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
《茶经》七之事中说到几个皇帝,其中提及那有名的晋惠帝司马衷时,引用了《晋四王起事》的记载:“惠帝蒙尘,还洛阳,黄门以瓦盂盛茶上至尊。”那意思是说,惠帝经历了一场西晋末年的大内战之后,终于回到了首都洛阳,宫中的黄门伺郎拿出了瓦盂盛的茶汤奉献给他,算是对他的最高敬意。
晋惠帝(259年-307年)这个人,历史上一向是把他当作白痴皇帝来叙述的,史书记录他回到京城时,狼狈到连伺从上茶的器具都已经只有瓦盂了。记录者此处的本意并非在茶,但陆羽却在其中看到了茶在战乱缝隙中的那一点点微弱的人情暖意,以及因这种君臣间的敬茶关系而推及到人们眼前的那番时代的凄凉与衰亡。
晋惠帝含着金勺子出生,作为西晋的第二位皇帝,公元290年登基,在位17年,哪里何曾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捧着瓦盂喝茶。这盏苦茶绝对是个凶兆,一年之后的公元307年,惠帝死于非命,那年他只有48岁。
史书一直记载说惠帝是个天生的痴呆儿,《晋书》史臣曰:“不才之子,则天称大,权非帝出,政迩宵人。”又赞曰:“惠皇居尊,临朝听言。厥体斯昧,其情则昏。高台望子,长夜奚冤。金墉毁冕,汤阴释胄,及尔皆亡,滔天来遘。”说的是因为他的愚昧而导致西晋灭亡。大学者胡三省曾说:“孰谓帝为戆愚哉!”而历史学家王夫之则干脆直说:“惠帝之愚,古今无匹,国因以亡。”
这让我实在有点想不通,要知道他父亲可是西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炎,倒也算得上是一位枭雄,皇后杨艳也是贵族人家的女儿,基因都是可以的,怎么会生下一个弱智呢,所以,历史上一直也有人对此表示怀疑。
作为皇家二代司马衷,生涯可谓跌宕起伏,他出生时还是旧王朝的曹魏甘露四年,也就是公元259年,到泰始三年(267年)正月,西晋建立的第二年,9岁的司马衷便被立为皇太子。因为他那个名叫司马轨的哥哥2岁时就死了,虽然老皇帝有26个儿子,但架不住人家是嫡长子啊。再说你笑人家笨,有医生证明吗?那些有关他的痴呆段子,再聪明的公子哥儿也说的出来。比如那个最著名的“何不食肉靡”,说的是国家发生了大范围的荒乱,饿殍满野,司马衷感到纳闷,问:“他们怎么不吃肉粥呢?”还有个笑话,说司马衷在华林园听到蛤蟆叫,便问左右:“它们鸣叫是为公,还是为私?”随从答:“公家地盘上的为公,私人地盘上的为私。”司马衷以为言之有理。但这算什么呢?和“我爸是李刚”性质是差不多的,那“李刚”的儿子不是白痴,为什么晋惠帝这种深宫长大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皇太子就会知道民生之艰辛呢。
他13岁就结婚了,娶的是权臣贾充的女儿贾南风,比司马衷还大两岁。任何人嫁给贾南风,不傻也吓傻了,更别说司马衷那时还属于小屁孩。不过他也好歹生了5个孩子,除愍怀太子司马遹为谢夫人所生,其余4个公主都为贾南风所生。
司马衷继位那年为公元290年,31岁了,据说他对他那个又黑又丑又淫荡的大媳妇儿贾南风还非常信任,结果弄得朝廷一团糟。先是皇太后被废被杀,后是皇太子遹被杀,最后是皇后贾氏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己被杀。短短几年,弄得妈也没了,儿子也没了,媳妇也没了,您说他惨不惨。
惨的还在后头,关键是国家也要没有了,八王之乱开始,这是一场西晋中后期司马氏同姓王之间为争夺中央政权而爆发的混战。以杨骏被杀后卫瓘、汝南王司马亮辅政,并与贾后对抗为起始,以东海王司马越夺取大权宣告结束。前后历时16年,为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内讧。引发了西晋亡国以及近300年的动乱,使之后的中国进入五胡十六国时期。西晋皇族中参与这场动乱的王不只八个,但八王为主要参与者,且《晋书》将八王汇为一列传,故史称“八王之乱”。
在这场大混战中,司马衷的骨肉也不知道被杀掉多少,他自己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的绝境,稀里糊涂地又有多少次从绝境中被人捞出来成为人质,一张挟天子而令诸侯的王牌。
公元304年7月,司马衷在挟持中居然率军去讨伐叛军司马颖,结果不但战败,身中三箭,面部中伤,还被当场俘虏。百官和侍卫人员都纷纷溃逃,只有忠臣嵇绍庄重地端正冠带,挺身保卫天子,司马颖的军士把嵇绍按在马车前的直木上。司马衷说:“这是忠臣,不要杀他!”军士回答道:“奉皇太弟(司马颖)的命令,俺们谁都杀,只是不伤害陛下一人而已!”于是当着天子的面便杀害了嵇绍,那忠臣之血飞溅到司马衷的衣服上,可以想见那一刻是多么地惊心动魄。然而等到战事平息,侍从要浣洗御衣时,司马衷却抱着血衣说:“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您说这是一个白痴的举动吗?
实际上司马衷还是一个经常有真挚情感表露的人,如开国元勋陈骞去世,及葬,帝于大司马门临丧,望柩流涕,一个常常流眼泪的皇帝是有真性情的。而当环境发生变化时,司马衷也能够随机应变。比如洛阳被大将张方攻占后,张方帅骑三千来拜见皇帝,被他躬身止住了,而当他被劫持到长安后,司马颙帅官属步骑三万,以比先前扩展十倍以上的兵力迎于霸上,他也装模作样地要拜谒天子,这回皇帝更识时务了,干脆下车来止住他的行为。有人说他这就是处乱不惊,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能说,这还真不是一个痴呆儿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
306年,东海王司马越将司马衷从长安迎归回了洛阳,这就是“惠帝蒙尘,还洛阳,黄门以瓦盂盛茶上至尊”的那一回了。请想一想,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危境,看到过那么多血淋淋的惨象后,他居然在迎驾中接到了一杯庄重的象征着敬意和怜悯的暖茶,尽管这茶是以瓦盂所盛的,但其中包含的所有一切,岂是金银宝石镶嵌的器具可以比拟。这不正是陆羽《六羡歌》中“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的缘由吗?此时的惠帝要是能够听到此曲,当引为知音了吧。
就在惠帝喝过那瓦盂之茶后的一年,公元307年1月8日夜里,司马衷在长安显阳殿驾崩,终年48岁,相传是喝了东海王司马越的毒药而死的,那毒药许是盛放在白玉杯中的吧。死后他倒是被安葬在太阳陵,今天的河南洛阳,一年前他曾在此地喝过一盏黄门伺郎送上的瓦盂之茶。死后司马衷被谥号孝惠皇帝,他的弟弟司马炽(284年-313年)即位,改元永嘉,即晋怀帝。又不过数年,西晋灭亡,历史进入了东晋。
可是我真正很想知道的,却是那黄门为谁,有人说他就是写《登成都白莬楼诗》的张载。没有什么确实的考据可以证实这一点,只能说他们都与茶有关,都被陆羽写进了《茶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