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有意味的故事

杨铁钢

四十多年间，崔武一直从事着散文创作，《天窗亮话》《行者足音》《崔武散文选》等多部作品集广受读者喜爱，以此，在我们这个城市里牢固地确立了他的知名散文家的地位。三年前的一天，崔武突然对我说最近写了个东西，是当小说写的，也不知是不是小说，你给看看。这篇名为《二驴子肚里的纪念章》的作品，用一个通肯河少年——二驴子为争夺主席像章而误将像章吞进肚里所引发的一连串滑稽故事，形象生动地表现了那个特殊时代的人与人生。不仅故事生动，人物塑造也颇见功力，尤其是对“老革命”——五爷虽着墨不多，其爱憎分明、沉着智慧、敢做敢为的性格刻画却鲜活生动感人。

三年过去了，在春节前的一次小聚时，崔武又对我说最近写了篇小说，名叫《水兵郭文祥》，要发头题，还要配发一篇短评，这就得麻烦你了。我说这不是麻烦，这叫沾光。为此，我将崔武三年间所写的近十篇小说通读了一遍，并反复研读了《水兵郭文祥》，由此，对他的小说创作也就形成了整体的、较为明晰的观感。

崔武的小说多写通肯河——故乡的卑微弱小的人物、广袤丰饶的风土、生死歌哭的人生，从中折射出的是“文革”动乱和改革开放两种截然不同的时代风貌与生存环境，促发读者自然而然产生对人以及人与命运、人与环境（社会的、时代的、自然的）诸多重大人生哲理的感恬与思考。所有这一切，我们在《水兵郭文祥》中，都能得到很好的体认与印证。

18岁的郭文祥，出生在通肯河边的一个贫穷农家——“涨肚户”——入不敷出，兄弟五人他为老小，也已18岁了，因为穷，都还是光棍。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为了娶上媳妇，明理的父母为他选择了一条在“文革”年代最有可能摆脱贫穷、实现个人理想的光明大道——参军。如此，郭文祥这个“连火车都没见过的农民”穿上了绿军装，来到了海岛军港，成了207艇的枪帆兵。崔武主要选择了五个情节，概括叙写了郭文祥四年的水兵生活和成长历程：

“忆苦思甜”会上，无意整“拧巴”了的抢先发言——把“三年自然灾害”痛苦遭遇的讲述当成了对旧社会罪恶的控诉；替杜文瑞吃了双份的忆苦饭，还满怀愧疚地说：“我不会说话，他负责忆苦思甜，我负责吃忆苦饭，我们俩一帮一，一对红。”由此便见出了几分滑稽与幽默，这也就难怪战友们要上纲上线。正当郭文祥大难临头之际，艇长几条大道理的阐述便化险为夷。郭文祥的无知、憨直、厚道，杜文瑞的机灵、善变、讨巧，艇长的成熟、稳重、善良于此得到鲜明生动的表现。

郭文祥与老兵赵强较劲翻云梯，由开始的不服到后来心悦诚服地认输和下跪拜师为徒的变化，可见其敢碰硬、不服输但重事实、讲道理的品质。

郭文祥帮杜文瑞造厨，挺身救火，被火烧伤不以为然，反倒为扔到海里一口锅而心疼不已、后悔不迭，更拒绝住院治疗而坚持轻伤不下火线，因而大喊：“艇长救我，艇长救我！”其无私无畏、舍己为公的情怀于此可见一斑。

郭文祥采纳艇长的“妙方”，毫不迟疑地大口吃辣椒治晕船，可知其为求尽快成长的决心和毅力。

有了上述四个小故事的讲述，才引出了郭文祥退伍前坚决争取最后一次出海执行任务，和舍生忘死跳海、系缆、救艇因而严重冻伤的结局的出现。这既是故事发展的必然结果，更是由郭文祥性格决定的必然表现。

崔武对我说：我写小说没那么多想法，就是想讲故事。小说，必须有故事；小说家，必须讲故事，因为故事既是小说的支撑，同时更是内涵表现的载体。小说家的问题是为什么讲故事和讲什么样的故事及怎样讲故事。《水兵郭文祥》及崔武其他小说，讲的都是现实生活中平凡小人物的平凡人生故事，没有离奇的情节、虚幻的成分、惊悚的效果，有的是真实生活的记录、有趣细节的描述、曲折经历的呈现。这样的故事正是如郭文祥这样的平凡甚至卑微的小人物现实、真实的人生写照。通过这样的写照，卑微的小人物们的一些并不渺小甚至是高贵的性格、品质得到了多维度、多层次的显现，使他们以各自不同的面貌走进读者的视野，甚至深入我们的心中。还不止于此，通过这些小人物平凡的故事，我们在真切地感受其品格、命运和生存状态的同时，也可窥视出影响决定其性格形成、命运走向和人生遭际的时代、社会的特点与作用。《水兵郭文祥》中的郭文祥和《王老丫传奇》中的王老丫，都是出身于通肯河边的贫苦农家，他们出于共同的目的——摆脱贫困、寻求发展而离开故乡通肯河，并同样实现了各自的追求目标。但由于时代的不同，二人成长的历程和摆脱贫困、获得发展所走的道路及结果所呈现的方式便截然不同：郭文祥1968年离开通肯河，选择的是当时最为光明正大的成功之路——参军。他以自己的正直的人格、直爽的性格、舍己为公的品格与作为和“只念过小学三年书”的学历，最终被“保送到水面舰艇学校学习”，同时，还和故乡的“浓眉大眼，水水灵灵，一看就招人喜欢”的赤脚医生麦穗儿搞上了对象，用郭文祥自己的话说：“配我，能配俩来回！”这是郭文祥在“文革”时期的成功经历，这也是那个年代具有典型性的人与人生。如果生活在经济大潮滚滚、物质欲望横流的当下，王老丫也选择参军，并也以郭文祥的品性、作为去努力，肯定不会收取郭文祥的完满结果。所以他必须经历站大岗、卖短工的艰辛，凭着诚实、善良救了二大爷，因此结识并赢得有权人如邱社长、郑哥的欢心与拉帮，有钱人——地产开发商于得水的好感和支持的巧遇，以及自己借势创业发迹、最终衣锦还乡发展的步骤，实现他的人生成功，崔武也以此表现和揭示出了改革开放三十多年间，普通中国人的典型生存样态与本质。

因此，我们在崔武所讲述的平凡甚至琐碎的小故事里，所看到的是平凡卑微的小人物的生存样态，也感受到了决定和影响他们如此生存的时代、社会的背景，更体会到了作家崔武仿佛是不动声色地寄寓在故事、人物里的个人的人生追求与艺术趣味。所以，崔武的小说最大特点是注重讲故事，但他讲的是有意味的故事。

崔武由一个散文家转而创作小说，这是符合文学创作规律的自然表现与必然结果；以《水兵郭文祥》为代表的崔武小说，是规范、成熟且初步展露个性的小说。

崔武的小说主要展示的是他的故乡——松嫩平原腹地通肯河畔的小人物人生与地域风情。这使我联想到了福克纳和莫言的小说创作。二人将自我的客观人生经历与其主观的人生感悟与艺术追求有机融合，并聚焦一处，创建起了只属于自己的“第三世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法塔县”与莫言的“东北高密乡”。崔武的小说创作已透漏出了创建自己世界的端倪，可暂时命名为“通肯河边”。当然，要真正在“通肯河边”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世界，崔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的领域需开拓，当下，就应在范围的扩展与深度的挖掘上下功夫。虽然艰难，但我相信，根据源自于崔武四十余载散文创作所形成的功力与已创作的小说实绩。

责任编辑：王政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