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或离去

2015-12-26 08:34郑亚洪
文学港 2015年4期
关键词:女生宿舍大运河

郑亚洪

抵达或离去

郑亚洪

一、暗夜车

“托马坐下来看海”,这是小说《黑暗托马》的开头。

布朗肖取消了阅读的寻常经验,没有过去,没有起点,也没有未来,这样的小说很适合动车里阅读。我经常来往于温杭沪铁路线上,我不是商人也不是政府官员,一年当中有那么四五次机会坐动车北上,四五次当中有两次去上海听音乐会,听完后第二天赶回来。坐在舒适的车厢里拿出一本书阅读,车里的人拿着手机、iPad看消息。来兴致的时候我会拿出笔记本电脑在上面写作,当然你会受到别人的干扰,比如不停地有人从过道上走来,箱子撞上你的身体,同座好奇地往你电脑里望,影响你写作,当然这些也可以进入你的写作中去。有时候我会挑选餐车里安静的座位,点一杯咖啡坐下来看书写作,《音乐会见》里写上海音乐会的文字基本上在火车上写就。便捷、舒适的交通方式改变生活,在我看来是对的,2010年家乡开出了动车,结束了乐清没有火车的历史,从那时起我就像铺在铁轨上一段闪耀的枕木,向着无限的天边跑去。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从乐清到杭州要花十几个小时的汽车,碰上路阻坐二十多个小时都是家常便饭。汽车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台州战战兢兢地行驶,这是旅客们最惧怕的漫长山路,每一次,基本不出意外地,汽车熄火停下来,前面已经排起了望不到尽头的车辆,在暗夜中等,几小时?天知道前面什么时候通车。同学们经常比较坐汽车的时间,有人说坐了十个小时,另一个马上打断说,你运气好,那一次过年遇上大雪天,我坐了二十多个小时才到家。他们引以为豪的不是时间短而是谁坐车的时间最长,从来没有哪段经历像坐汽车刻骨铭心地让人回忆起来有蜜甜的忧愁。半路上下来为了一口水、一口饭,路边的黑心店宰你没商量,哪怕解决一次内急、便后洗一次手都要交钱。女乘客更吃亏了,她们上车前不喝水内急了只能靠忍,实在忍不住了央求司机放她们下来,女乘客在非常没有尊严的黑夜中忍气吞声由她的男人身体做挡箭牌蹲在路边草丛中解决。那时候坐车不要对号入座,你来得早可以抢到前面的位置,如果想坐前排位置编一个“晕车”的口实人家也信以为真。汽车在夜里行驶,前头大灯劈开雪亮的道路,车厢里漆黑一团,身子挨着身子,臭气盖着臭气,过了十点车里人大多睡着。这时他醒着,他的身旁坐着女人,坐在最靠里窗户下的男人可能是女人的丈夫,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坐在女人身边,在黑暗里,随着汽车摇晃女人的身体有意无意地倒向他,好像是无意间她的手臂贴在了他的手臂上,他麻了一下赶紧避开,那身子又在汽车的转弯当儿整个地倒下来。他在慌张中看了看,一车人都在睡觉,里面的男人也在睡,他大起胆子来,抚慰住这送上门的手臂。女人的脸靠了过来,这是一张比他大许多的女人的脸,散发着成熟的女性,他顿时束手无策了,不知道该去接承她还是避开。他的身体来了无比的快感,他喜欢上了暗夜里的女人,拿出一件衣服为她盖上,为她抵挡车窗里吹来的风。他的手企图触摸到一具女人的身体,在暗夜中他看见了它,在一个坚硬的无比柔软的球形杯罩下,女人呼出来的热气吐在他的脸上,那件盖在两人头上的衣服在车辆的颠簸中默默地承受着被压抑的孤独。后来他读到杜拉斯《波尔多开出的列车》火车偶遇感到震惊。当火车过了绍兴北,以200公里时速在绍兴、萧山地区奔跑的时候,我合上《黑暗托马》,远方高楼大厦层层叠叠如巨人奥特曼般耸入天际,一条宽阔的江出现了,这是下午的钱塘江,江西岸有一座金色的球形建筑,杭州大剧院!我在那里听过《堂吉诃德》和王健的大提琴。四点到达杭州火车东站,在等待出租车的时候上微信看了看,我还来不及发微信,出租车来了。杭州天气清凉,前天刚有台风“凤凰”飞过,去年夏天来杭州开同学会异常炎热,我坐在出租车上,想起二十三年前的秋天刚考上杭州大学坐长途汽车第一次来到省城杭州的情景,那一个清晨看见上百个杭州人在挤一辆公交车,觉得不可思议,街头数以百计的自行车奋力地向前骑去。出租车快速行驶在绕城公路上,城内交通拥堵,绕城上还算快,绕城公路的建造如同一把利剑插入城市,将城市的街道剥开,与二十三年前的慢杭州比较,快捷的生活背后该牺牲了多少人和事。长长的德胜路走完后出租车驶入文一路,再转入余杭塘路。入住社苑宾馆,头顶上时不时有军用飞机起降。

二、杭大后门

我如一个不合时宜的上世纪幽灵游荡在杭大校园里。

天微凉。走出余杭塘路,向右拐入莫干山路,一直往南面走去。高架绕城路将文一路切为两半,我从高架路基下面走过,再到文二路,路当中也在开挖,浙江省幼儿师范学院、省团校这些老学校还在。进入教工路安静了,空气里飘满了桂子香,有香花飘满的街道总让人感觉安宁。教工路与文三路交叉口上一个大型的饮食餐厅,走过去,便可见杭大操场。一些人在操场上慢跑,操场后面的几幢建筑物灯光阑珊,这使我想起了多年前做学生时代的杭州大学。杭大东面有条溪叫西溪,九十年代后期杭大在高校大跃进中并入浙江大学以“浙大西溪校区”命名,但在我记忆里它永远是杭大。杭大后门,杭州大学的北首大门,在文三路段,男生宿舍聚集地,杭大后门不仅仅是个出入口,它是一扇从大学象牙塔通往外面的门。在文三路上有座杭磁电影院,我入大学的第一场电影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奥赛罗》就是在杭磁里看的,系里发电影票,属于中文系学生必看几部电影之一,我陆陆续续在杭磁电影院看了多部电影《人鬼情未了》《教父》《蝴蝶梦》。在杭州商学院也有一家电影院,上档次的学生为避开同学带着女朋友去商学院看电影,在那里也会撞上来自杭大的学生。我在电影院里接受了一部叫《卡萨布兰卡》的情感电影教育,翰弗来·鲍嘉和英格丽·褒曼的演绎真叫人感动。文三路上的翠苑舞厅在杭城高校间闻名遐迩,大学生都喜欢到舞厅里跳舞。杭大体育馆、社团活动中心在周末辟为大学生舞场,圣诞节元旦气氛热烈异常。杭大后门有多家小吃店,对于吃腻了食堂的学生来说是调剂胃口的好吃处,在后门马路边上有小摊,夜自修下课的学生赶来点一碗馄饨就着一张薄饼,在冬天的寒风中,站在马路边吃,边与小摊主人聊上几句,有时候听见乡音,情不自禁地凑上去。馄饨,薄饼,乡音,在杭大后门交织成一片,多年后我从杭大北门(我不喜欢北门,你总要被门卫拦住、被盘问、登记身份证)走进来,逛了一圈,从杭大后门出来,路上小摊不见了,那种寒冬的感觉再也没有了。杭磁电影院、翠苑舞厅、杭大后门小吃,它们引领我去往象牙塔的另一面。从杭大后门进入,后门设立汽车专门通道,每一辆汽车通过都要刷一次卡或者放一次杆。在漆黑一团的男生宿舍里我辨认着曾经住过的11幢男生楼,有几个宿舍亮着灯,男生宿舍对面的5号餐厅改造得比过去更加现代化,名为“餐饮中心”。餐厅北首苏式楼房过去为研究生宿舍,住宿条件比我们好得多,现在为杭大校园里保留为数不多的几幢建筑。羽毛球馆里灯火通明,许多人在打球,从外面这么漆黑的地方突然闯进光明一片,然后看见许多人在打球,而我没一个认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二十三年前我父亲带我来这里注册缴学费球馆里也如此人声鼎沸,眼下两幕情景交织着,如同电影镜头。我退出了羽毛球馆,向北面的图书馆走去,这个曾被誉为杭大精神之地、藏书量居浙江省之首的图书馆现在也是漆黑一片的,漆黑中沙孟海先生题写的“图书馆”匾额幽幽地浮现于大门下,当中一幢像打开的书本一样的图书馆大楼是过去杭大的标志,远远地在校门口外面就看见了,在特殊的节日里图书馆大楼顶端会有红色的标语垂挂下来,或者点起彩灯,特别让人兴奋。我永远都记得刚入大学时候校园里《东方之珠》罗大佑的男低音在校园里低旋的场景,我也记得那首名叫Going Home(《回家》)的萨克斯吹来与滚烫的开水味(学生通常晚饭后去开水房打开水)混搅在一起的感觉。图书馆前校内最大的草坪拆了围栏,中间一个“世纪之光”不锈钢雕塑,为庆祝建校一百周年树立起来的,很丑陋。从图书馆大门到雕塑圈大概有五十来米,外语角就在“世纪之光”北首,每周周二、周五晚上九点钟学生自动聚集在这里,用英语交流,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杭大外语角在杭城高校非常有名,对英语持续几十年的热衷从校园的四六级考试开始,外语角可见一斑。在杭大新闻系大楼前面有一个无人售报亭,五毛钱可以买到一份China Daily(《中国日报》)。外语角今晚上坐着一对男女,男的很亲密地对着女的说话,在桂子花开的夜晚,真该有情侣们坐在下面。在我继续北行的路上,遇见了优雅的城市学院,这幢古典的大楼基本保持原状。城市学院与东一中文系大楼之间的小路上落满了梧桐树叶,秋天浓烈了起来。我想,是不是应该到东一中文系里去走一走?中文系总部原先在三楼,新闻系在二楼,改造后的人文学院充满了“古典与现代的人文情调”,在大楼外面有一湾水,水边安放了一个古代的石磨,磨嘴朝着水面,水里安上了灯光,光从水里射出来,制造出古典与现代的氛围。大楼外部用玻璃门隔开了两个世界,我可以看见里面如现代博物馆的房间里一位教师模样的人物坐在电脑前,另一位中年男子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起来又躺下,而玻璃门的外面站立着二十三年前来求学的中文系学生。我无法进入曾经的那个中文系,杭大中文系也不可能再接纳我,我与中文系的发生只不过我在校园里的一个小时。过去的这个时候正是学生夜自习结束三三五五结伴,从教室里出来,回到寝室里去,现在整个校园里很少碰到人,我真难以相信他们在短短几年里毁掉了一个百年杭大。从东一教学楼、城市学院的路往东去,东面是女生宿舍,经过篮球馆、老电影院,电影院在女生宿舍前面,女生宿舍在4幢、5幢,与10幢、11幢男生宿舍构成性别区分。那时杭大有严格的女生宿舍出入条例,去女生宿舍要在一楼传达室登记,或者让传达室里的管理员通过安装在寝室里的小喇叭广播,让女生下来。女生宿舍有凶巴巴的管理员老太太,端着个大瓷碗,嘴里还咀嚼着干菜叶,口沫横飞,把我们拦在外面,我们既怕她又想拍她的马屁。“×宿舍,有人找!”一时间5幢楼道间飘满了叫唤的声音,如果被传唤到的某宿舍频率过高,其他宿舍流露出嫉妒的神色。我姐姐念的是杭大数学系,住在4幢,女生宿舍很暗,楼道里散发出一股强烈腐酸的味道,女生端着洗脸盆快速地闪进盥洗室,我知道她们在躲避我,一个不合时宜的男生,我低头快速地从一个个敞开的宿舍门经过。女生宿舍的床铺都用一块布做窗帘遮盖起来,听见里面说话声,不见人,有时候听见男人的声音,两人在窗帘后面调笑,那一定是她们的男朋友。我在东一教学楼上完课跑到她那边吃饭,站在食堂里,周围都是女生,叽叽喳喳,唯有一个大男生立在饭桌旁,很是怪异。每次去姐姐食堂里吃饭我都既惊惧又欢喜,惊惧的是碰到同班女生,她们看我,不说话,刚刚还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突然间成为了一个陌生人,那种感觉只有我体会到。毕业十周年后开同学会重去了一趟女生宿舍,旁边有当时羞怯如今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同学,当年羞怯、惊惧又欢喜的复杂心理再也没有了,如同正被遗弃、荒凉不堪的4幢、5幢。再后来女生宿舍改造为了公寓楼,公寓楼有汽车出入岗亭,从岗亭里传来香港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我震住了,愣愣地站在那里,听着,这首二十多年前流传在杭大校园里传播的经典老歌,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后就在我留恋校园在它的边边脚脚寻找过去时却听到了,在一个开着白炽灯的岗亭里,一位年轻女子坐在里面,拿着手机低头在玩,歌曲来自于那里,就是了。我站在暗夜的校园,好久,不挪动脚步。

三、拱宸桥

突然,只是突然地,我调转身向北走去。

我要去拱宸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如此强烈的愿望。我要去拱宸桥,就在我到达杭州的第二天清晨,从余杭塘路出来,向南走去,本来是要去西湖的,而我调过头,北上,去拱宸桥。连跟我一起出来散步的同伴也感到惊讶,他看我如此决绝,我们两个就分道扬镳了,他往南,我往北。记忆中的拱宸桥在杭州北面的拱墅区,九十年代初期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拱宸桥架在京杭大运河上,但我一次也没上过桥,我曾坐在151路电车里一次次地眺望过它,桥如一道虹吸水于河面上。在拱宸桥附近分布着多所专科学校,其中有闻名遐迩的浙江省广播电视专科学校,一所俊男靓女集中营,在电视台做主持人是大学生向往的工作。我认识学校里的两名女生,我们在绍兴的一次春假里偶然认识,她们寝室与我寝室结为友好寝室,我们经常来玩,我记得一帮寝室里的男生乘坐151路电车兴致匆匆、长途跋涉地为一顿饭赶往广电学校,随着电车自动报站名一声叫唤:“拱宸桥——到了!”我们跳下电车,踏上一条灰不溜秋的小路,走了好久才到达广电。我对拱墅区没什么好印象,很乱,运河水很脏,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那两个女生,我们也不会到拱宸桥去。拱宸桥这个地名重新传来是多年以后一位叫舒羽的女诗人在桥下开了家咖啡馆,成为文人雅士喜欢聚集的地方。我起了心思,要去看看拱宸桥。我走到珠儿潭巷的时候,马路上准备去上学的学生多了起来,他们从早餐店里买了早餐捧在手里吃,背着书包,等红灯变绿,往对面的中学里走去。贾家弄、哑巴弄,看见弄堂我兴奋起来,当我赶去,失望不已,这只是一个社区的出入口,古老的弄堂成为一个路标。在卖鱼桥下似乎闻到了大运河的气息,大运河完全变了模样,河道两岸栽种上柳树,开辟出平整的锻炼场地,开设多家茶馆咖啡馆,晨起的人们在河边散步,多条巨大的运沙船在河道上航行,这些运沙船多半是空的,可能在夜里卸完了沙,早晨再开出去运输。在一条靠在岸上的“六安港”船只里出来运沙工,他们刚刚起来,在船舱里弄早餐吃,他们从遥远的安徽六安沿大运河南下杭州,把沙分配到大运河沿岸的各个城镇里去。我一手拿着相机,大着胆子向一艘运输船靠近。脚下是一条宽仅四五十公分的泥路,弄不好身体就要栽进河里去,我战战兢兢地走完这段路,踏上一条跳板往船只上走。我站在运沙船上看见的比我站在岸上的多,我看见两条并排绑在一起的船只,看见一条船的船首绑在另一条船的船尾,每条船长约五六十米,它们用巨大的体积填塞着大运河,即使这样大运河还是宽硕无比,如果再行驶来几十条、上百条运沙船,大运河同样可以轻松对付。我想起来了,二十年前我对大运河的记忆就是一条繁忙的运输河道,河道上船只来来往往,这样的旧景色与眼前看见的完全吻合。尽管河流被疏浚过,两岸高楼大厦高过了运河很多,运输船依然是大运河上的象征。我从泥路上撤回来,重新走到大路上走,这时大运河被高层建筑阻挡在视线之外,走过大关桥,再往北,一座拱形桥梁横跨在河面上,“拱宸桥,——到了!”

夜晚降临,我乘坐B支1路公交车,从武林门出发返回余杭塘路。车快到沈塘桥时手机响了,双子星座电话打给我,约我一起去看夜晚的拱宸桥。我在余杭塘上站下了车,在站台上一位年轻女人独自一人彷徨,她从站台一边走到另一边,手里拿着个手机,耳朵里塞着耳麦,对着遥远的人说话,她时不时地笑了起来,她笑着好看的身体移动起来。站台上麦黄色的光照射下来,照到年轻女人。不一会,双子座来了载上我开往拱宸桥。我们在台州路上下了车,穿过大运河饭店前面的广场,大妈在广场上跳舞,兜售商品的小贩子们占据了广场边边角角,这是夜晚的拱宸桥,跟其他城市的广场没什么区别。我们跨过拱宸桥,走到西岸的舒羽咖啡馆,挑了个临河位置坐下。两位毕业于拱宸桥大专院校的女士比我更了解大运河的过去,夜晚大运河依然有运沙船在航行,在暗色中,三个桥孔的拱宸桥只亮了一个桥孔的灯,而对岸大运河饭店灯光比它亮,广场上传来《恋曲1990》,在我们三人中婉转传唱,此刻没有比它更适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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