己投钱搭建沼气池,却都实验失败了。村民们怨言颇多,都觉得这个年过半百的教授太奇怪了,放着城里好好的舒服日子不过,非要到深山沟里受虫子叮咬、爬悬崖峭壁、观察猴子,又自己花钱建劳什子沼气池,费那么大劲还办不成。2000年,潘教授获得了福特汽车颁发的环保奖金10万元,他特别开心,终于有钱建沼气池了。他亲自挑选水泥、从运输到搭建的每一个细节,都认真研究,亲自监工,首先在岜旦村和雷寨村建成了沼气池。随后,潘教授向农业部申请到192万元沼气建设专项资金,又获得海外捐助12万元,经过数年奔波,几多挫折,在4年时间内,为弄官山周边的14个自然屯和附近其他村寨修建了沼气池,使村民不再上山砍伐树木。
除了解决水源和能源两大基本的生存问题,潘教授还通过各种渠道募集资金,为当地修建了田间公路、小学和医院 ;为1700余名已婚妇女进行健康普查;建议政府关闭采石场;帮助村民们改变农作物品种,用种植甘蔗取代原先的水稻、杂粮而增加收入;还成立了一个生物多样性博物馆,一个生态环保教育中心和一个生物多样性研究基地。
14年来,在潘文石教授的奔走和努力下,当地政府共投入1000万元,用于改善弄官山区的生态环境。潘教授自己也拿出了科研奖金、加上各类亲朋好友的支持以及社会捐助,累计300万元,用于改善当地民生。“14年不再砍伐森林,种植甘蔗,老百姓年年有剩余,有的村子,几乎80%的人都盖了新房子,最穷的村子,也有30%到40%的人盖起了新房子。”潘教授说。
村民生活质量大幅改善的同时,弄官山区的自然生态逐渐复苏,生态平衡逐渐进入良性循环。石山上开始葱茏,鸟类、蛇类和各种肉食动物的数量也开始增加,随之害虫及鼠类就减少了,农民在地里不用或少用农药,洁净了环境,降低了成本。农民把过去用于砍伐和狩猎的时间转移到悉心耕作农作物,收成也提高了。到2015年,白头叶猴的数量已经增长到了800多只。《纽约时报》这样报道潘教授为弄官山的付出:“拯救了一片村庄,保护了一群叶猴。”
潘教授更是不遗余力地向村民们宣传生态环保的理念,宣传保护白头叶猴的重要性。每逢县里领导请他吃饭,他便借机宣传生态环境对当地经济发展的意义。不少村民开始主动制止偷猎活动,在教授67岁生日的时候,村民们送来了糯米蛋糕,他们说:“潘教授在这里,一花一木,一个虫子,一个白头叶猴,都是教授之所爱,教授爱的我们就要爱,我们就要保护。”
后工业时代的精神家园
如著名作家厉放所言,潘文石教授的每一分努力,不仅仅是在改善贫困人民的生活,更是从精神上改变整个地区的现状与未来。他探索出一个“科学家——民间企业——政府”三结合的方式,构想了一个“物种保护、生态建设与人民生活改善”三结合的和谐社区。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保护生物多样性是人类走出环境困境的关键”,而生态保护的工作、生态链的平衡,靠的不只是单纯地保护一种动物、一个物种,而是要提高整个地区、整个生物圈,包括人类生活的福祉。
作为基地保护生物多样性、更作为改善当地人生活的另一个成果,潘文石团队提出了更长远的规划,以发展生态旅游这种无烟产业来代替现在垦荒种植的落后的农业生产,从而找到一条既可以提高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又能保护生物多样性和子孙后代继续生存的可持续发展之路。2002年8月,广西崇左弄官白头叶猴生态公园正式对外开放。
崇左生态公园是个珍贵的地方。每个来到公园的人,都会亲眼见到白头叶猴从百丈悬崖之上飞跃自如;或是因为听到百鸟争鸣的歌声,或是因为黑幕里众多的萤火虫,或是因为清楚呈现的银河,或是因为听到关于诺亚方舟的故事,或是因为一瞥500年前罗白土司的旧域墙,或是因为目睹几千年前的弄迈岩画——而激动不已。这里就好像是一艘诺亚方舟,承载着瑰丽地球的生物的延续,同时也承载着我们子孙后代的幸福。潘教授表示:“崇左生态公园不只是给访问者提供一个野餐的场所,也不只是为了给旅行者提供一个户外徒步运动的野地,或为自然爱护者提供一次欣赏野生动物的机会,建立崇左生态公园的最终目标是,为生活在后工业时代的居民们提供一种精神复苏的场所。人们在经历了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后的艰苦,以及初有成效的创业之后,正在寻求一种全新的精神家园。”
这便是潘文石教授在荒野中构筑的精神家园:不忘初心,始终聆听荒野的呼唤,与自然、生命、万物生灵和谐相处的家园。“人类无法孤独地行走在天地之间,我们必须与万物共同生存。我们需要自然,特别是那些看似荒野,实则家园的地方,正是这些地方,诞生了人类这个物种,正是这些地方,成为万物生灵的伊甸园,也正是这些地方,庇护着我们子子孙孙赖以生存的那些洞天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